河合隼雄：唤起内心最真实的自我

文/蔡朝阳

一、从村上春树到河合隼雄

知道河合隼雄的名字时，他已经去世了。而我则刚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父亲。新手父亲，经常一筹莫展。就是这个时候，我遇见了河合隼雄的著作。

介绍我知道河合隼雄的两位朋友，一个是古典文学博士，一个是儿童心理咨询师。在我做父亲的开始，我看着孩子的成长，时有感悟，又有很多疑问。她们俩几乎在同一时间段，不约而同地向我推荐了河合隼雄。就这样，我知道了河合隼雄，并在此后7-8年间，成为不折不扣的忠实粉丝。我集齐了河合隼雄每一本翻译成中文简体的书，用我在另一个文章里描写我读河合隼雄著作的话来说，叫做“堆而读之，不亦快哉”。现在看来，近年来，对我的儿童观、教育观，甚至自我认识，自我觉醒，影响最大的，就是河合隼雄和欧文·亚隆了。

我读过每一本已经出了中文简体版的河合隼雄著述，尽管经常具体内容不记得，但是这大概就是陶渊明所谓的“不求甚解”吧。我经常充满敬畏地想，某些书籍，以及某些人之间，恐怕真有一种神秘关联吧。河合隼雄先生，斯人已殁，但我这几年读他的著作，却从来没有觉得有所隔阂。就像一直都在进行精神的对话。要是没有河合隼雄，也许，我也会和很多焦虑的家长相去无几吧。而要找像我这样，如此深广地受到河合隼雄思想之恩泽，恐怕也再难以找到更多这样的人吧。

我们确实有很多焦虑，不管是身为成年人，还是身为家长，焦虑总是难免的。但关键是，我们又该如何去理解，并且处置自己身上的这些焦虑呢？河合隼雄像洪水肆虐中的一条方舟，几乎是拯救性的捕获了我。读河合隼雄先生的书，不仅可以让自己静下来，可以让自己心灵平和，甚至，简直有疗救的作用。或者就像河合隼雄自己的一个书名来形容：心的栖止木。对的，就是这样，一下子，我们浮躁而焦虑的心就有了安托的地方。

作为一个读者，我读的第一本河合隼雄的书，就是《孩子的宇宙》。我的两个朋友不约而同推荐的，就是这一本。但很奇怪，当时我在几大网上书店搜索，都找不到这本书。幸好有万能的淘宝，我第一次买到这本书，买的是复印本。

通过这样的路径接近河合隼雄，可能跟我文艺青年的身份不符合。因为我发现有很多文艺青年居然知道有一个日本的大智者叫河合隼雄这个事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文艺青年读村上春树，而村上曾经跟河合隼雄有一次著名的对话，结集成书，叫做《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其实我也很喜欢村上春树，曾经写了很长的文，来讨论村上如何从纯粹的个人主义，走向普遍的人道主义。但有一点，我个人是确定的：在村上春树的这一转变中，这一次对话至关重要。很多喜欢村上春树的朋友，因为村上春树而买了这本书，却一不小心，发现了河合隼雄这位像是浑身散发着佛光的微笑的智者——这是何等美妙的发现。

因为我父亲的身份，我一直在给孩子读绘本，于是，顺理成章地，我读到的第二本河合隼雄的著作，就是《绘本之力》。 如我所料，与松居直的对话当中，河合隼雄仍能够见人所未见，一下子把话说到最关键的所在。比如他认为，绘本是适合所有的人读的一种读物，并不单单只是给孩子的读物。而且，成年人从绘本当中所获得的那种营养，往往不会少于孩子们所获得。这一点，我人到中年的时候，感悟越来越深。如今，我的孩子已成为理性少年，不再读绘本了。可是，我这个因为孩子而读绘本的爸爸，却成为了一个绘本爸爸而不能自拔。在阅读绘本的过程中，我得到的远不止感动，甚至，得到了很多很多的疗愈。这些，河合隼雄，他早已料见。就像他在《孩子的宇宙》中指出的那样，“我们就会明白儿童文学并不仅仅是针对孩子的，无论对于大人还是对于孩子而言，它都是有意义的文学”。

这些年中，我从初为人父，到成为一个各处自诩的“资深奶爸”，我最大的感慨不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娃正在茁壮成长，而是，我在阅读河合隼雄的过程中，越来越看懂了自我。河合隼雄就是一位充满智慧的长者，他的洞见里有光，照亮我们身上那些曾经被自我所屏蔽的幽暗处，包括我们的善意、我们的无能、甚至我们自身的人性之黑暗，但是他始终微笑着面对你，并一直在鼓励你说，没关系，再来一次。

河合隼雄和欧文亚隆，成为我当父亲，人近中年时的两道温暖的阳光，我沐浴在这两位智者的智慧光晕里，从而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二、儿童观的重塑 

河合隼雄是专业的，而他没有门槛，就像界面友好的一个app，你轻而易举就进入了河合隼雄的世界。所以河合隼雄最大的特点就是如话家常，但是这些话语里，却有着基于常识而又高于常识的见解。这些见解当然来自他的理论素养，也来自他的临床观察。所以我们在读河合隼雄时，经常就会一拍大腿，叫到：正是如此。我也读过一点荣格，河合隼雄和荣格给我截然不同的感受。荣格也令人沉迷，而河合隼雄则令人明白。尤其是，河合隼雄的很多建议，是可以直接拿来用的，解决了很多为人父母者的燃眉之急。其中最有趣是一本《实用教子秘诀48条》，真的很实用，比如其中有说，不要轻易给孩子买大蛋糕，我就觉得很有道理。即便物质丰富了，但对孩子最有益的经历，不是一个大蛋糕，可能是你跟孩子一起自助动手做一个蛋糕的经历。这本书是2007年出版的，应是河合隼雄在国内出版较早的著作，李静老师的翻译甚为杰出，我爱死了这本书，经常推荐给朋友阅读。

我曾说，河合隼雄重塑了我的儿童观。这个话并不夸张。这之前蒙台梭利对我很有影响，蒙台梭利认为儿童有一颗有吸收力的心灵，儿童身上本身固有的原力，是可以被我们成年人所唤醒的。我们成年人之所从事教育就是为了让孩子们内心深处的本性的保全并得以顺其自然。

而河合隼雄，则更加亲切，甚至以更加轻盈的姿态，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方式，介入了我的儿童观的重塑。在读《孩子的宇宙》这本书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全书没有任何一句说教，却处处打动你，处处有真知灼见。当时我一读到前言，如获知己，这样的话，河合隼雄一经说出，就唤起了我内心深处极大的共鸣。《孩子的宇宙》告诉我们，孩子的世界是一个独特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其实我们每个成年人都有过，只不过，我们成年以后就忘掉了这个时间。这是一种事实，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叫做儿童遗忘期，是由于儿童的记忆与成熟的记忆形式之间存在机制上的差异。

这一现象确实存在。但可惜的是，成年人往往有一种自以为是，我们在与儿童相处的时候，经常怀有一种自负，好像我是成年人，我就天然了解孩子所做的一切。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情况，成年人忘掉了儿童是一个独特的世界，他会用成年人的意志去介入儿童的世界。很多很多的教育问题，都源于对这个儿童的世界的隔膜与自负。有一个日本作家叫志贺直哉，他有个著名的小说叫做《清兵卫与葫芦》，故事讲一个叫做清兵卫的孩子，特别喜欢葫芦，但是他爸爸却认为他不务正业，不认真学习，把他的葫芦全给砸碎了。这就是一个成年人对儿童无知，并怀有偏见的非常突出的事例。

正因为河合隼雄，我才明白，在漫长的童年时代，孩子们处在一个独特的宇宙当中，我们要对这个独特的宇宙有足够的了解、足够的敬畏，同时也要对孩子有足够的耐心，我们等着孩子的自我寻找与自我发现，这样，才会等到我常说的“原力觉醒”的到来。但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成年人以自己有知的名义，去破坏孩子的童年了。这样的事情所在多有，尤其在我们中国，像清兵卫的父亲这样的成年人无处不在，不管是身为父母，还是身为老师；不管是在家庭当中，还是在学校教育当中，我们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旗号，强迫孩子们按照成人的意志行事，破坏孩子的自主自足的世界。每念及此，我都想，我们这些家长和老师都应该去读一读河合隼雄这本《孩子的宇宙》。

三、对教育的崭新理解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一个体制内的教师，然后呢，12年前，又成为了一个男孩子的父亲。河合隼雄不但重建了我的儿童观，并且也在教育理念的层面，给我了巨大的教益。

河合隼雄有一本书，叫做《孩子与学校》。这本书里指出了很多日本教育现状中的弊病，我读了之后却发现，这些所谓的弊病，中国教育尤甚。所以，河合隼雄开出的处方是，要让教育更为宽松，为学生真正的幸福着想，家长和老师应该有更为多样的价值观，在学校靠分数，在社会上靠金钱，用这些数字整齐划一的进行排名，是无法判断孩子们的价值的，而是应该用各种不同的尺度来衡量他们。这些见解，照理说，我们国内的教育学者也在一再强调。但是理念上却未必有河合隼雄所见的那么深。

河合隼雄在这本书里提到，作为“临床“的视角而探讨的内容，必须通过努力进行深化。学习很重要，游戏也很重要，这种简单的毕业并没有什么意义。要追问”游戏是什么“、”游戏的本质是什么“，这才是我们必须采取的姿态。这段话与我的思考非常有契合处，或者说，河合隼雄给了我理论的依据，让我从哲学的深度去思考游戏里面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一本书叫《游戏力》，认为游戏可以解决常见的行为问题，激发孩子内在的自信力，并重建父母与孩子间亲密沟通的桥梁。这本书比较注重实操，而河合隼雄则从心理动力的深处，给我们呈现了游戏所能给孩子带来的持续成长的可能性。如今我从体制内一个教师的职业辞职，在做自己的儿童营队，这些个营队里面最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游戏。我内心里有一点隐秘的自负，这个自负来自，我的理论依据，便来自河合隼雄先生，来自荷兰的赫伊哈津，来自法国的迦约瓦，以及美国的简·麦戈尼格尔。

还有一点便是，河合隼雄帮我们重新定义孩子的“坏“行为。这本书便是河合隼雄的《孩子与恶》，河合隼雄带我们厘清了“恶”这个概念。所谓的“恶”，它其实是根植于我们人性深处的，是我们本身所带来的一个部分。就相当于是一个叫做“幽暗意识”的词汇。因为这个所谓的“恶”也会对人的行为以及心理产生一定的影响，所以我们也需要正视“恶”这个东西。它是我的自我同一性中的一个部分，也是可以被我们善加利用，因势利导的。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在教育中，便不会粗暴地将孩子分为好孩子和坏孩子两类。因为，在好孩子身体中，也居住着恶的部分，而在坏孩子心中，也有可贵的人性之闪光。

四、最深的动力来在于自我认识

但河合隼雄带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却不在这里。诚然，河合隼雄让我重新发现儿童，河合隼雄让我有了崭新的角度反思教育，但河合隼雄对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价值却在于，他让我更深切地看到了我自己，他带我进入了一个从未企及的世界，他让我前所未有地与我身上的那个纠缠许久的自我握手言和。这才是我最为感激河合隼雄的地方。

本来，我只是怀着寻找育儿秘方的目的去阅读河合隼雄，但却终于在河合隼雄先生的著作中，找到了自我。河合隼雄给了我一把钥匙，于是我打开了自我之门，这就是得鱼忘筌、得意忘言，河合隼雄先生就是把那金针度与人的智者。这样，我开始在中年的时候，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或者说，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意义，有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有的时候苦苦寻觅而不得。在过去的很多时间里，我都有一种空虚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断越过山丘，不断发现崭新的空虚。前文我说到焦虑，一则是育儿的焦虑，但更多的，何尝不是自我生命的寻求的焦虑呢？

这个时候，河合隼雄，非常坦率的让我们知道了我们每个人有不可企及之处，那么我们对自己的不可企及之处又该怎么处置呢？也许，最重要的只是，去看见。只要看见，就足够了。明白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会在适当的时候，跟自己握手言和。

那么，这样的自我认识是怎么得到的呢？因为，河合隼雄带着我们去理解了儿童，从而也理解了我们这些成年人身上还存在的那个不肯长大的儿童。比如，我们经常看到孩子身上有很多的东西，与我们自身如出一辙，孩子就跟我们这些父母互为镜像。即是说，在家庭内部，我看到的孩子，他是一个被我塑造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同时也塑造了我。或者说，因为我观察到了孩子的成长，从而也看到了我的自我成长。比如，因为看到了我带给孩子的一些伤害，所以我也看到了我自己是如何在童年里受到这样的伤害的——于是，在这个育儿的旅程中，我就前所未有地、真切地、深刻地看到了我的自我。

看到自我，认识自我，生活在真实中，生活才更有动力。因为我清晰地知道我是如何来的，我也知道我要往何处去，于是在当下的生活中，就拥有了更为强大的力量，更为坚定的意志。这些认识，如果没有河合隼雄，我想我是一辈子都无法达到，这是河合隼雄带给我的生命的觉解。

我很开心《心灵晴雨图：河合隼雄谈自我认识》和《共鸣的灵魂：河合隼雄谈幸福》两书即将出版中文简体版。我分别用了两个上午便读完了，阅读的快感，就像又给了我很多心灵的营养。虽然因为河合隼雄的著作基本上都已读遍，这两本书里面的观点，大致已经有所了解，阅读的感觉也不再像以前初读时那么惊艳，但河合隼雄还是每一次都让我心生亲近。我仍是能从中获得教益。

比如，河合隼雄认为，其实幸福有各种各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幸福，他人的生活只是他人的生活，你不可能去取代他人的生活，他人也不可能来取代你的生活。那么，你的幸福就是在你的生活当中找到你自己的幸福，并且，你自己的幸福也是独特的，是他人不可企及的。而在家庭中，幸福也是随处可见的，尽管建设家庭这件事本身也是非常辛苦的，但是与经商不同，建设家庭不是付出劳动就能获得利益那么简单，人们在解决亲人之间的问题的过程当中，获得心灵的快乐和满足，这才是家庭的真谛。

这大概就是河合隼雄最有亲和力的地方吧，让你温暖，让你更好地去拥抱你自己，知道自己身上的局限，也知道自己身上的缺陷，然后看到你自己身上那些本来以为是隐藏着看不到的东西。关键是，这个看到的过程，他不是严厉的剖析，让你无处藏身，而是怜惜的，带着理解的同情，这样，我们就能够跟自己身上那一部分你自己所不愿意见到的自我握手言和。

在《孩子的宇宙》中，河合隼雄说：“我最开始所指出的一个事实，就是想要了解孩子的宇宙，就是去了解大人的宇宙，或者也可以说作为变革者的孩子就居住在大人内部。”这句话是我理解河合隼雄的观念的总纲。我是这样理解的：理解了孩子，便理解了自我；而理解了自我，才有助于我们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从而才有可能，将更好的世界，呈现给孩子们。

（此文为《共鸣的灵魂——河合隼雄论幸福》一书序言，湛庐文化，2017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