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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钢琴家王羽佳访谈录——“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和那么多的大师一起演出,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太多的东西”

访谈者 / 鲍蕙荞 钢琴艺术杂志 2023-04-15

编者按:

中国钢琴家王羽佳1月28日在卡内基音乐厅完成了一项壮举,在四个半小时的音乐会中背谱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四首钢琴协奏曲和他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也是拉赫玛尼诺夫全部的钢琴与乐队作品。

这位80后女钢琴家用这样一种令人震惊的壮举拉开了全世界庆祝俄罗斯著名钢琴家、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150周年诞辰的帷幕。

让我们重温2014年鲍蕙荞老师的这篇访谈,一起了解更多她的所思所想。

 

Q

羽佳,你的肋骨好了吗?

A(王羽佳):还没有。肋骨错位了,软组织受伤。因为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间,所以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我只好推掉一些演出合同。

Q

你抓紧治疗。我们进入正题,我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很多人想问的。大家都想知道,你技术这么好的原因是什么?从小你就是一个特别棒的孩子,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时候,也一直是一位优秀的学生。虽然你从小技术就好,但现在已经达到了“神奇”的地步。除了过人的天赋和突出的手指机能之外,你主要是靠勤奋,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绝招”?

A:我想,其实是我敢弹。

到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后,格拉夫曼教授教了我很多俄罗斯作曲家的协奏曲。但我自己觉得那些改编曲很好玩,所以就自己找了很多改编曲来弹。格拉夫曼教授听我弹了之后也很喜欢。

Q

你的手好像并不大,但是弹得又快又准,声音还特别具有颗粒感,简直是“魔术手”!为什么你这么会用你的手?

A:我的手最多只能弹十度,但是那些炫技曲目的技术一旦适应了就很容易,也许手大的人弹起来反而没有这么方便。还有就是,我弹和弦、八度的作品比较多,如巴托克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全是九度。通过练习这首,八度的技术也就练出来了。而且,我总是想,这些如果现在不练,以后大概永远不会练了。

我在国内的时候,基础还是很牢固的,但是那时弹琴比较收敛。到了美国后,更多的能力就激发出来了。

Q

这些当然很重要,但总还是有点儿绝招的吧?

A:在台上弹熟了,就敢玩起来了。

我的手指比较细,可能容易把声音弹得清楚。当然,还要运用想象力。有了想象力之后,色彩、踏板就会变得生动了。霍洛维兹就是这样,能把握听众的心理,收放自如的演奏才会更加生动。

Q

作为一个职业演奏家,你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

A:去年我有一百二十场音乐会。今年想降到九十场。如果跟乐团巡回演出,一周之内就会连续演出几场不同的协奏曲。在这种情况下,就只能是在台上练琴了。这大概就是“美国方式”吧。

我现在“拉三”“柴一”“普二”“普三”和格里格、贝多芬、肖邦、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都演得比较多,但是舒曼协奏曲还没演过。

Q

演出这么频繁,你什么时间去练新曲目呢?

A:我每年有两套独奏会曲目,很多都是“演”出来的。不像小时候,是靠比赛“比”出来的。那时候,为了比赛,每首都会“磨”得很细。现在主要是靠在台上“演”熟。不过,小时候学的很多到现在还记得。“童子功”和在“柯蒂斯”学习的那几年的确给了我很大帮助。

 

Q

你从一个神童到今天这样一个全世界巡演的钢琴演奏家,是怎样一个过程?

A:最大的一个转折点是十二三岁到国外,我很早就很独立了。想弹什么、怎么弹,一切都是自己做主。

出来以后,我一个比赛也没参加过,倒是弹了很多室内乐。弹室内乐就是玩!但是非常有帮助。

[后来,我在和羽佳妈妈通电话时,羽佳妈妈说,其实羽佳在美国还是获得了许多重要的奖项。比如:2006年,获得了“吉尔莫青年艺术家奖”,这个奖项只颁发给21岁以下杰出艺术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奖项;2008年,在柯蒂斯音乐学院毕业时,同时获得了学院颁发的“拉赫玛尼诺夫”演奏奖牌和奖金;2009年,德国留声机公司录制发行了她的第一张专辑《奏鸣曲与练习曲》,获得英国《留声机》杂志评选的“青年艺术家奖”和“年度十大发烧友唱片奖”,并获得“第52届格莱美最佳器乐独奏奖提名”;2011年,凭借与阿巴多合作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与《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录音获得“第54届格莱美最佳古典器乐独奏家奖提名”;2011年,荣获德国“回声古典音乐大奖”(EchoKlassik)]。

我在柯蒂斯音乐学院学习时,也在外面的学校上文化课。所以,即使钢琴弹不出来,也有其他道路可以选择。

我还是很幸运的!15岁进入柯蒂斯音乐学院开始跟格拉夫曼学,他又找了经纪人来听我弹。后来,又认识了指挥家迪图瓦,他在一年之内带我走了很多地方,演了二十场“普二”协奏曲。

在我21岁时,有人把我的录音拿给阿巴多听,他居然把录音听完了。后来,他邀请我和他的三个乐团一起演出。

马泽尔也带着我和乐团一起演出。和这些大音乐家一起演出,使我非常兴奋,也大大激发了我的上进心。但是说实话,演多了,现在慢慢就有一点儿厌倦。总觉得不像在“柯蒂斯”时那样心静。啊,所以我的肋骨都断了!

Q

啊?是断了吗?

A:是错位了。我清楚记得是5月19日,先是受风了,因为我练完琴总要做一会儿瑜伽,你知道我妈妈是跳舞的嘛。结果,一下子肋骨就错位了。可能现在因为肋骨错位,心情不太好,所以说了这些话。也许过一阵子,身体好了,就不是这样的心情了。

Q

我理解。访谈其实都是受时间限制的,只不过是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里的一个记录。我想,读者也会非常理解这是你在一个特殊的情况下的一个非常真实的心情。我已经出版了两本“中外钢琴家访谈录”,很多读者看后跟我说,他们很喜欢看到那些真实的钢琴家,觉得特别亲切。

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别人采访你,你说长大了要当钢琴家、指挥家。

A:对,还有作曲家。

Q

现在的生活和小时候想得一样吗?

A:总之是上了“贼船”了,哈哈!

 

Q

是不是就像一双“红舞鞋”,穿上了就脱不下来,只能不停地跳?

A:我喜欢穿“红舞鞋”,即使脱不下来也不在意,但现在的生活确实和小时候想象的不太一样。

我不怕练琴,也不怕上台,但是现在花了更多的时间在飞机与社交上。小时候弹琴是乐趣,但是当了演奏家以后,社会就要求你要“全面”,而且,有时你不想演的时候也必须演。这时我就在想:到底我是钢琴的主人,还是钢琴是我的主人?简直觉得自己有时就像是钢琴的奴隶。

Q

你说的“社交活动”是指哪些事?

A:比如,赞助人要见我,签约的唱片公司就会要求我去见面。

小时候,爸妈会给我指路,可是现在一切都得自己做主。而且,有时也不知道哪些事自己有做主的权利。

有一位指挥家卡洛斯·克莱本说过,“一个艺术家的艺术质量是和他能拒绝事物的程度成正比的”。不过,现在有一点好的,那就是现在的演出我可以直接选择指挥了。不像过去那样,只能由别人来选择我。

Q

现在这样的生活对一个年轻女孩子来说,是不是感到太辛苦了?

A:每年的情况不一样。

现在我在旧金山、巴黎有很多朋友,去了那些地方就会感到更放松一点儿。也不像过去那样每天一场演出,现在可以隔天演一场。这样,我就可以和朋友一起玩玩。我特别喜欢吃,现在可以有时间和朋友一起去吃东西了。

有些演奏家在外人眼里显得有点怪,像波格雷里奇,“拉二”的前八小节竟然能弹五分钟。

其实,有些人“怪”是有原因的。比如,齐默尔曼说以后永远不去美国演出。那是因为有一次在洛杉矶机场,安检人员把他的钢琴键盘都拆了,说里面用的一种胶水有问题。人是需要有尊严的,需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上台的人尤其需要自信,需要保持自己的自制力。

我这个人喜欢热闹,所以在台上会“人来疯”!但是,我到哪儿演出都是自己一个人,行李也是自己拿,不像有些演奏家是有一个团队跟着的。

Q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真是太不容易、太辛苦了!

A:但这样在台上会更有爆发力啊!一个女孩子到了三十岁以后可能会感到更辛苦,体力倒不会觉得很累,但心累。因为会考虑一些其他事情。这一方面得听您和我说了。

Q

当然我也是很独立的。但是,我还可以享受和孩子、孙辈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啊,不像你总是一个人满世界飞!

A:我现在是靠着年轻,有好奇心、有冲劲。总想去闯、去探索。也许太多了就会厌倦。其实,我特别喜欢风景优美、宁静的地方。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和那么多大师一起演出,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太多的东西。比如,阿巴多以前也是弹钢琴的。所以排练的时候,他对我的一切,包括踏板的使用在内,都一目了然。就像照X光一样,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气场特别强大,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最多。他指挥的时候从来不用指挥棒,指挥的动作不大,非常纯净。但是他的手就像一双“魔术手”,把我和乐队的全部激情、光彩都调动出来了。他用自己高尚的热情把演奏家、乐队与音乐完全融为一体,使演出体现出音乐的最高境界!2009年,他把“琉森音乐节”的整台节目都搬到中国来演,我和他合作演出了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那是我出国后首次回国的大型演出。那场演出,对中国和欧洲的文化交流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历史意义。

迪图瓦比我大五十岁,他可能是被阿格里奇练出来了,是一个最好的协奏曲指挥。但是,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每次我和他在台上合作的时候,常常感觉有些地方不太舒服。但是,下来一听录音,特别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台上、台下的感觉不一样。可能是我像一匹马,他能驾驭我!

Q

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在台上太激情、太忘我了,而他能以自己的经验将你的激情引导到最好的状态。

A:和年轻的指挥合作,在台上也特别有激情。而且,他们适应性强,怎么弹都行。但是,大指挥家不一样,我要去适应他们。所以,我自己也在不断变化。不过,我是属兔的,适应性强!在大指挥家面前,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他们能把我拔到最好、最高的高度。

我觉得艺术家就应该对自己永远不满意,永远自我怀疑。如果不变化,就不会有进步。

 

Q

你现在已经有了很高的世界声誉,还有什么新的追求吗?

A:当然有啊。这些年,我一直在弹很多俄罗斯的大作品。但是像贝多芬、勃拉姆斯这些作品还是弹得比较少,所以希望有机会可以多弹一些。我还希望像普雷特涅夫那样,既能弹琴又能指挥,还能改编作品。同时,我很佩服谭盾。他做事很用心,很有思想。有时,我很怕演出太多,思想的东西就少了。

Q

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弹琴,大多数孩子是要家长逼迫着去弹琴,而你永远是家长要把你从钢琴上拉下来。

A:是啊,现在还是这样啊。这两天肋骨“断了”,还是特别想弹琴。我觉得如果我的手不动,肌肉就不行了。虽然一直把弹琴当成爱好、习惯,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但在生活里,如果我不弹琴,就总像少了点儿什么。

Q

顺便问问,我曾在网上看到,有媒体议论你穿超短裙上台的事。

A:我一直穿超短裙上台,在欧洲也穿,而且一直也没什么人说。但有一次突然有人攻击我,同时又有人出来维护我。总之是各种观点。

其实我生活里也总是穿短裙。因为我个子不高,性格也比较适合穿短裙。上台应该可以和生活里一样吧?还能穿几年啊?而且,比如弹“拉三”的时候,会出很多汗,穿短裙很舒服。何必要把古典音乐搞得过于严肃?古典音乐对我来说,感觉是很近的。我生活里就是这样,没有必要戴着面具上台。

不过,这次在北京演出,我还是穿了长裙。但上台的时候,真怕自己把裙子踩着了。

Q

那天我也很怕你踩住裙子,绊着了。因为你的裙子很长啊!不过,你在台上显得很高,也很漂亮。总之,特别有台缘!

A:哈哈!

我从美国回来后几日,一次听音乐会时,碰到羽佳爸爸。他对我说:“羽佳从十几岁出国,现在十几年了,这是第一次在家住了二十几天。”话语中充满了对女儿的怜惜之情和一个很难得见到女儿父亲的无奈。

我不由得心中感叹:一般人只看到一个演奏家在舞台上的灿烂光环,羡慕他们所得到的鲜花和掌声。又有多少人能看到他们在台下所付出的汗水、泪水和他们的家人的牺牲呢?


原文刊载于《钢琴艺术》2015年第5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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