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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张爱玲:一样也不同的荒凉底色

Anna向焱 宽和果糖的梦与现实 2022-09-14

最近读书会共读鲁迅,读着读着,总让我想起自己喜爱的作家张爱玲来。
 
鲁迅是20世纪的80后,而张爱玲是21年代的20后,鲁迅先生去世的时候张爱玲16岁,二者在现实中并无交集。但从现有历史资料来看,"后浪”对于前辈还是表达了钦佩之情的。根据其友水晶的回忆,她是如此评价鲁迅的:
 
“鲁迅很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这一传统等到鲁迅一死,突告中断,很是可惜。因为后来的中国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帜下,走的都是‘文过饰非’的路子,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实在可惜。”
 

她的渣男前夫,在文坛上也颇有些拥趸的胡兰成也是鲁迅的粉丝,其在笔法上多有模仿鲁迅的痕迹。他也曾说,张爱玲是”鲁迅的承继者“。
 
张爱玲是个骄傲的女子,但提及鲁迅,仍是自谦的。我在读鲁迅的时候,却看到至少文字间那荒凉的底色,在张爱玲笔下,是过之而不及的。还有,文笔的细腻犀利,对女性不幸命运的关切,都有很多相似处。
 
01 
 
最近网剧《隐秘的角落》大火,我跟风阅读了剧情源自的原著《坏小孩》,阅读感受不太好,因为作者的语言过于干巴,在情景烘托心理描写方面都没有怎么费工夫。再拿起鲁迅来,虽然故事的悲凉让人心痛,但语言的生动很是令人享受。
 
诸多场景的诗意描绘,是首先让我想起张爱玲的因素。
 
鲁迅和张爱玲均生活在清末民初, 吸收着中西文学经典的精髓。他们的行文,有古诗词寓情于景的意蕴,又有现代白话的通俗。很多例子不胜枚举,单拿两人都爱用的”月亮“意象来体会下。
 
写月的暖。
 
”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半生缘》里的恋人世钧和曼桢彼此吐露心迹之后,所看到的月亮是温暖的黄色,是“有人间味”的。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下面是海边的沙地 ,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 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 。”
 
鲁迅对故乡童年伙伴闰土的美好回忆,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月亮也是暖的金黄色。
 
写月的寒。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濛濛的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

依然是在《半生缘》中,当世钧的爱情遭到家庭的阻挠,感情挫败,月亮的光就是寒冷的了。 
 
“ 陆续地熄了灯火 ,独有月亮 ,却缓缓地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鲁迅在《白光》中描写老秀才陈士城获悉第十六次科举落榜之后的落寞,也是用寒夜的月亮来衬托。 

写月的影。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影子里。”

 
在九次出现月亮意象的张爱玲作品《金锁记》中, 守寡多年而心理扭曲的恶婆婆曹七巧将儿媳芝寿逼得欲寻短见,月亮下的影子便是沉重的石坨,压得人要窒息。 
 
“惘然地回身 ,经过院落时 ,见皓月已经西升 ,邻家的一株古槐 ,便投射地上 ,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鲁迅所著的《弟兄》里,哥哥得知弟弟得了可能指向死亡的疾病,预想到弟弟留下的妻小带给自己的拖累与麻烦,内心阴云密布,就似月光下的大槐树影子,黑压压一片。
 
鲁迅和张爱玲的小说大多是悲剧的结尾,苍穹的月亮在安静的夜,就在人间铺满了荒凉的底色。
 
02

冷入骨髓的悲剧意识,是皆贯穿在鲁迅和张爱玲的文字之间的。这,基于他们对周围烟火世界的洞察,国民的愚钝,人性的残忍,都在他们的小说里以荒凉的底色呈现出来。
 
嘲笑孔乙己与阿Q的乡邻,《示众》里的看客,还都是麻木不仁的“外人”,我们且从“亲情”的角度,看鲁迅和张爱玲如何描写人性。
 
家庭与亲情,在中国传统文化与社会运行的架构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外面的世界再黑暗,总有一个家可以回归,是生的希望。而鲁迅和张爱玲,连这点小小的光亮,也给掐灭掉了。
 
著名的《狂人日记》,鲁迅用癫狂之人的痴语来影射从上到下旧的封建社会体制对精神的阉割。受尽外界人们的冷眼和嘲笑之后,狂人回到家里,惊呼为自己求医问药的哥哥为“吃人的大哥”, 用暗喻的方式影射“大哥”为封建礼教和宗族体制的代表,以亲情的方式压迫着想要自由空气的进步青年。
 
在《药》中,夏三爷出卖侄儿,得到二十五两白花花的银子的奖赏;而华老栓,用革命青年夏瑜的血蘸了馒头为儿子治病。最终,两个崭新的坟包,埋藏了两个被亲人葬送的灵魂,一个被利益戕害,一个被愚昧扼杀。
 

《弟兄》里的主人公张沛君,与弟弟的和睦友爱为同事所称道赞颂, 而当弟弟得了猜测为不治之症的猩红热,他内心的狂风巨浪,暴露了人性自私的本质。如果弟弟死了,他的经济能力无法支撑自己的孩子和弟弟的孩子都接受教育,他本能地结论是先照顾自己的孩子,并找出自家孩子更聪明的托辞来。一旦有了利益的冲突,“兄弟怡怡”的肥皂泡就很容易被戳破。
 
张爱玲同鲁迅一样,都出生成长在家道中落的封建家族之中,对于宗族礼教压迫人的残酷,有切身的感受。因为顶撞继母,她被父亲毒打并关押禁闭数星期,差点得病死去。她对人性的揭露,更加不留情面。
 
《半生缘》中,做过舞女的姐姐曼璐嫉妒做女学生的妹妹,亲自将妹妹送入姘夫的魔爪。《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本是上海中产阶级的女孩子,到香港求学,寄人篱下于姑妈之家,被姑妈追求奢侈物欲生活的教导所迷惑,终究堕落为被姑妈操纵的交际花。
 
《金锁记》里,哥哥贪财,将灵秀聪颖的妹妹曹七巧嫁给有钱人家的残疾人,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礼教毒害的七巧熬成婆婆后,先是将儿子独占为妈宝,破坏他小家庭的幸福;然后强迫女儿裹脚,教唆她吸鸦片止痛,且担心别人贪图她的钱财而将女儿的亲事一桩桩打碎,让女儿和自己一样无爱地孤苦一生。
 

瞧瞧,姐姐、哥哥、母亲、姑妈,当最应该照顾体恤你的亲人都成为你命运的帮凶,我们还能对和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外人有什么指望呢?人性的冷酷,由此可见。
 
但鲁迅与张爱玲的高度不同,鲁迅是从民族的体制的角度去挖掘人性的丑陋,呼吁人们看到这丑陋,劝人去抗争去改变,还是给人以希望;张爱玲是从“小我”的角度,大多描述女性的婚姻爱情悲剧,对于人性的阐释局限在个人生存的层面,让人在绝望中承受这一地荒凉。
 
一样的荒凉底色,但鲁迅是革命斗士,想要为之涂彩;而张爱玲是荒原迷鹿,在这灰色中失落。
 
03  
 
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同情,是张爱玲文学生涯最为聚焦的主题;关于不幸的女性,鲁迅也在其创作中给予不少笔墨。
 
鲁迅的短篇小说《风波》,写的是农村青年七斤头上的辫子留与不留,因为时势变化而可能导致不同命运的故事。七斤的女儿叫六斤,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是荒唐的剧情发展中唯一的亮色。但文章的结尾,鲁迅写道:
 
“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个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地往来。”
 
裹脚,一瘸一拐。村民们在讨论着革命党是否成功,皇帝是否还坐着龙庭。可爱的小姑娘,在革命成功之前,无法逃脱封建礼教的枷锁。
 
这是最让人痛惜的,女性们被体制礼教所压迫,且为虎作伥,不醒悟不自知地维护着压迫自身的腐朽体系。
 
新寡的祥林嫂,被婆婆派人抢去改嫁;信佛的柳妈说,嫁两次死后会被劈两半,于是祥林嫂花重金去寺庙买“门槛”以免厄运;打工的主人家太太也相信寡妇是不洁净的,不愿让她做敬神的工作;在《祝福》里,女人们忙活了几天几夜,胳膊因洗菜洗肉被水浸泡地通红了,但拜神的正经大事,却只允许男人来做。

 
《离婚》里的爱姑,倒是旧体制下少见的泼辣角色,丈夫有了婚外情就要休他。她闹了三年,不愿被夫家如此轻易处置。但六个体强力壮的哥哥都不帮她,最终还是被作为封建体制维护者的官大人的“威严“吓到,拿了点赔款走人,无奈地接纳不公正的命运。再瞧瞧被大家笑话看的当当老大李国庆余渝的离婚故事,就能看出时代的进步,要离婚,至少财产分割之类的需要弄清楚。而爱姑被弃之如敝履,没有说理的地方。
 
张爱玲的笔下,更是几乎没有一个真正幸福的女性。
 
前文不断提到的《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被迫嫁给软骨病的丈夫,性与爱都被压抑。还因出身卑微而被妯娌们,甚至仆人丫头们歧视;等到熬死了老公可以到家做主,她便将自己受过的苦,加倍地让媳妇和女儿品尝。

《半生缘》里的曼璐,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却听信了老母亲要为男人生个儿子才能拴住他们的心的经验之谈。居然与老母亲沆瀣一气,将自己的亲妹妹囚禁起来,让姐夫糟蹋。
 
《倾城记》里的白流苏,离婚后带了些钱回到娘家,娘家人把她的钱财挥霍光了之后,母亲和婶婶们就张罗着让她再嫁,把她赶出去。最终,为了求生,她依凭几份姿色嫁给了把女人看做是“脚底的泥一样“的花花公子范柳原,进入无爱的婚姻。
 
封建体制与男权是合谋的共犯,鲁迅和张爱玲笔下的女性,都是生来就携带着社会与家庭锻造的牢笼,难以挣脱。她们的珠宝再闪耀,衣袍再奢华,都无法消去那底色的荒凉。
 

同样,鲁迅将女性的悲剧命运归咎于封建制度与礼教体系,而张爱玲则认为是女性对于男性不自觉地依附所导致。同样荒凉,而鲁迅显然将造成这荒凉的原因,看得更透彻一些。
 
04
 
”时代是仓促的, 已经在破坏中, 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 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 都要成为过去, 如果我常用的字是‘荒凉’, 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张爱玲对于荒凉的注解,如今读来,再观望四周,感觉这荒凉,并非遥远的存在。
 
只不过,看客们原来是站在路边的,现在是在网上,继续享受着用恶毒语言去害人的快感。
 
我们头上没有了辫子,心里还被迫留着,想要自由进步与权利吗,请谨慎选择你的语言。
 
我们无需再裹小脚,但那些被父母催婚的剩女,那些被家暴却忍辱负重的女子,着有自由生长的脚,却被限制了自由成长的空间。
 
张爱玲对于鲁迅死后,再无文人去揭露国民劣根性的结论,似乎是无比正确的。
 
转而又想,即使鲁迅再生,他可以如当年一样嬉笑怒骂吗?
 
荒凉的底色,更加浓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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