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之死

01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娘，听上去就是个美女。

据学者研究，在古代，窈窕并非指现代意义上的身材曼妙，而是与女德有关。三从四德里的四德为妇德、妇言、妇容、妇工。窈，指的是女性贞静美好，品德高尚（妇德）；窕，则谓仪表端庄（妇言、妇容）。

也即是说，内外兼修，才是窈窕。

窈娘显然就是这样的女子，她出生在唐朝武则天当政的时代。家里先人在隋朝是当官的，到了唐朝家道中落，但书香门第的传统依然传承，窈娘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大概熟读《女诫》之类，知书达礼。当然，在古代要成为一个优秀女性，有文化并非必要条件。窈娘还能歌善舞，擅长女红。

擅长女红对贵族女子是头等大事，毕竟这是“妇工”要求的善于治家的技能之一。《红楼梦》里薛宝钗史湘云都是擅长针黹的，林黛玉看闲书就要躲着藏着，还被宝钗姐姐警告“有违女德”。

而唱歌跳舞，在现代社会能够借此出圈成为明星或艺术大师的职业，在古代则是家境不好地位低下的女子的求生本领，有去富人家做家姬的机会。再不济的，就去青楼展示才华了。“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 缠绵花柳巷的柳永曾为歌舞伎们留下无数动人诗篇。

02

窈娘父母的培训计划非常成功，窈娘父亲的好友乔知之，发现了这颗被其父母精心雕琢的珍珠，于是在她及笄之年（十五岁），把她收养了。

乔知之是左司郎中，不大不小的五品司局级干部，按照规定还不符合家里设置歌舞伎的资格。原来家中女婢女伎的多寡也是和官位挂钩的。官衔越高，就可以宠幸越多的女演员。所以窈娘在乔家的身份介乎养女和侍婢之间。

窈娘貌美，又能歌舞，还善言辞。乔知之也是吟赋作对的才子，其密友是写出了千古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乔知之和窈娘，才子和佳人，不发生些什么就对不起吃瓜群众。是，他们相恋了。

文人们相聚，常需有歌舞助兴。乔知之金屋藏娇，就忍不住将窈娘请出来做才艺表演。颜值颇高歌舞甚好的窈娘常被嘉宾们惊为天人，让乔主人赚足了脸面，也引来了祸患。

“乔家艳婢，美慧无双”的故事传遍了京城长安的大街小巷，无数贵族富豪都想重金买走，仿佛在争夺一件传世珍品。自家的“鲜花”如此招蜂引蝶，乔知之更加如获至宝，不肯放手。直至一位权高位重的皇亲国戚也要来摘。

03

这位不好惹的中央干部，是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乃当朝宰相。虽然家里已经佳丽无数，但如果不能拥有当红明星窈娘，岂不是“有辱门面”？

但明目张胆抢过来，也是有辱门面。武承嗣邀请窈娘来家给家中女眷让化妆课，名正言顺。然而，上着上着就不让回去了。派手下告诉乔知之不要闹事，官升一级。

乔知之果然加官加爵成了四品官，但对窈娘的婀娜多姿善解人意可通款曲念念不忘，于是赋诗一首托人带给窈娘。

《绿珠怨》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

君家闺阁不曾观，常将歌舞借人看。

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

窈娘读完，就投了井。

04

窈娘自杀，还是要怪她太有文化。乔知之的这首诗，她看懂了，这是一封让她守节殉情的催死信。

“一代红颜为君尽”，说的是西晋时期首富石崇宠妾绿珠的故事。

据《晋书》记录，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和窈娘类似，颜值才艺都在线。石老板一见钟情，花了十斛(600公斤)的珍珠买到家里来，安置在宛若宫殿般豪华的别墅金谷园。

石崇家里容貌绝伦艺高八斗的姬妾多达千名，但就是绿珠会让家里来的客人失魂落魄。石崇的政治靠山——皇后的外甥贾谧就常找借口到金谷园来一览美色，石崇更对绿珠宠爱有加。

然而好景不长，皇后失势。皇子司马伦政变称帝，其亲信宠臣孙秀听说了绿珠芳名，派人索要，石崇不从。孙秀诬告石崇谋反，派兵抓捕。石崇对绿珠说：“今吾为尔得罪”，绿珠遂坠楼而死。

绿珠殉节的故事，被很多唐宋文人歌颂，其中杜牧的《金谷园》最为著名：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尤似坠楼人

话说窈娘也仿效绿珠投井之后，武承嗣发现了窈娘藏在身上的《绿珠怨》，将乔知之抄家处死。

05

在不久前的古典文学课上，我听说了窈娘和绿珠的故事。

这在古人眼里值得传唱的爱情佳话，却让我感觉五味杂陈。不仅没有感动，反而觉得愤怒。

乔知之的那首《绿珠怨》，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PUA诗词，逼死窈娘。没有人记录窈娘的心路历程，她是真心愿意赴死吗？

绿珠的美被人觊觎，是绿珠的罪过吗？石崇一句“为尔得罪”，也逼得绿珠坠楼明志。绿珠真心觉得石崇值得她如此牺牲吗？金谷园的美女如云，总有几片云可以抚慰石崇失落的心灵。

她们甚至都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是主人买来的“私有财产”或“宠物”，是他们的姬妾之一而已。

不能拥有，就摧毁她，且用“贞洁”“女德”等徽章让她们觉得如英雄般就义。乔知之和石崇呢，如果不是敌人强加之罪，他们哀叹几日后，也就继续自己有酒肉有美女的生活了。

06

如果窈娘和绿珠生活在现代呢？

她们可以去报考电影学院、戏剧学院，或者去参加超女大赛、中国好声音等，或者，直接开个小红书或者抖音账号。凭借美貌才情，独立生活没有问题。

大概也有王思聪之类的“国民老公”们喜欢上她们，有据为己有的野心，可以撒钱示爱，不能明抢强夺。窈娘和绿珠乐意了，可以做他们的正牌女友甚至嫁人豪门；不乐意，可以拒绝，可以分手，可以离婚。谁对谁，都没有所有权。

窈娘和绿珠之死，所谓凄美刚烈，是男权社会男性凝视下的凄美刚烈。

在那个时代，倒是生的丑一些笨一些，才更安全。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现在的娱乐世界，明明可以自主独立，但为了更多欲望的满足而在富人们之间来来去去的“窈娘”和“绿珠”也是有一些的。

但至少，没有人逼迫她们去守节，去殉情。

窈娘，本无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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