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探历史：袍哥的前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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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书会在共读四川作家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按照进度，读完了前两回。

在《死水微澜》第二回里，男主人公罗歪嘴出现，作者是这样描述他的社会身份的：

十五岁时，加入了哥老会，打流跑滩（漂流各处谋生）。

现在年纪三十五岁左右，是本码头舵把子朱大爷的大管事，人称罗五爷，手持名片，哪里都吃得开。手上经过很多银钱，但囊中羞涩，要不借给了兄弟们，要不就吃和嫖了。

罗歪嘴每次回天回镇，都会有很多人来找他谈事，说的是别人听不懂的粗鲁黑话。

罗歪嘴作为袍哥，曾受人之托，拿了舵把子朱大爷的信件去疏通官府关系，要打捞一个被粮户（地主）投进牢房的佃户，但因粮户自称教民，吓坏了知县，于是此次行动失败。“袍哥到底有背时的时候”的说法开始在坊间流传……

朋友魔菇在写家族故事时，曾经提到过袍哥；这次读《死水微澜》，又是关于袍哥的故事，我不禁对袍哥文化有了极大的好奇心，查阅研读了很多资料，在此尝试八卦下袍哥的前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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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对《死水微澜》描述的历史背景做一下初步了解。故事反映的时代为一八九四年到一九〇一年，即甲午战争以后，到辛丑条约签订时的这一段时间。

甲午战争失败标志着清朝历时三十余年的洋务运动的失败，打破了近代以来广大中国人民以及某些仁人志士对民族复兴的幻想。割地赔款，主权沦丧，大大加深了中国的半殖民地化，国家地位一落千丈。

辛丑条约是清王朝进一步屈服于列强而交出的卖身契，标志着中国完全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政治上，清政府成为洋人的"守土官长"；经济上，完全成为帝国主义的"税吏"；在军事上：清政府无重组民族自卫战之可能，在外交上，各国公使是清政府的"太上皇"。

这也是为何一个谎称教民的粮户会把一个知县吓住了的原因。

在清朝政府沦为洋人傀儡的特殊历史阶段，袍哥扮演着如何的角色呢？

先来了解下袍哥的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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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作为活跃于四川的江湖组织，最早诞生于清中叶。

明末清初，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吴三桂的造反，与清军在川地多次发生冲突，多年战乱让四川人口骤减。据说战后清政府派到当地的官员到了四川，发现人烟稀少，虎狼四窜。为了重振四川，著名的“湖光填四川”移民政策在乾隆年间开始执行。为了促进移民，土地政策相对宽松，几乎可以跑马圈地。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口涌入，大量劳动力与有限的生产资料产生矛盾，产生大量的闲散人员，便为袍哥的诞生提供了群众基础。

袍哥的前身是“啯噜”，是移民中的 棍徒、游手无赖之徒与本地流氓恶少相互勾串融合，所产生的一种异姓结拜的松散组织，靠劫掠盗窃为生。

平定了农民起义和吴三桂造反，清政府还在遭受川藏区域土司们的叛乱之苦，没有精力去管理基本上最初属于小混混团队的啯噜。啯噜的势力范围得以不断扩大。

啯噜的产生和壮大，也和封建政治权利掌握在官府与宗族手中的传统体制有关。封建朝代从上到下的行政结构一般设置到县，县下的乡村就基本上由宗族长老来管理。而四川作为移民地区，原来儒家三纲五常的礼教与宗教管理文化因为同姓大家族的不再存在而削弱，底层人民本来生存不易，且受官府或乡绅欺压，所以人民希望通过其它渠道谋生和获得保护，为啯噜的发展奠定了社会性的土壤。

啯噜曾经参与其它社团组织（类似天地会和白莲教）在十八世纪末期的起义，这些社团相对严密的组织性让“啯噜”里一些有识之士认识到抱团取暖的重要性，他们借鉴传统的歃血为盟的习俗，开始原始的结拜仪式，把其它组织的文件模仿改造，制定规约，弃掉四川方言为“强盗”别称的“啯噜”之名，最初的哥老会(也被叫做袍哥)就此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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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袍哥名字的由来，也是说法不一。

有的说是取自《诗经·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表示兄弟之间本当两肋插刀的义气。

还有一个袍哥们更认同和“官宣”的一个说法，是明末名将郑成功愤慨明朝之亡，在台湾的金台山与流亡将士效仿桃园结义，以“汉留”为号召，秘密结社，进行反清复明活动。“汉留”大概取的是“保留汉族人的气节”之意，但也有传说是源于当年的关羽即使身在曹营，但也一直身穿大哥刘备所赠绿袍的故事。这个和袍子有关的义气故事，倒是让袍哥的名字和“尚义”的价值观能够自圆其说。

但也有相关研究者打破这个类似做了皇帝就要发明神赐使命的传说的“贴金”传统，认为“袍哥”之“袍”，可能是“刨食”的“刨”,鸡习惯用爪子扒拉土壤寻找食物；农民也是拿着锄头去土里找粮食，当初以闲散无业游民为主的“袍哥”们，可不就是到处坑蒙拐骗打杀劫掠找吃的。

袍哥的社会地位上升，要归功于清末民初的保路运动和随之发生的辛亥革命，也即袍哥故事的“今世”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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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西方列强的侵略让清政府成为提线木偶，大量赔偿金让朝廷的财务亏空。作为贸易生命线的铁路，也被迫向外国公司借款建设，建好后还要转让给外国公司经营，让殖民者占尽便宜。

中国新兴资本家和资产阶级革命者不断掀起爱国运动，慑于人民的压力，清政府同意将粤汉铁路、川汉铁路从国有转为商办。负责川汉铁路的商业公司向民间筹资，因为铁路利润可观，很多四川老百姓变卖家产成为投资股民。但铁路建设了不过17公里，公司主办人因为拿着筹款的一部分炒股失败，而让铁路建设停滞；同时清政府又缺钱花，想把铁路再次收归国有，抵押给外国银行。

商办公司想要趁此机会补上资金缺口，就狮子大开口，让政府高价收购。双方意见没有达成，资本家发动等着赚钱的民众抵抗，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家们趁此机会宣传爱国主义，在四川各地成立保路同志会，其中袍哥占据了很大比例。

清政府为镇压保路运动，从湖南调遣新军到四川支援。让武昌的武装保障出现漏洞，革命军趁机起义，在当地对清政府求荣卖国早就不满的余留新军的内应下，获得成功。同时，全国多个城市都宣布独立，朽腐已久的清朝大厦瞬间倾倒，辛亥革命取得胜利。

虽然袍哥们起初参加保路运动并非完全是爱国观念和民族大义的驱动，而更多是因为很多袍哥自身作为投资者的利益被损伤，以及为政府镇压杀死的袍哥复仇，但袍哥的确对不作为和欺压底层人民的满清政府是怨恨的。总之，连孙中山都承认，保路运动成就了辛亥革命。而作为保路运动主力的袍哥，也一跃成为革命英雄和政治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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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路运动后，袍哥成为可以抛头露面的公开组织，大量乡绅、官员加入，并跃升为中高层领导，组织结构的性质发生了重大变化。原初由脱离生产的无业者组成，以抢劫和绑票为主要活动的无赖武装团队，已经成为历史。尤其是民国初年《临时约法》规定“结社自由”，袍哥组织各分支就以“某某社”、“某某公社”自称了。

到了民国中期，参加袍哥的人员几乎涵盖了各个社会阶层。每个袍哥组织的“码头”下设“仁义礼智信“五个堂口（分支）， 仁字辈的多为政府官员，乡绅地主，是有一定影响力的社会上层人士；义字辈是商人，富豪等人：礼字辈是以士兵，差役，地痞，土匪等，依凭武力来摆平事情：智信两辈基本上都是社会最底层人士，如农民，车夫，手艺人，店小二等等。

那些有合法职业有社会地位的袍哥被称为清水袍哥；其它低阶层的黑白通吃的被称为浑水袍哥。但事实上，往往清浑难辨。

辛亥革命后的二十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中国又陷入各地军阀混战状态，没有中央集权的地方权力出现真空。尤其是在“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 的四川，竟然有九个军阀。

鉴于袍哥在四川当地的巨大影响力， 蒋介石曾允许军阀与袍哥联合治理四川的地方事务，很多袍哥大爷们拥有了军衔，他们腰里别着驳壳枪，开个茶馆，替人收租，开赌场，卖烟土……地方上有啥摆不平的事情，就来茶馆，找袍哥吃茶讲理。很多老百姓不知道知县为何人，但一定知道当地袍哥大爷是哪位。

四川的茶馆文化源头就是袍哥文化，茶馆是袍哥们打探消息和兄弟聚会之处，也是老百姓央求袍哥解决纷争的“法庭”。解放后国家对茶馆从业人员做统计，在党派一栏，大多人都添上了“无党派，做过袍哥”。

袍哥的势力如日中天，不仅老百姓大多加入袍哥的组织寻求保护，就连政府高层也要拜袍哥的码头才能执行公务。民国时期的四川省省长张澜，也曾经加入袍哥。我们的贺龙元帅，当年也曾经是袍哥的一分子。鼎盛时期，四川百分之九十的男子都加入了袍哥组织，四川俨然就是袍哥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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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拉稀摆带，四川方言，表示不耿直，不干脆，拖泥带水）

袍哥之所以能够从无业游民组成的无赖帮会发展成为渗透到军政各层的庞大机构，除了在政府不作为、官商勾结的乱世，人民需要民间力量的保护的大环境的原因，也和袍哥在“尚义“精神的基础上，逐渐发展为组织严谨、团结互助、纪律严明如党派一样的群体有关。

袍哥们需要谨遵“红十条”，如有违反者，相关的惩罚，俗称“黑十款”，从警告到逐出帮会到执行死刑，相当严酷。“红十条”的内容如下：

第一父母须当孝，尊敬长者第二条。第三要分大和小，有仁有义第四条。第五拜兄要敬道，红面杀兄第六条。第七兄嫂莫言笑，第八莫把弟媳瞧。第九为人要正道，越礼犯法第十条。

严密的组织体系和严格的帮会帮规，让袍哥在民间获得一定的声望信誉，也在历史大事件的参与中获得认可。清朝时期有四川哥老会成员进入湖南成为湘军，左宗棠评价“其治军也，贵勇而贱谋，……惟临阵则法在必行。所部多悍卒，川楚哥老会匪亦杂厕其间”，袍哥的勇猛彪悍可见一斑。

在抗战时期，不少国民党将领也曾是袍哥，有着仗义报国袍哥精神的将士们在战场敢冲敢打，宁死不惧。战后统计，有350万川军出川抗战，占到了全国出兵总数的五分之一，即所谓“无川不成军”。

但，虽然四川袍哥在清末民初时为底层民众生活的稳定起了作用，也为国家民族大业出过力。但另一方面，匪气仍存的袍哥群体也对民众生命财产和社会秩序构成了威胁。江湖侠义的反面，是暴力私刑的残酷，贩卖军火、大烟、聚赌嫖娼等违法违禁行为几乎成了袍哥的标签。

解放后，随着政府体制的完善和经济生活的有序，袍哥慢慢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传说依然在不断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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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随着年岁增长，对历史的探索愈发有兴趣。

了解历史，对专业历史书籍固然是更直接的方法，在读其它体裁的书籍时，也是和历史碰撞的机会。这次对袍哥文化的探究，也促进我对专业历史书籍的阅读渴望，下面两本列入待读书单。 

民国文学大师李劼人的《死水微澜》，被当代文人学者赞誉为反映中国近代史的最完美的长篇。在对袍哥文化的探究中，我终于对保路运动有了较为彻底全面的了解，对于为何武昌起义（辛亥革命）能够推翻清王朝的统治有了更完整的画面……

这本书我才读完前两回，我相信，随着故事内容的推进，我将在历史的大江大河中，撷取更多承载着民族记忆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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