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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辛欣:我在美国的自隔离日记

张辛欣 正午故事 2020-09-06


编者按:两年前,辛欣的爱人斯蒂夫离开了,她独自一人在美国,“活在几个平行世界里:写作的世界,铺地板、看电影的世界,思念斯蒂夫的世界……面的文字,摘自她在亚特兰大的自隔离日记。

 

2月27日


美国时间2月25日,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CDC)说,冠状肺炎在美国蔓延是迟早的事。CDC在亚特兰大,我住在亚特兰大。

中国那边的朋友建议,我应该准备口罩了。1月22日武汉半夜一封城,清晨我就问中国朋友要不要口罩。昨天,几位朋友反过来催我给自己买口罩。上亚马逊一看,价格十倍,四月才有货。我登记了普通口罩,看着像胸罩?

朋友说:囤点米面油。嚯嚯,两礼拜前是我叫你们囤呢。

今天早上,我买了一小袋日本米,一盒意大利面,两罐西红柿酱,一小听意大利迷迭香拌料,一小块奶酪(斯蒂夫在时,天天晚上吃一点奶酪,我两年没吃了),四个螃蟹饼(冻的,斯蒂夫家乡的食谱),三小袋黑巧克力。我这哪是为隔离备荒,纯粹是解馋。

她们太了解我,特别嘱咐我,最近别去电影院了。

她们不知道,我冒着大雾,记错日子,跑了两次,终于看了英国国家剧院卫星转播的新编《西哈诺》。这戏讨论到诗、文学,在现代残酷战争里有任何意义吗?名演员说关键台词,是闭目,喃喃低语。黑暗中,我不由想到武汉诗人小引……(旁边的观众深度咳嗽)。

她们劝我别去影院,而我才从影院看完《燃烧女子的肖像》回来。这个周末,新悬疑、青春版《艾玛》,大都会老歌剧的现代做法……都得去看。

 

3月2日 


美国前天号召:备两星期食品。

我没有备枪。朋友给我看他备的。我怕买了会对准自己。

关于口罩,美国的微博读者告诉我home depot 网有货。此时半夜,我看实体店也有,开车五分钟可到。

早上读完《纽约客》的“埃及棉花完结史“,我立刻奔店。就这一会儿功夫,最后的口罩被一个中国人全数买走了!书呆子如我……几个店员说他们自己也备了一点(几天前店员对瘟疫还一无所知)

前几天换了一楼的部分地板。地板是浅颜色的。没这种浅颜色了!各建材大店和地板店都无货,中国供应链断了,我的地板一半浅、其余深?!不能接受。(虽然我没有任何不能接受的了)。居然,就是买口罩这家建材店,在工厂仓库发现了美国最后六十箱浅颜色的地板。我要了25箱。

我给铺地板的当小工,然后自己压地板压边条,上漆,爬梯子,挂窗帘,一处一处,腰疼的弯不下。

做着做着,想到意大利一教堂,上世纪末和斯蒂夫一起去的Siena镇,那里的共和国建制三百年呢,黑死病到来,教堂建了一半,全镇人死光,只留下铺的大理石地面和壁画。我俩买了明信片。

剩一个我,为什么依然活得精致细腻?

影院一天看一部电影。新版《爱玛》服装和景致,一流的美,不就是一个嚼舌嫁人的故事吗? 

刚看《狂野呼唤》。身边的老人观众估计在痴呆早期,不断出声呼应电影,如孩子一般,不断被老伴制止。

我为什么仍然进影院?直到有人宣布亚特拉大影院有瘟疫病例为止?

我活在几个平行世界。写作的时候忘记斯蒂夫;写完,感觉活得有罪;油漆地板、看电影的时候,活的每一瞬间,思念斯蒂夫的平行真实世界……

瘟疫,人的大哀痛,大惊恐,隔守相望,和我对斯蒂夫的思念,哀伤。我问:你怎么就去了?一切并不可混淆……

 

3月10日  给映湘打电话


昨晚看到原油价格跌去百分之三十,料定今天股市大跌。傍晚听收音机里川普发话,修改旧日临摹画……

我淡定,因为愚蠢……

我的短篇《疯狂的君子兰》(1981年写)曾译成法文。译者程映湘是中共早期托派领袖彭述之的女儿。她妈妈早期也是党员、妇女领袖。映湘曾送我她父母的自传。读她父亲传,我感觉气愤。是的,气愤。他们去苏联学习带回的那套东西,把我们带入深渊。他们不得不逃亡流落他乡。她妈妈最后化名在香港老人院去世(英属香港也不待见托派)。

映湘92岁了,在巴黎,汉学家丈夫不久前去世了。她没有手机、没有网,我打电话到她家,但无人接,我又听不懂法语留言。我只好给一位翻译家朋友写信,请她帮我听电话留言。这位朋友发现,原来映湘去了老人院,于是过去看望她。

等我终于能和映湘说上话,我给翻译家朋友写了一封电邮:

Manou,我刚和映湘打通电话!
我打过去,映湘立刻听出我的声音。绝美的是,对所有“老话题”她都明白。人、事、88年我在作家代表团在蓬皮杜中心(她也在台上)……我跟她说,你看到病床边她爸爸的书,说你读到她写的80年代我们那串人,觉得非常有意思;她全都明白,她说很感动……
只有瘟疫这个新话题她不明白。她叫我重复说。我跟她从零说起。我觉得她也明白了。
我先问她走路,吃饭、大便、洗澡问题。她回答非常清晰,说走路不用人扶,走15分钟很累。我大赞她,说我还走不了15分钟呢(真的)。
她一句也没有提斯蒂夫,也许她非常懂得,故意不提。
我告诉她,这辈子她救我几次危机,我深深记得,我好好写,报答她。她几次说,她非常感动……
说了40分钟!
我吃口饭,赶紧写给你。
辛欣

然后,我收到玛丽的电邮。我给映湘打电话时,玛丽在她身边。

(原为法语,下面是谷歌翻译):

张辛欣,你好!
很高兴看到映湘很高兴与您交谈……
但我必须警告您:她的头真的不是它的头……她无法理解您所说的关于武汉发烧等的大部分内容。而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例如,在过去四个月中,她根本无法走路。不幸的是,她一直坐在轮椅上。但是她认为她可以走路。因此,每次她设法从床上或椅子上爬下来时,她都会摔倒。起初,她有很多伤疤。现在我猜她只是滑倒了,所以不会受到太大伤害。
人很老的时候很难过。
当您再与她交谈时(如果我可以提建议的话)只用短句子,然后等待一段时间,以便她可以回答您。她非常担心您的健康:您有足够的钱吗?你孤单吗 ?你身体好吗?在美国幸福吗?她告诉我你有四个孩子!我认为那不是真的,所以也许你也可以告诉她……
她绝对确定,克劳德在某个地方,但不想来拜访她……尽管我参加他的葬礼,参加了教堂的仪式,但她从未接受他去世的消息。她告诉我“克劳德有那么多耐力,他可以从棺材中出来”!哦,好吧……我什么也没回答……
请不要因为我告诉你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感到生气!
最好的想法给你!
玛丽

沉默了一天。半夜,我给翻译家朋友写道:

Manou,
我看到自己的处境,一个孤独的疯子,跟一个痴呆老人,单方说话,说,说……花了140美金电话费,10天的吃饭钱;以为让她快乐,大部分她没有懂。
我写给你,好像对树洞说。
映湘不相信克劳德去了,
我也不相信斯蒂夫没有了,
疯子我,和脑子痴呆的映湘,有多大区别?
我会补在《1988年,流行歌手》的后记里。
末日时候,还在每日写,《瘟疫今日一个封杀者自述》…
辛欣

下面是我给玛丽的回信:

玛丽,
每一行读着震惊,哀伤,
真实是这样。
我有一点疑惑,一点觉察,没想到真实是这样的。
我注意到她用力气跟随谈话。
读您的描述,我同时想,玛丽,你辛苦了。
谢谢。
我这样卖力地使劲说让她很疲劳?
请告诉她,我活的很好,不缺吃喝,在写作,每天。
深谢一切。
辛欣


4月9日


一个月前写了住巴黎老人院的92岁映湘,以及那个误会的电话。今天早上,她因新冠去世。告知者写给我的话:“她丈夫克劳德离世时至少得到拥抱,她走时身边无人,没人知道她最后时刻想什么。不能遗体告别,火化后领骨灰。”这也是谷歌翻译的。我猜映湘会说,独裁病毒攻入克林姆林宫……

 

4月21日 遗嘱


前天的新闻,美国超级市场员工害怕被感染,于是全食考虑对顾客关大门,订购食物,在店门外面取。何时是瘟疫尽头?

刚才我们州长宣布,本周五重开商店、健身房、理发店,本月27号重开电影院(最观众的我会去吗?)《纽约时报》报道这条新闻,有读者评论说,川普和共和党希望有商业收入,其实,殡仪馆的收入一定会大增呀——《纽约时报》左翼读者不善良啊!

我的终极自有算计:重新做遗嘱(小而简单),把全部财产包括房子和车放入斯蒂夫和辛欣信托,信托写得详细,是可反转的,不能免税的。信托名是:斯蒂夫和辛欣艺术信托,用于我俩的创作继续完成和扩展(不支持阿猫阿狗“艺术家“)。我在世则我管理,我走了,执行人继续。

做这事让我相当费神,持续焦虑。遗嘱执行人,应该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我根本找不到这么多,只有两个。律师说,最后银行做执行人。

银行知道我是谁吗?我的创作和斯蒂夫的创作!哄我,倒是看着银行按年度报账,雇“专家“悠然地花完我俩一生勤奋自律挣的钱。死不瞑目?活着我都找不到更多执行人。

我向汉学家金介甫(《沈从文史诗》作者)求助。写信求他的时候,我在修理房子,心里说,房子完美,您看,您看,我一点麻烦没留给您。他回信说,他年纪比我长好几岁,乔州的遗嘱执行人法律上是拿钱的,他不想沾。而且他手中的沈从文信件,儿子毫无兴趣,直发愁哪个大学要呢?

是的,美国大学往外扔库存,美国大学面临财政危机……经济大萧条,股市房地产,冷静保守地估计,最近这几年掉一半。我无业可失,有屋顶(幸亏没有心碎卖房),靠斯蒂夫的退休金,花不完大跌后的小存款。我的后事真让遗嘱执行人为难。

这样吧,除了两个妈妈,写明:谢谢帮我创作的人。

思路顿开,谢意,十万美金去了。

律师指出:以后这些人不再帮你了呢?

我回答:谢的是从前,不指望以后。

我继续告诉律师:为了让遗嘱执行人少费心,我还给两邻居孩子们留一点钱,两邻居基督徒,善待我,会帮执行人的。

思考如何处理后事,折磨了我四个月,眼看瘟疫影子从武汉到美国,到我这里封州。最后一刻,我终于找到两位在美国的执行人(没见过面,微博认识)。文件终于写出来。签字作证,保持社交距离了。常规法律文件的签字方式无法进行了。律师斯蒂夫,你有超级想象力,你也想不到你的职业现在变这样了:律师用视频监督签字作证。

作证需要两人,两家邻居都不能当证人,因为孩子是受益者。于是我求另一家邻居,小区唯一的穆斯林人家。我对人家不善(不搭理),斯蒂夫超善(主动搭腔)。斯蒂夫走了,他们第一个上门致哀,每天晚上派三个孩子给我送晚饭。这时候我就请他们作证。

签完字,律师在视频里说,派专递来取。我放到家门口的邮箱里。我问专递的费用,她说无费用,就是她儿子过来。我说我给奖励吧,律师笑了,“晚上我给他做好吃的就是了”。

这位律师是银行支行行长介绍的,一路替我计较。她的长相是典型的南方白人甜心,脸由心生,这时我以为然。按规矩我先付一半律师费,一千一百块,她写文件,敲公证章。她儿子送回我门前邮箱,我写出遗嘱后,附上另一半的一千一的支票。两千二百块去了,心里默念,善行啊。

然后,我给我在信托中感谢的中文编辑、英文法文翻译、瑞典的以及美国的金介甫写了一封信:

各位,
十天前我做完:遗嘱,trust 等六个法律文件。这里附带的照片,是原地避难令下Zoom律师视频,证人和我签字。在我家饭桌做的。稀奇的“历史“照片。
在我的trust里,对给我创作帮助的各位,包括这封邮件里的和没有在此BCC的,我走之后,每人我留下一点点钱作为谢意。请不要笑话我。please。
请放心,虽然经济危机,斯蒂夫和我一生的勤奋所得会大跌,但我不会住到大街上,扔进老人院。请放心我。
中文编辑的每一个修改,每一个提示(每一个!)我都记得,包括这封邮件没有包括的《我》的中文书出版编辑;
同样,trust的感谢,包括不是文学编辑的《我》的第一位读者,跟我长信讨论;《IT84 》小中篇第一个中文读者(也是斯蒂夫写律师生活的唯一英文编辑);隔着海洋的我的绘本书有声版音响合作者;日文数码版夫妻;三位国内读者,斯蒂夫走后,她们自动结成小组,陪我微信说话,我回国时候陪我(逼迫我!不要浪费旅行)采访《两爸两妈》,现在天涯阻隔,几位读者多么智慧……《城门开》第一位读者;
好几位,我至今没有见过面。
这封信里的各国各位,文学的体贴和爱护不一一说,我记得,我珍惜。我把各位联系方式都给了律师以及trust 在我之后的后继执行人。
周末愉快。
在各国各地多保重。
请不用为此回复我。
辛欣

然后,我有点疑惑,这笔超过十万的感谢过去的钱,哪里来的?哦,是斯蒂夫离开这个世界的三天前,挣的……

 

——完——

编辑絮语:辛欣是我的老朋友。如果文艺创作是一个关卡重重的游戏,那么辛欣一定就是那位打通关的绝顶高手。80年代,她在北京写小说,在人艺当导演,口述实录《北京人》被翻译成12种外文版。2012年我与她认识时,她正为刚上线的iPad书店创作有声绘本小说《拍花子与俏女孩》,捣腾电子书格式和声光电效果。2018年,她出版了科幻小说兼自传《IT84》……不论时代和科技如何变迁,辛欣永远最潮最酷。 
题图为张辛欣在家的工作室,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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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见江城 | 我做了一个月顺丰快递员| 6年不租房,从住办公室到四海为家 | 流浪到鹤岗,我五万块买了套房 | 谁都有可能是家暴受害者 | 家暴、死囚和一部法律的诞生 | 柴小雨FIRST征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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