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养老”难行路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最惨痛的遭遇莫过于此。而若黑发人是独生子女,白发人的惨痛就更是无以复加了。人生无常,当天灾、疾病、事故夺去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当失去独生子女者越来越多,当养老成为逼近眼前的社会问题,失独者的养老路更为艰涩难行。
有数据显示,中国目前有超过百万个失独家庭。步入老年的失独者无处可去,只能躲进清净的寺庙,像隐士一样终日吃斋念佛,与佛祖青灯默然相对,这算是幸运的;还有的,则是在网络论坛、QQ群中,相互倾诉,抱团取暖;但这些方式终究只是得到了表面上的暂时慰藉。更多的失独者是在等待中,日渐苍老,茫然无措,却又不知能等到什么变化。
老话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在现有的社会保障制度还有待完善,不能提供更好的支持和保障时,数量庞大的失独者人群,急迫而茫然地苦苦寻找着养老路。这似乎是一条没有路的路。
失独者自我寻觅的养老路
寺庙安养院 安详的人生最后一站
年逾七旬的何老太独自坐在露天地里的一把木椅上,干枯的双手搭在面前的辅助行走架上,神情落寞。
她就这样几乎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时辰,呆滞的眼神间或一轮,然后吃力地撑着行走架,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挪地回转了身子,蹒跚着进到屋子里去了,留下一个无力的背影。
何老太是一名孤寡老人。这是她如今惯常的生活:吃不下多少饭,睡不了多长时间,大多数时候呆坐着,心中默念佛号。
(记录者木闻 公众号小人物大人物)
她已不愿再去回忆那段泣血的往事:多年前,尚未成年的独子被病魔夺去生命,寡居多年的她身体每况愈下,最终进了养老院。
这是位于京杭大运河西岸的一座养老院。不同于社会上常见的老人院,它是由当地一座寺庙建起的,平均年龄八十多岁的百余名老年人在此安养,有的是鳏寡孤独者,有的有儿有女,但也在这里度过余生。
不久前,一组名为《活着》的图片在网络上传播甚广,提到了这座建在寺庙里的安养院,一时间广为人知。
寺庙里的安养院
大学生义工说,这些老人年纪大了,每到饭点,能吃上一口热饭,一旦有个小病,身旁有人照看,老人们就很知足了。
这里是江苏省镇江市丹徒区辛丰镇古大圣寺。记者前往探访这座独特的安养院。出租车的姐汪女士说,那里是乡下,很偏僻,一般没人去,但那儿的老人很多,这几年,她曾好几次拉乘客去这座养老院。
(记录者木闻 公众号小人物大人物)
古大圣寺坐落在乡村的一片民居边上,周围是有些荒芜了的田地,简陋的“山门”不过是两个铁栅栏门,连个门楼都没有。进了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并非寺庙常见的重重殿堂,却是一栋黄墙红柱褐色琉璃瓦的三层小楼,这便是安养院了。
正午时分,院子很清静,有轻微的念佛声传来。花园里不知名的小花开着,假山上晒满了黄瓜条。见到有客来访,戴着眼镜的护工小芳双手合十施礼,说,老人们刚刚吃过斋饭,都去休息了。
小芳是江苏大学大三的学生,暑期来安养院做义工,有十几人,她们的职责是照顾老人们吃饭。每到饭点,厨师做好了素斋,小芳们就在擦拭干净的条桌上一一摆上碗筷,打饭,盛汤,等老人们静静吃了,再收碗,清理。行动不便的老人,饭会送到房间去。
偌大的饭堂里,窗户通透,条桌整齐,静寂中透出一丝使人安妥的气息。小芳说,年纪大了,每到饭点,能吃上一口热饭,而一旦有个小病,身旁有人照看,老人们就很知足了。
目前安养院有一百七十余位老人常住,大多来自周边地区,也有从其他地方慕名而来的。正值炎夏,离家近的老人有的回家消暑,所以安养院中的老人并不多。
穿过一楼的侧门向后院去,紧邻大雄宝殿左侧还有几栋楼房,从窗外望去,只见每间屋子里都摆着两三张小床,有老人在午休。
年轻的隆禅法师婉拒了记者的采访,只说前不久出现在网络图片故事中的主人公,在安养院里住了多年的两对失独者老庞夫妇、老刘夫妇,时隔多年本已相对平静,却因接受采访又一次被勾起伤痛往事,如今“双双卧病在床……”
探访一时似乎进行不下去了。隆禅说,安养院建起十多年了,“师父一直是低调做事,不做‘宣传’。”
一位出家人的宏愿
百万富翁陈德顺赶回家中,见到的只是母亲的骨灰。他放弃家庭财产,回归佛门,发愿建起供养老年居士的安养院。接到寺庙里安养的第一位老人,是南京大屠杀的一名幸存者
隆禅口中的师父,是古大圣寺住持昌法法师。
五十五岁的昌法俗名陈德顺,幼年丧父,因家中贫困,全家人都寄居在庙里,从此种下佛根。
十几岁时,陈德顺去普陀山出家。不几年,在家服侍母亲的哥哥在一次翻船事故中遇难,母亲遭受打击,精神恍惚。
无奈之下,已经出家多年的昌法只得依照佛律僧戒还俗,回到母亲身边尽孝,后来又在家中办厂,渐渐积聚起百万资产。
正在母亲衣食无忧之际,一九九五年八月的一天,陈德顺出差洽谈生意,八十三岁的老母亲突发疾病去世。
“那个时候通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等找到我时,已经过去几天了……妈妈去世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二,正是最热的时候……”陈德顺赶回家中,见到的只是一盒骨灰。
跪在母亲遗像前,陈德顺心中发愿:将善待天下老人!料理完母亲后事,陈德顺放弃家庭财产,重新回归佛门。一九八八年,昌法到古大圣寺担任监院。
镇江古大圣寺始建于一千五百年前的南朝时期,屡有兴废。昌法初来时,到处是陋室空堂。一边重建殿堂,昌法一边开始着手兑现诺言。
但创办具有宗教性质的慈善机构安养院,在国内没有先例,也与政府民政部门开办的社会福利养老院不尽相同,申办手续困难重重。
有一年,在外出跑手续的途中,昌法遭遇车祸,同车人一死四伤,昌法伤势最重,虽说保住了性命,但右腿肌肉萎缩,至今还留有十三根钢钉,走路一高一低。
(记录者木闻 公众号小人物大人物)
二〇〇〇年春节前,昌法到南京去看望一位老居士,推门进屋,却见室内污浊不堪,八十五岁的傅永庆老太太独居,其情可怜。
再一探问,傅永庆老人竟然是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当年,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惨死在日寇刀下,只有她侥幸逃生,双腿却因鬼子的刺刀戳杀,落下了残疾。
原本照顾傅永庆的街坊邻里,逐渐因城市改造拆迁各奔东西,留下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孤苦伶仃。
昌法强忍泪水,对老人说,老菩萨,跟我回寺里吧,只要我有一口水喝,就保证你有一口饭吃。
除夕那天,傅老太太被昌法接到了古大圣寺,成为安养院接待的第一位老人。
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傅永庆老人在古大圣寺安养院度过人生最后岁月(古大圣寺网站)
赵朴初的未竟事业在这里实现
庙都还没盖完,紧邻殿堂的安养院却早已竣工入住十余年。住持法师呵呵笑着,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第一位要做的,是把钱花到安养老人衣食起居上,“佛祖不会怪罪的。”
也就在这一年五月,古大圣寺正式创办起全国佛教界首家老年居士安养院。消息一经传开,引起周边地区南京、扬州、常州、无锡、上海等地的众多老年居士的反响,尤其是一些空巢老人,纷纷要求住到庙里,相互为伴,天天礼佛念经,安养晚年。
这是耐人寻味的事情:一般情况下,老人入住养老院必须由子女签字,如无子女,需要单位担保。现实生活中,很多老年人因此想住都住不进去。
虽然古大圣寺安养院“安养守则”中也有“家人眷属同意”的规定,但如果是失独者或孤寡老人,并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昌法法师告诉记者,至今,古大圣寺已累计收养近五百名鳏寡老人或有子女但独居的老人,还有千余名老年人,也已与安养院签订了安养协议,准备入住。
只是,安养院一时还没有那么大的接待能力。昌法说,二〇〇二年年底,投资近七十万元的第一栋安养楼建成,其后四年,又建成三栋,总计七十多个房间,还有浴室、食堂、锅炉房和医务室,总面积达五千多平方米,昌法给其分别命名为“福乐坊”、“莲花居”、“安养苑”和“驿站阁”。
而古大圣寺的殿堂还未修缮完毕,后墙边上,还有一大片长满荒草的空地,一些建筑材料零乱地堆放着,看来是要继续盖庙。
庙都还没盖完,紧邻殿堂的安养楼却一栋栋竣工接来老人入住。昌法呵呵笑着,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第一位要做的,是把钱花到安养老人衣食起居上,“佛祖不会怪罪的。”
对于孤寡老人,安养院分文不收,完全以公益对待,老人的衣食住行全部由安养院承担。而有退休金的老人,安养院施行“半公益”,“一人一天十块,一个月三百元。”
(记录者木闻 公众号小人物大人物)
这点钱用来吃饭,还有水、电以及一般的药费肯定是不够的,昌法坦承“寺里一年要‘倒贴’二十万元。”这笔钱就全靠化缘了。有时周转不开,眼看要没了米面,寺里就给某些个有钱的居士打电话“倒倒苦水”,然后,那些居士就在某个粮店买好了米面,再通知寺里去取。
安养院也不只是让老人吃饱穿暖,还注重他们的心理健康,以念经说法寻求解脱世俗困苦。安养院现有的一百七十多位老人,平均年龄八十二岁,其中九十岁以上的三十多人,最年长者九十八岁。
而到了老人临终时,临终关怀与丧事处理是件大事。每每此时,昌法或寺里的其他法师就会言语劝慰助念,使之安详往生。
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傅永庆老太太在安养院安养了五年,于二〇〇四年六月往生。截至目前,一百三十多名老人在安养院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站。安养院专门设立了往生纪念室,供奉已故者的遗像。
二〇〇六年春,昌法前往北京,看望中国佛教协会原会长赵朴初的遗孀陈邦织女士。昌法报告了安养院的有关情况。陈邦织感慨道,朴老未竟的事业,在镇江一个小庙完成了。原来赵朴初生前曾设想兴建一所老年居士安养院,收养孤寡老人,可惜没能实现。
如今,南京、苏州等地的一些寺院也建起了安养院。佛教提倡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在建立安养院等公益慈善事业中得以实践。
古大圣寺安养院一层的楼门玻璃上贴着一副四字联语:爱洒人间,慈遍天下,横批是知恩报恩。昌法说,慈悲为怀,关爱弱者——这本是佛教的教义,其实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小事情。
昌法法师(古大圣寺网站)
QQ群抱团暂时的温暖
“QQ群里是温暖的,又是能力有限的”
在网络论坛或QQ群里抱团取暖,是失独者在无助中自我寻求的另一种与养老有关的生活方式——试图取得精神层面的暂时慰藉。
能够住进安养院,实在是一件让其他失独者羡慕的事情。大多数养老院的规定都是,没有子女的,不收。
面对庞大的失独者或老弱孤寡者人群,有专家提出“社区化养老”等概念,但要将其变成现实远远不是纸面上谈说那么容易。
二〇一二年六月,来自全国各地的八十多名失独者,通过QQ群聚集在一起,到国家计生委信访办上访,要求出台政策解决这一人群的养老问题。
经过一整夜的坚守,他们得到了承诺:国家计生委会在三至四个月内研究出一个制度框架报国务院,并答应与失独者建立沟通机制。
在网络论坛或QQ群里抱团取暖,是失独者在无助中自我寻求的另一种与养老有关的生活方式——试图取得精神层面的暂时慰藉。古大圣寺安养院的失独者“叶儿黄了”有时也上QQ,在群里聊上几句。
(记录者木闻 公众号小人物大人物)
网友“残缺de完美·离愁”,是四川自贡的一名二十六岁的建筑民工,他从事公益事业已经快五年了。二〇一二年四月,他创建了失独者QQ交流群,号称全国最大的失独者在线交流平台“圆梦温馨失独者交流群”,群号151842701,很快有全国各地一百七十余名失独者加入。
“离愁”说,最初他关注的是民间收养公益事业,因此接触到失独者群体。“离愁”很清楚,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旁人其实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失子之痛,建群的目的,就是把失独者凝聚起来,让他们在网上抱团取暖。“同病相怜的人互相倾诉,比其他人怜悯式的劝慰,效果要好一些。”
但QQ群里的这些倾诉看上去令人心酸。只是看看网名就知道他们心已碎了:“广东·老来谁养”、“陕西·断线灵魂”……陕西的失独者“老蚂蚁”的网络签名是“365个暗无天日的苦和痛!”
说到失子之后常常失眠,重庆的“永川”说,白天别睡太久了,不然我们这样的人晚上真的很难入睡,睡不着就容易想到……
有人说起孩子在世时“对他不好”的种种悔恨,“永川”劝说,别去想为孩子做什么了,越想越伤心,还是想想怎么忘记吧。“永川”叹道,今后只有为自己活了,不管怎么说,以前我们什么都为他们着想,可是他们还是一走了之……
广东的“取暖”说,在寺庙功德堂买个牌位给爱子,每天都有僧人为他们念经,我心里就好受点,孩子受的苦太多啦!云南的“苦荞人”情绪低落,说,苦酒满杯只有自己喝啊……
北京的“笛儿妈妈”说起最近天太热了。群主“离愁”说,那就打开空调,把温度降低一点。沈阳的“洪”接过话头,心里的温度,空调不好解决的……
世上没有救世主,要快乐只有靠我们自己。重庆的“碾作尘”在群里这样劝慰相同命运的人们。湖北的“沧海”赞同说,我们只能在思想上慢慢调节自己,别人说得再多也是枉然,不如相约出去走走吧,没钱我给你寄路费……
可惜,这样的贴心话使人感到的温暖只是一时的。河北的“丑小鸭”说,群里是温暖的,又是能力有限的,我们该怎么办?
“离愁”的想法是先把他们聚集起来,然后借鉴国外的经验,成立失独者协会,通过互助的方式共同养老。这是在政府相关制度之外的一种民间探索。他准备在自贡老家退耕还林的小旅游区,先召集一次自助游,“管吃管住,食宿我来承担,先让他们散散心。”然后,大家在一起讨论自助养老的规则,如何聚集、出资,“看有没有可能实现?”
“离愁”是个建筑技术工人,做楼宇综合布线,最多一个月能挣几万元,平均月薪八千元。“家里人知道我做这个事,不反对,也不过问。我能一次接待30人,免费住上十天半个月没问题!”
(记录者木闻 公众号小人物大人物)
这个想法在失独者中引起响应,“有人建议到过年时再搞,那个时候,人心最寂寞……”
失独者的明天
作为一名母亲,我已经死了,在埋葬孩子的同时,我也死了,可是作为一个失独者,我还活着,无可奈何地活着,绝望地活着……
不管“离愁”的想法一时能不能实现,作为志愿者,他和一群失独者还是想闯出一片天地来。因为“总是在网上聊,不是个办法——有时越聊越灰暗。”
(记录者木闻 公众号小人物大人物)
五十七岁的陕西蒲城人老杨也在这个QQ群里,其实他并不太懂网络,只是加入了三个类似的失独者群,“只看,很少发言。”有时看着看着,就想起自己的心酸事。
老杨唯一的儿子在二十四岁时得急病去世,“过几天,到八月十七号就满三年了……”那一年,小伙子准备结婚,“结婚证都领了,病了,到死都没查出是啥病……”
老杨和老伴都是农民,这把年纪的农村人,很少有只生一个娃的。“国家提倡的政策有它的道理,咱小老百姓也理解不了,也就不埋怨。我早想开了,想那么多也没啥用。国家看见你了,给你一些,看不见,也就没办法了。”
有一年春节前,老杨接到村干部电话,“说是让到乡上去领钱。”农村独生子女或双女户,男的六十岁之后、女的五十五岁之后,每月五十元。老杨家的情况特殊,一个月再给几十,“现在给到一月一百三。”老杨很知足了。
老杨家有五亩地,年纪大种不了了,租给别人,全家一年的收入不过三千元。现在年纪大了,也打不了工了。将来咋办?老杨说,“难畅”(陕西方言,困难,不容易办)也没办法。“住养老院?哪来的钱呢?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只能是混天天。”
茫然无措地“混着”,这几乎是失独者人群面临的共同困境。根据卫生部发布的《二〇一〇年中国卫生统计年鉴》数据,目前中国十五岁至三十岁独生子女总人数至少一点九亿人,这一年龄段死亡率每十万人中至少四十人。由此推算,中国失独家庭已超百万个,而且每年还新增七点六万个。
从二〇〇七年开始,国家计生委在全国开展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扶助制度试点工作。首批试点地区有贵州、甘肃、上海、江苏等九个省市,陕西的宝鸡、渭南、商洛三市也是试点地区。制度规定,女方年满四十九周岁时夫妻双方才能同时纳入扶助范围,每人每月一两百元不等。
这群失独者,当年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一个好”,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等到老了,孩子没了,跑养老院,不收,就连生病做手术签个字的人都没有。
(记录者木闻 公众号小人物大人物)
“我们希望早点去和儿女‘团聚’。”在古大圣寺安养院度过余生的一名老人说。北京的失独者“笛儿妈妈”在QQ群里说,作为笛儿的妈妈,我已经死了,在埋葬孩子的同时,我也死了。可是作为一个失独者,我还活着,无可奈何地活着,绝望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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