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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陈忠实先生 ∣ 一个记者对一个老汉的悼念

2016-04-29 木闻 小人物大人物

第一次读白鹿原是一九九二年。夏天,很热。午睡时间,阳光从竹帘透进来,思绪却跑远了。其实不是读,是听,最早这部书是广播小说联播的方式骤然轰动的。我前后听了三遍,听出了节本和足本。听过李野默播讲的,网上现在很多。不过我觉得西安电台小河说的更对味,有些字句段落,那拖着的长腔,悠远隽永,风云际会,不由脑海里就显出苍苍茫茫的白鹿原来。


听到陈忠实先生的名字要早一二年。那时高中,班上忽然转来一个女生。姓陈。有天,同学间就传出她父亲原来是作协的。那时年轻,也瓜,不知道作家是厉害角色。算起来,也就是那时候,陈先生正在白鹿原老宅里写他可以当枕头的大书。


大学写作课的车宝仁先生在课堂上经常说起陈先生和白鹿原,还有小娥朱先生他们。车先生和陈先生貌似很熟。他一口秦腔,常常这样说,夜个,忠实到我那儿谝去咧,我俩谝到后半夜,美得很,然后,他骑着他那二八大驴,走咧。


二八大驴是那种最大轱辘的自行车。车先生也有一辆。他也骑着二八大驴来给我们讲课。回忆起来,骑自行车的年代,真挺美好的。

 


近距离接触陈忠实先生有这么几回。一次是校庆,请了兼任客座教授的陈先生,还有一众名流。那时我在校报做学生记者。先一天,这些文学青年分了工,明天迎候嘉宾,每个盯一位,我分到了陈先生。次日一早,好像是校长还是哪个老师,塞给我一包红塔山,说,陈老师一来,赶紧给上烟。


那时我是校学生会主席,也没见过几个大人物,眼见着陈先生来了,迎上去,问个好,就把那包红塔山封也没拆整盒子递过去,抽烟,你抽烟。


陈先生已经落座沙发,见这愣头愣脑的,噢了一声,一笑,咱不抽白的,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根雪茄来。


我还在乱想他的二八大驴停到哪了,这边早已铺好宣纸递上毛笔请先生题字了。陈先生略一沉吟,就唰唰写起来——

 

春风撩拨久

梨花一夜开


 

那时人们不懂陈先生,不懂他的白鹿原。至少我不懂,不太懂。大多都注目于那些花花草草。所以一下就被撩拨这样的字眼给撩拨了。我记得当代文学课让交作业,我还煞有介事写了篇白鹿原中的性描写的所谓评论。瓜,那时候瓜。不过当年听小说时,就注意到了「鏊子说」,觉得这个作家不一般的深刻。我现在都能回想起当时心头一震的那种触动。


上学时劲大,文学青年经常活动,外校搞讲座也串去听。不记得是哪个学校了,邀请了十来位作家和文青见面,一溜课桌,学生坐这边,对面空着,等作家们进来。不料陈先生竟落座于我对面了。那个下午,此情此景,使得陈先生也回顾起年轻时与一帮灞桥同窗搞文学社的事情。他一口秦腔,声音是沙哑的,尾腔又醇醇的,情绪饱满,句子很长,一句话包涵了好些信息,说得比较慢,颇有些抑扬顿挫的韵味。


一九六五年,灞桥区出席西安市群众业余创作会议的十名代表。前排右一陈忠实。(此图出自张君祥《凤舞人生》)


后来,读陈先生各种各样的书。他的句子总体是朴实的,就像他说话一样,看起来并不深奥故弄玄虚。甚至有些文章初读感觉并没有什么,也就放下不读了。


两千年我做了记者,在好些场合见到陈先生,纷纷扰扰,觉得就是聚光灯下的一个著名作家一位老人了。有次一个短会,貌似非常重要,必须报道必须开。建国路高桂滋公馆二楼一间屋子就坐满了作家,陈先生是主席,自然讲了一番话。我是拍了一张他们开会的照片,刊发在第二天的要闻版。好像当时还做了录音,是那种小磁带的,十来年了,不知收在哪里,可能也放不出声音了。

 


只是还在读白鹿原,还在读陈先生的书。尤其是白鹿原创作手记《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我翻来覆去地读这本书,画了好多道道,页边涂抹了密密麻麻的随感。我以为,这是读懂先生最好的一本书。因为其中有好些话,都说到了我心里。先生袒露心迹,也是与读者对话。


陈先生说——


「一个最直截的问题旋在我的心里,且不说太远,在我之前的两代或三代人,在这个原上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变化中的喜悦和灾难……我要了解那个时代乡村生活的形态和秩序。我对拥有生活的自信被打破了。我必须立即了解我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陈先生还说——


「我年轻时常不在意老人们说那些陈年旧事和老祖宗的七长八短的人生故事……我既想了解自己的村子,也想了解原上那些稠如瓜蔓叶子的村庄,更想了解关中。」


然后,陈先生就开始——


「平心静气地抄录着一切感兴趣的资料,绝大多数东西都没有直接的用处,我仍然兴趣十足地抄写着。我说不清为什么要摊着工夫抄写这些明知无用的资料,而且显示出少见的耐心和静气,后来似乎意识到心理上的一种需要,需要某种沉浸,某种陈纸旧墨里的咀嚼和领悟。」


他有紧迫感——


「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短促的心理危机,眼看着就要进入乡村习惯上的老汉的标志性年龄了。」


于是,他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他好像还引述过另一个作家的另一句话「种好自己的园地要紧」。


说实话,这两句话自从我读到它,就给了我莫名的力量,延续至今。我要感谢陈忠实先生。


 

去年上半年,准备抗战七十周年的报道,我集中阅读了一批书籍,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孙蔚如、赵寿山、孔从洲,以及中条山之战,一众秦人悍将和抗战英迹,陈先生都写过。我读着陈先生的文章,忽然就想,这么多年了,见过他,听过他讲课,也采访过,但竟然没有真正地面对面交流过,尤其是交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那本书的感悟。生活在同一座城里,呼吸一样的空气,经受同样的雾霾,都喜欢咥嘫面,听老腔,如果借着这样一个机会,直接听陈先生说说对诸位先贤的推崇评价,也能丰富报道的细节,若是再谝一会,我说说对「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的一点感触,就是当面向先生、向白鹿原致敬了。


给陈先生打了电话。


他没有接。


以为他开会忙着,发了短信。


也没有回。


我问经常跑到老汉那搂着脖子照相的记者王锋,这才惊闻老汉病了。是恶疾。


我和王锋就叹息。王锋说,好老汉,多好的老汉。又能做什么呢。只能默默祈祷了。


下半年,听说先生出院了。王锋还去看过他,虽然瘦,倒很精神。我听说了,就从书柜里翻出白鹿原的几个版本,交给王锋,我说,秦人悍将的报道都已经发了,就请先生给这几本书签个名吧。转天,王锋却叹气不已,说是老汉又住院了。


陈忠实先生与王锋  摄于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王锋提供)


也就在那几天,作家孔明先生送我一本《陈忠实传》。连着三个晚上细细地读。一个人的一生,忽忽一下就过去了。发现之前真的不熟悉陈先生。现在更了解了他,还有他的白鹿原。我说不出多少道道。我只是固执地以为,试图理解一个人,一个作家,还是去读他的书吧。


今天早上,张和平先生发短信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不太信。赶紧问了王锋。起初他也不信。但很快就证实了。微信朋友圈被陈忠实先生去世刷屏了。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们,原来都与陈先生有交往有交集,有与他的合影,有他的字。


很快,各种各样的怀念文章和新闻报道涌出来了。我看到了「巨星」、「大师」、「陨落」之类的字眼。也有「多好的老汉」这样的词汇。


陈先生不太会喜欢前者。就像他常说的,「文学依然神圣」,「走你认定的路」,「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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