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大人物 ∣ 农民于运河: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成精」
如果按事物流行更替的速度来衡量,这个人无疑是个曾经有些名气、但现时早已过气的名人。提起“于运河”这个名字,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但他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就像他年轻时吵吵过地那样:人,活着,总要弄出点动静来。他的确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从黄土地中拔出身子,成为企业家,甚至创造了“一个农民拍出一部电影”这样的一段历史,风光得很。
如今,尽管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还像当年下苦时那样,冲劲十足。不曾改变的,是他的农民身份,和他始终注目思考的关于农民的一切。
这,或许是翻腾出他多年前的旧事,重新探访这一人物的价值所在。
农民于运河
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成精」
从外表看,无论如何猜不出于运河是个农民。他戴一顶浅灰色凉帽,穿个摄影背心,一脸胡茬,眉眼弯着,见人总乐呵呵的,握手、点头,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猛一看,是个文化人。
但一开口,于运河就强调着:“到今天,我还是个农民。身份证上的住址还是咸阳农村么。”说着,好像别人不相信似的,掏出证件来给人看。
身份证夹在一个蓝皮证里。蓝皮证上几个金字: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
没错,地地道道的农民于运河是作协的会员。
不仅如此,他还拍过一个电影,光听名字就知道跟他的身份有关——《乡下人》。
于运河重重一摆手,“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有英雄不提当年勇的气概。
可话又说回来,这些年来,乡下人于运河一直关注着乡下的事。他不光是看,还不停地想,尤其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所有人。
自谓座右铭“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成精’”的他,用亲身经历悟出个体会:得益于好政策、富得流油的富豪们,不要忘了“共同富裕”的义务。
于运河把炮口对准了富豪,其实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但他就是要放这一炮,哪怕是“向我开炮”。
他声调高亢:“不要以为我这话说得重了!细想一下,是不是很有道理呢?”
从一天挣“四毛八分钱”
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于运河本来不是农民。从出生到十五岁初中毕业,他一直都在咸阳市区生活,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二日,于运河咋也不会忘了这个日子——这一天,他下乡到今天的咸阳渭城区底张镇陈家村西组,成了个农民。
那个时候,谁也不懂得啥是“中国乡村与城市的二元结构及其矛盾问题”,光知道伟大领袖的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知识青年于运河于是就开始了依靠双手吃饭的农民生活。“犁地、割草、吆马车……啥农活都会干。”整整十年。
回忆起来,于运河也觉得那时不可思议:一个壮年劳动力,一天十个工分,他年纪小,一天八分;满分是六毛钱,于运河挣够八分,是四毛八分钱。
就这么点钱,甚至“还没有一个架子车挣得多——架子车一天还记十分呢”,于运河最终却没机会挣了。
一九七二年秋天,连阴雨泡透了村里的几间旧房,拆房时,于运河从五六米高处跌下来——“‘腰1’、‘腰2’、‘胸12’椎体压缩性骨折”,下肢神经受损。
于运河瘫痪了。他还不到二十六岁。
村里人都说“这娃毕了”。于运河心想:不能死,要活下去。
但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不能行走、整天躺在床上,“比死都难受”。
有个同学送给他一个收音机,他从天亮听到天黑,“连碎娃的节目也不错过”。让同学借书看,能找到的、那个年代没有被禁的,他几乎全翻了一遍。
十个月后,仿佛是一夜之间,于运河居然能下地走路了,连他自己也认为是个奇迹。他觉得,“没有放弃、没有绝望”的心理支持,比药丸的作用还要大。
既然又“活”过来了,于运河就不允许自己再像以前那样活了。他有了思想,得换个活法。
治病吃药,让他负债累累。家里还有老人、媳妇、娃,继续挣工分,挣到哪天是个头?不挣,就吃不饱,没有钱,就活得窝囊。
那时候,农民被死死地捆绑在土地上,出门找活干,无异于妄想。
可生产队早把他当成不中用的人了,还怕被他这个“负担”粘住,索性不管他。
就这样,于运河进了城。
那时没有“打工”这个概念,于运河干的是打工的活,“钻”的也是这个空子。
咸阳有个长庆油田的转运站,他去转运站当装卸工赚钱。当时这些活都是交给集体的搬运社来做的,卸一吨钢管两块钱。但搬运工一天干再多的活,也不按数量算,挣的是定额的工资,一个月十几元,已经很不错了。于运河是个个人,用现在的话来说——他给搬运社交点“管理费”,干多少就挣多少。
第一个月,于运河挣了一千多元。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生产队二百人忙活一年,年底分红的总额不过三千元,一个人一个月挣了半个村子一年的钱。”
五块钱面值的钞票,厚厚几摞,没地方装。于运河把上衣朝裤腰里一筒,裤带一勒,把钱从领口塞进去,贴到肚皮上。
回村的路四十里,还有两个大坡,于运河骑着自行车脚没挨地一口气蹬回家,一路把所有会唱的歌都唱了一遍,“不,不是唱,而是呐喊”。唱一会,摸一下肚子。
才出去了一个月,就吹牛说挣钱回来了?父母以为这娃想钱想疯了,说疯话呢,没理他,“连头都没拧”。
于运河“涨了”,一把从怀里掏出钱来,往空中一撂,满屋都飘着黄颜色的五块钱。
父母捡钱时都落泪了。人老几辈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是于运河人生的第一桶金。这让他见识了钱这种东西的重要。那时,他的信条是,“没有钱,人活得像狗一样;有了钱,就有了尊严”。
从来没有过的事
一个农民要拍电影
于运河是靠下苦力挣的钱。瘫痪十个月,腿落下后遗症,虽不影响行走,细得很,到现在他胳膊都比腿都粗。
他卸过钢管,还背过水泥,是那种油田专用的防井喷的水泥,凝结速度特别快。一火车皮六十吨,六个人,两个小时卸完。干完活,出了多少汗不知道,反正整个人被水泥糊住了,看不清眉眼。
到底有多累,于运河说:“累‘扎’了”。
“累‘扎’了”让于运河一年挣了一两万。不几年,他办了个预制板厂,后来又成立了建筑公司,手下一百来号工人。
穿西装、打领带、坐小车,家里盖起了楼房。村里人、以前认识的城里人都对于运河刮目相看。
于运河觉得自己虽然还是个农民,可毕竟能从土地里直起腰来了,戴着个万元户的金字招牌,“气长得很”。
结果,电影《人生》改变了于运河的人生。
吴天明导演的影片《人生》海报
此图来自网络
一九八四年的一天,于运河花一毛五分钱看了这场电影,看完了又买票,连着看了几遍。
于运河又震撼又压抑。刚刚成为万元户抖擞的心情,一下灰暗到极点。影片结尾农村青年高加林灰头土脸回到农村,于运河不能容忍。他为高加林鸣不平:“农民只能回到贫穷的土地上吗?只能从土地里刨食吃吗?是谁强加给他们这样永世的惩罚呢?”
于运河觉得自己就是个典型嘛:中国改革给了农民另一种出路,农民并不是毫无希望,像高加林那样灰不溜秋地回到黄土地上,他应该去抗争,不光是为了填饱肚子,还要做一番事情。
“把高加林‘弄’回农村是不公正的,”于运河想,“高加林也可以像我一样成为一个企业家。《人生》应该拍个续集。”
吴天明导演的影片《人生》海报
此图来自网络
曾经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的于运河发现,光有钱还不行,还需要点别的。
他找到西影厂的导演吴天明。吴天明很热情,说,那得去找路遥写个续集的本子。
他又找到作家路遥,一起谝了大半天。路遥说,想法很好,不过,高加林作为一个文学形象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作家路遥
此图来自网络
听这话,于运河不甘心。“咱不能‘米儿面,吃了散’——光图个热乎劲了。”再说了,“万元户续拍《人生》”这事已经被媒体捅出去了,全国居然有一千多封来信支持他做这个事。人活个脸面,不能让别人失望。于运河把《人生》续集提升到“不是宣传我个人,而是千千万万新时代农民形象这样一个大事了”。
作家不写,于运河自己写。初中水平,吭哧了几个月,写出三万多字,还在西安一家杂志上发表了:高加林和刘巧珍她妹结婚了,成了个跑运输的汽车专业户——农民变成老板了。
有人批评,说这是画蛇添足。
于运河不以为然:“那是批评的人不懂咱农民的心情。”他琢磨着咋能拍成电影。
有人说他是“二杆子”,于运河也不争辩。他看准了的事情一定要干。人家说弄不成,他偏要弄。
有一年,他得肠梗阻住院,心想跑一跑就把肠子跑“通”了,就从医院跑到渭河大桥几个来回,结果,肠子跑穿孔了,疼得直冒汗。连夜手术,截了一尺多长一段肠子。大夫说,你咋这“二球”的呢,于运河光笑。
拍电影可比跑步复杂多了。《人生》续集,没弄成。
改变不了高加林的命运,总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吧。不久,于运河又写出个新剧本,名叫《乡下人》,主人公原型是他自己。于运河祖籍河北邯郸,京杭大运河从门前流过——主人公就叫“任北杭”。
他又去找吴天明。吴天明正在山西拍《老井》呢,腾不出身。于运河横竖没拍过电影,不知轻重地说,那他自己来导。吴天明一看本子,行,不过西影厂当年的八个指标都用完了,得先去北京要个指标。
于运河拿着吴天明开的介绍信和剧本,来到北京广电部。部里批了八个字:题材很好,立意很高。给了指标。
一九九五年二月,著名导演吴天明在四川执导自美国回国后的第一部影片《变脸》,于运河去四川见老朋友
此图由于运河提供
赔了五十万的电影的价值
不能拿金钱衡量
拍《人生》用了四十多万,要拍《乡下人》也得这么多。于运河心说,这不算啥么。
当时他个人有六七十万,只是那时候不敢露富,对外说是“自筹资金”。西影厂一个厂标费还得几十万,吴天明说一个农民干这个事不容易,没要这笔钱,把《乡下人》纳入西影厂的生产计划,配备人员、机器道具,全力支持。
本来于运河是这部片子的编剧、监制,结果电影拍到一半,一个演员罢演了,说,你于运河钱多得能拍电影,我还要给娃买奶粉呢,还说,搞艺术这么多年,让一个农民来摆弄。
于运河说,人家这是要加片酬呢,咱又不知道这行当水深浅,你罢演,好,我就自己演。
于运河演起了“任北杭”,跟现实中的他一样,带着一帮乡党,搞起了农民建筑队,从乡村走进城市,赚了钱,成了老板,但同时也面临着各种困难,暴露出城乡的差距、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计划体制的弊端、农民对精神文化需求的渴望……
当然,现在看这部片子,情节还是有点简单,戏剧冲突也不是那么强烈,但毕竟于运河是“第一人”。
二〇一三年八月,吴天明导演与于运河在北京。七个月后,吴天明去世
此图由于运河提供
开拍时是一九八八年八月,本来计划年底完成,中途一折腾,第二年四月才拍完。
一算花费,好家伙,快八十万。最后卖了三十多个拷贝,一个一万一,成本绝对收不回来了。
于运河本来也没指望靠这个电影赚钱。二十年过去了,他依然不后悔,他觉得这是为自己、为“高加林”们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当时电影界对《乡下人》这样评价:“这是中国第一部农民编剧、农民集资、农民监制、农民领衔主演的电影,在中国电影史上书写了一笔。
“它标志着中国八亿农民人格尊严的觉醒和独立意志的全方位地崛起;展示着新一代农民在经济地位的改善下,文化素质必将迅速提高;中国农民对精神文化的强烈需求,已经上升到更高、更美的境界。”
拍电影时,正是于运河“正能挣钱的时候”。二〇〇九年,他六十四岁时,他想为这辈子做的一件大事,也就是这部电影举办一次二十周年研讨会。他固执地认为二十年前他的思考,现在还有现实意义。
有学者认同他的观点:一个农民,因为对《人生》电影中对农民命运安排的不满,通过新拍一部电影的方式,来改变命运的安排,展示对命运的抗争,这对中国电影来说,具有破冰的意义。二十年后再看这一文化事件,它的价值在于折射出一个农民的“文化苦旅”。
于运河不再是一个户籍意义上的农民,也早已不是一个粗浅认识“有了钱就有了一切”的农民企业家。
一九九三年,刚刚出版小说《白鹿原》的作家陈忠实到访于运河的厂子
一个农民的“人生设计”
一部电影赔了五十万,于运河说赔了就赔了,他得到的东西更多。
生活还要继续,他又一次面临吃饭问题。“不断‘成精’”的他二次创业,又搞起个化肥厂。这一次,企业一进入良性循环,他就做了甩手掌柜,这些年,他的“工作”是“拍拍照片看看书”,和文学青年凑在一起,像个理想主义者那样,谈文学、谈人生。
但于运河说,更多的,他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始终没忘他是咋赚到第一桶金、咋样变成一个农民企业家的。
进城背水泥时,文革刚结束。办预制板厂和建筑公司时,改革开放刚开始,很多方面并不规范。于运河戏称自己有时其实是个“地下经济者”,存在,但不合法。所以他心里很清楚,当年他有致富的愿望和实干,但依托的是国家政策,不全靠勤劳致富。“没有好政策,你想勤劳,勤劳没处用去。”
于运河觉得要感谢国家的好政策,光口头说不行。
于家是村里第一个有电视的。12寸的黑白电视。一到傍晚,院里的砖头都摆满了,全是占座的。于运河一次就给村里买了十八台海燕牌电视机,一台三百五十二元,村民掏一百五十二,其余二百他掏。
他投资十八万,给村里修了条路,还管了村民十年的吃水问题,有段时间还给村里老年人每月发几十元零花钱。
后来办了预制板厂,全村四五十个青壮劳力都有活干了,赶着骡车,给城里送楼板,一车运四块,挣十六块钱——一天跑几趟,比挣工分强到不知哪去了。
当时的陈家村,楼房盖的最多,电视机最好。
于运河说,这归功于邓小平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个政策,改变着中国,也改变着千千万万高加林的命运。
“但是,如果光是‘一部分人富起来’,就忘了邓小平说的另一半。”
于运河甚至能背出来邓小平的原话,“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八日,邓小平会见新西兰总理朗伊时指出:‘我们的政策是让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以带动和帮助落后的地区,这是一个义务。’”
按于运河朴素的理解,国家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时,“是跟你签了个合同,前提就是你先富,富起来之后你得带大家一起富”。
于运河近些年去了几次陕北,除了拍黄土高原照片,他还考察了一些地方。在一篇感想中,于运河写道,农村有很多精英人物,开煤矿、办工厂、跑运输,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通过艰辛的创业,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活得有人格、有尊严。民营企业推动了县域经济的发展和产业结构的调整,也带动着农村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
“共同富裕”,有些方面已经开始做了,但还远远不够。“富裕起来的高加林们,该履行那个‘合同’了。”于运河有些着急,“现在又不能‘打土豪、分田地’,到了该为家乡父老办实事、以工补农、以城带乡的时候了”。
如果电影《乡下人》研讨会能办起来,于运河说这将是另一个中心内容,是他这些年来最深的体会。
最初,农民于运河是想改变个人的命运,他做到了。
他又用拿锄头的手写下自己的命运,还拍成电影,“用生命中最美好的五年,完成了一件人生中的大事”,展示给更多人看。他也成功了。
现在,他考虑的是一个农民的“人生设计”——有益于社会的“人生规划”:有了钱,怎么为社会做点事。
他的潜台词是,如果这“设计”完全是为了自己,像他当年那样,把钱一撒满天飞,见识就太浅了。
此文采写于二〇〇九年
二〇一四年三月,于运河与吴天明导演的电影《百年朝凤》男主角陶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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