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小人物大人物 ∣ 多面周正龙

2016-06-06 木闻 小人物大人物

有时会想起老周,想起他说话的神情。也有很多人现在还问,你说,他到底见到老虎了么。

我就翻出硬盘,找当年的文件夹,看那时拍下的视频。快进一气。满耳朵激昂亢奋,信誓旦旦。

这个报道,先后去了六次镇坪,尤其是前几次,不发稿子,倒是写下十几万字的手札。事无巨细,每天一个又一个情节。看看也是很好玩的。

先看这个视频。拍摄于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十六日。那天,年画虎在网上爆出。我们约了老周到县城的发龙宾馆。他还是那样振振有词,说,我给你们讲实话,我的虎怎么都是真的。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s1305f8mtan&width=500&height=375&auto=0




周正龙再次暴露在公众面前。这次他不是“拍虎英雄”,而是一个涉嫌诈骗的犯罪嫌疑人。


他的名字早已演化成一个符号,被嵌入一个词组,用“正龙拍虎”这新造的成语来形容一种抵死不认的造假行为。


而承载着这符号的活生生的个体,周正龙本人,用任何一个词汇来定义,似乎都显得有些单薄。


媒体轮番轰炸式的报道,人们对这个农民有着各自的评价。


这种评价或许是不全面的,周正龙暴露在公众面前的一个个侧面,组合起来看,才能看到他的本来面目。


从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到二〇〇八年二三月间,在追踪报道华南虎照片事件的过程中,我曾近距离接触周正龙,与他吃住在一起,一度成为他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记者,也因此,看到了一个一般人无法见识的——


多面周正龙




风头正火的时候,周正龙告诉人们他五十二岁,媒体也这么报道。几乎没有人看过他的户口本,那上面登记着他的出生年月:一九五四年十月三十日。也就是说,正当他因为一张华南虎照片声名鹊起,又陡然变身备受质疑时,他已经五十三岁了。


但周正龙还是不经意地强调自己五十二岁。他说自己算过命,这个年龄是他的“龙命”,让他可以镇得住老虎和各种各样的劫数。


  “为啥冒生命危险拍老虎?因为县太爷看得起我一个农民”  

  “老子拍到这个照片快两个月了,县上你哪个领导问了我一下”  


一开始,有人说周正龙拍老虎是为了钱,还说这话其实就是老周自己说的:拍到老虎国家奖一百万,拍成的数码照片也讲究个版权,连记者采访看一眼都得付现钱。但周正龙后来否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做过这样的事。他说,为啥冒着生命危险拍老虎?因为县长看得起我一个农民。


这个理由乍听上去似乎像那么回事。


周正龙是陕西省镇坪县城关镇文彩村七组的农民,远近闻名的猎人。二〇〇七年七月底的一天,镇坪县县长吴平来到周家。老周说那阵子雨水多,从县城到他家的一段公路因为滑坡车辆无法通行,县长冒雨步行了一里山路,带来一个盖着县政府大红印章的荣誉证书,那上面写着:周正龙同志在镇坪县野生华南虎调查工作中成绩显著,特发此证,以资鼓励。证书里还夹着一千元奖金。



钱多少不是问题,周正龙说,关键是县太爷看得起我,亲自到我家来了!


他对很多媒体记者都这样说。但很少有人把他的这番话报道出来。


周正龙说,你想一想,我一个农民,有啥子了不起的,县长信任我,对我说如果拍到华南虎照片就太好了,当时我没表态,但是我想我要是拍到了,就是给县上做了一件大好事,给镇坪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


周正龙筹谋着搞这个大好事。他果然搞成了。


二〇〇七年十月三日,消息传来,这一天,周正龙在上山追踪虎迹一个多月之后,“拍”到了野生华南虎照片。


可是有句老话叫好事多磨。这件“好事”很快被质疑为造假,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一会又出现年画老虎,一会又被网易网站公布了四十张原始数码照片。疑云不断。



谁也无法想象和猜测周正龙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表现得很愤怒。他对各路来访的记者嚷嚷着要告这个告那个,还要给法院说,让他们把审判放到县政府广场上,因为法院的会议室太小了。


数码照片被公布的那天,周正龙到县上去,一个局长劝他别告状,算了。老周很生气,说,你懂个×。下午再说起这段经历,周正龙还是气愤难抑,骂道,老子从把这个华南虎照片拍到了快两个月了,县上你哪个领导问了我一下?别说县上了,就是厅里的打电话我都生气呢。


虎照疑云闹得最凶时,省上不断有厅局级官员打电话,或者亲自去镇坪看周正龙,说老周受委屈了。老周见了官倒没了脾气,问啥答啥,看上去安静得很。


这是见到官员前后矛盾的周正龙的一面。


  妻子说,他性子急,心是蛮好的,不会起坏心害人  

  儿子说,那些人怎么那样说我爸呢  


周正龙时常当着外人的面呵斥妻子罗大翠,有时嫌她没眼色,有时嫌她说话多,给他添乱。这使得备受质疑的华南虎照越发显得扑朔迷离,难道真的只有周正龙一个人知道真相?


当面罗大翠也不做声,一般低眉顺眼就出去了。背过老周,她说,实际上老周对人还是很热情的,他性子急,心是蛮好的,不会起坏心害人,不过他说话声音大,一般人以为他像是跟人吵架。她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丈夫拍老虎的事情,但对质疑老周拍虎的声音表示不满。罗大翠说她儿子曾去网吧看了报道,说那些人怎么这么说我爸呢。


在罗大翠的记忆里,周正龙找老虎、拍老虎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上山去,也不和罗大翠商量,只说准备干粮要走。罗大翠担心害怕也没用。罗大翠说,“拍”到老虎之后那几天,老周睡着了总是“一弹一弹的”,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问她接受媒体采访紧张吗,罗大翠说一点也不,因为说的都是实话,又不是说谎话。


这些话现在看来似乎没法解释,要么很好解释——有人说,罗大翠不是真的不知情,就是跟周正龙一样,都是张嘴就撒谎的人。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十六日。镇坪发龙宾馆某房间。此时,网上刚刚爆出年画虎。我们找老周对质。一模一样的两张虎照,老周说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罗大翠说,人都是感情动物,那么多领导来,第一句话就是老周你辛苦了。可记者把我们说的,就是冲着钱去的。她有些愤愤然,说,如果你心里认定老周作假了,怎么看他都不像好人。


但是现在老周被逮捕了,罗大翠不这么说了。她前后矛盾地表述着:一会说,让老周一个人承担,“我真的不服气,平时他连相机都没摸过。”一会又说,“他那个性格那么倔,我估计就是他一个人干的。”


从一九八一年结婚到现在,罗大翠与周正龙生活了二十多年,罗大翠评价老周,他心直口快,不会含糊在心里。她不断对记者嘟囔:“你们从去年就来了,也知道老周那个人的脾气倔,上山打猎、出门办事,他都不告诉我,我说不通他,他不喜欢我管他。要是他听我的,他怎么会到今天?我真是气死了。”


  几个村民公开质疑周虎有问题  

  当初大多数人都不愿表态支持周正龙拍到的是真虎  


周家就在山路边,乡邻遍布在周围。乡亲对他的评价差不多:那个人还行吧,就是脾气有点硬。


2007年11月10日。我第一次看到的周正龙家。这座老房子现在已经拆了,老周盖了新房


周正龙因为拍虎成了名人,大家对他的看法也没多大改变,路上遇到记者模样的,热情的村民会主动打招呼,是去老周家啊,顺着路一拐弯的白房子就是。但对老周是否真的拍到了老虎,村民们几乎没人愿意做出判断。


罗大翠的舅舅肖功银住在周家不远的地方,老人七十岁了,说,我又没看到他拍,所以老虎是真的假的我说不上来,我断定不了,真的我也没看到他拍,假的我也没看到他作假。老人有一次对着摄像机也这么说,周正龙在一边不高兴,说他不该那么说。不过老人说一生在山上见过老虎八次,有些是近些年见到的。


不愿表态老虎真假,这并不妨碍周正龙与村民交流。他们见面了还是相互打着招呼,递烟,见乡亲干活,老周会主动搭把手。歇息时,大家听他“煽经”(陕南方言,闲聊),老周就说起去北京的经历。短短两个月,他去了三次北京。第一次去,他就去了毛主席纪念堂,还坐了地铁,后一次又坐了飞机。提到他见到了毛主席,他说,那毛老汉,嘿呀,几百年才出一个毛主席,大家听得一脸羡慕,说,这都是华南虎给你带来的啊。老话说“见到虎,三年苦”,不灵验啦。老周就只是笑。


有天周正龙从县城回家,走到村口遇到一个外乡人。老乡问周正龙,你是文彩村的吧?你们文彩的周正龙现在一步登天啦。周正龙觉得好笑,问,咋一步登天了?老乡说,你不知道啊,他拍到华南虎啦。周又问,你认得周正龙吗?老乡答,不认识。周正龙冷笑中带着一丝鄙视,说,既然认不得,他怎么就一步登天了?


并不是所有的村民都不愿表态说虎照是真是假,同村猎人黄昌国是个特例。他找过一些记者,公开认为周正龙拍虎是作了假。而周正龙说这是以前的恩怨导致黄“报复”。周正龙对那些和黄昌国有过接触的记者都很怀疑,统称他们是“探子”。说到这些时,老周很生气,说“这些人都不仁义”。


二〇〇八年二月。一入镇坪县城,就能看到那幅著名的招牌


  他给亲友出谋划策,“人要比别人想得高才行”  

  一旦认定谁值得信任,他赞不绝口  


镇坪县中学化学实验室教师贾孝瑞与周正龙同岁,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们是中学同学。贾孝瑞对周正龙在学校时的评价是“干活很出力”,这么多年尽管交往不多,但总体来说周还是个不错的人,在路上遇见了,相互也会打个招呼。


有村民说周正龙性格古怪,所以朋友很少。可周正龙说,“叫花子也有三个烂朋友”。老周的朋友多沾亲带故。虎照真伪闹得最凶时,几个亲友来找老周帮忙,为一桩土地的案子,因为老周认识很多记者。


周正龙挑选了两个相对信任的记者,大家坐在一起说事。老周猎人出身,所以他做事的手法跟一般人很不一样,比如一开始他就不许亲友说被投诉的人名。他甚至粗暴地打断了一个亲戚的话。他后来解释为什么这样,说白了,他不相信来“解决”这桩纠纷的记者,如果记者不想帮这件事,就会暴露了整个事件。


周正龙提醒几个亲友不能出面亲自举报案子的事,建议另找一个人出面去取一个重要的“证据”。他叮嘱道,你们几个人动都不敢动。他批评甚至笑话说亲友想问题简直太弱智。


周正龙胸有成竹,说,我都想好了哪个人替你去做这个(取证)事情。只是今天晚上不好说明。哎呀,吹灰之力,举手之劳。他的语气和神态都轻视着在亲戚看来很难的取证任务。他出主意说,找一个人,扯一个谎子,“我把你卖了你都知不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还帮我数钱,不知道卖了你多少钱一斤”。大家都笑,周正龙很得意,说,嗨,人要想得高才行。


老周不轻易相信别人。一旦取得他的信任,他对一个人的看法基本不会改变。说起以前认识的一个记者朋友,他赞不绝口,说,那个老师是个好人。有什么事情他也会给这记者打电话,听听意见。但取得老周信任的过程,远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一两件事能搞定的。


因为四十张华南虎数码照片被一家网站公布的事情,周正龙要打官司。西安的一个律师愿意免费帮他,他也是将信将疑,背着律师说,这个家伙是不是不给我办事啊?



  “华南虎要给镇坪带来多大好处”  

  “我个人没有得到多少好处”  


从十多岁就上山狩猎,周正龙对自身技艺自信得很,说,有我周正龙在,哪个猎人敢说他本领强?他熟悉镇坪的山,根本不会迷路。因此他成了“虎调队”的一名向导,也因此结识了很多专家教授。他们吃住在山里,为了找寻华南虎。


有次周正龙独自进了深山,在里面转了六七天,还没回来,县上都以为他失踪了,安排人进山找他,结果在山口遇到了,老周却开口就骂,找我做什么?我还能丢了不成?真是笑话。


周家有两个大冰柜,以前没禁猎时,他从山中回来一次就装满了。老周拿出那把现在网上人人都认得的匕首,比划着,给熟悉的记者讲述杀死一头三百斤的野猪时的情景。他到阁楼里翻出这头野猪的上颌骨,牙床上,一边一个长长的獠牙。


二〇〇八年六月。镇坪曾家镇琉璃村临着公路边一间农舍墙上的标语。好像华南虎马上就要下山了似的。不知道现在这标语还在不在


因为华南虎,从前名不见经传的镇坪出名了。“游自然国心  闻华南虎啸  吃镇坪腊肉”成了陕南这个小县城的新名片,不仅做成巨大的广告牌立在县城入口、挂到了安康繁华市区的过街天桥上,甚至被网友恶搞,换做其他戏说的词句流传,这是镇坪绝对没有料到的。当然,这些现在看上去很滑稽的字句彻底变得可笑了。


二〇〇八年二月廿三日。安康市区巴山路过街天桥上的广告


成了名人的周正龙面对各路媒体始终侃侃而谈。他不看报,不看电视,也不上网,但各路消息他都能很快知道。他看似那么镇定,越发强硬。“真的就是真的!”“不管怎么都是真的!”成了周正龙的名言。他知道镇坪的官员们越来越避开记者的提问,多以外交辞令温和地推挡。人们都感觉,周正龙是一个人在“战斗”。人们都在问,果真是他一个人干的吗?现在有了一个答案。


周正龙不止一次说过,这个华南虎,会给镇坪带来多大好处啊。他居然让一个记者代表报社写下“要给镇坪保护野生华南虎捐款一万元”的“字据”。拿到条子,老周说,陕西人民感谢你,镇坪人民感谢你。


镇坪出名了,来镇坪采访的记者多了,开蹦蹦车的司机、开宾馆的老板、开餐馆的老板,都很开心。但也仅限于此。而周正龙说,我没有得到多少好处。除了省上给他的两万元奖金,他还去了几次北京,参加各种活动又领了五六千元。当然这些钱,要被追回了。留在屋里的罗大翠不知道咋办。


而镇坪,这个耕地零点八万余公顷、人口五万余的小县,也没有像周正龙说的那样,得到了多少好处。扬了名,不知是得还是失?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七日。镇坪县城上新街73号临街门面房的春联




周正龙的烟酒茶


从一个人接人待物,多少能看出点这个人到底咋样。拿周正龙来说,这些或许都是表象,跟他搞出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也没多少关联。但这些细小琐碎的东西,透露出周正龙个性中复杂的那些面,让人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正龙嗜烟。一天能抽多少根烟他自己也没算过。一般情况下,只要见到他,他手里都会夹着一支烟。周正龙的标准抽烟扮相是:说话间隙,狠狠嘬上一口,眉头就皱起来,眼睛也微微眯着,烟雾四散时,却又把手捂回到嘴边,烟头就又短了一截。


周正龙也会递烟给别人,但别人递给他的时候更多,他都会接过来,如果手里正有的抽,便把烟别到耳朵上,有时一边各别一根。如果此时他正和一群人说话,来回摆着头,耳朵上一截白白的纸烟看上去很扎眼,颇有些滑稽。


烟抽到只剩下一个过滤嘴时,周正龙会将外皮的纸撕去,把过滤嘴掰掉一半,然后从耳朵上摸下一支烟,把燃着的烟头装上去,省得再点烟,也不浪费一点点烟屁股——属于那种“一天只划一根火柴”的超级烟民。


过去,周正龙抽几块钱一包的烟。自从因为华南虎照片成了名人,跟他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常有人送烟给他,一整条一整条的,有的十多元一包,有的更贵些。而他家门外的垃圾堆上,也扔满了各种品牌的空烟盒:公主、白沙、云烟、芙蓉王。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廿七日,宁陕一家酒厂老板驱车来到镇坪老周家,送给他几箱子酒。他们到了周家并不客气,抄起招贴广告就往墙上贴,老周也不恼,还搭把手帮忙


周正龙不喝酒,几乎滴酒不沾。问他为何不喝,他只是笑,不作答。这或许是他的弱项。他的一个远方亲戚唤作二哥的知道他这“底细”,有次当面透露说,老周结婚那天喝了一杯红酒,结果醉睡了三天,从此再不动酒。周正龙听了,还是不置可否。


邻村一个猎人听说周正龙拍到了华南虎,来问情况,话没说几句,老周突然说,你中午喝酒了?猎人一愣,说,啊,是,你闻出来了?周正龙“哼”了一声,正色道,带着酒气上山,老虎远远就闻到了。


周正龙不喝酒,他的妻子罗大翠喝,且极善饮,玻璃杯满杯,一口干,酒量应在半斤以上。罗大翠起身与人碰杯豪饮时,老周只蜷在座位上大口吃饭,一副笑脸,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大男子主义”作风。


有人请周正龙吃饭,他喝饮料,却抢着打开酒盒,找打火机。有记者和周正龙开玩笑,一个大男人不喝酒算什么,老周急了,说,如果开喝,你小子才不是我的对手呐。让这记者搞不清真假。


一家酒厂想请周正龙代言,第一次登门,抱来了几箱药酒。老周很高兴,说,你们还带了酒来啦?酒厂的人见周家一屋子记者,随即展开宣传攻势,呼啦一下打开两张宣传画,登时就朝墙上贴。老周把对方递过来的烟噙在嘴里,也搭手帮着贴。那边有人已经打开一瓶酒倒了一杯,从不喝酒的周正龙却接过来,对着镜头一仰脖,抿了一小口。



去年冬天,但凡有人来,不管熟悉与否,周正龙都招呼着进里屋,“来,坐下坐下,烤火嘛”,他一边说,一边喊妻子给客人倒茶。周家自家人喝茶,是用一个不锈钢杯子,沏一杯茶几人轮着喝。客人用一次性塑料杯。周家饮用的是从远山引来的山泉水,带一丝甜味,茶是本地产的陕青,泉水泡清茶,味道自不消说。


有记者从县城搭蹦蹦车来周家,到了,司机就在外面等着。老周会问来者怎么来的,又问,那司机呢?然后出门请司机进屋来,也倒上一杯茶。


喝茶说话,就到了周家的饭点。乡村人家一天两顿饭,上午九十点一次,下午三四点一次。本来在烤火的周妻也不吭声,不知什么时候就出去准备了一桌子饭,三四个菜。客人就被留下来吃饭。不吃不行,不吃就是看不起人。周正龙两口子异口同声。


周正龙家的生活水平其实并不赖,一九八一年他与罗大翠结婚,是上门女婿,一九八七年盖了新房,第二年同时买了彩电和洗衣机。现在周家的电器还有两个大冰柜,是以前用来装野猪肉的。没禁猎时,老周每年上山套野猪、麂子,收获颇丰。罗大翠说,那时候杀猪、烧水、褪毛,一干就是一整夜,累死人。


周家现在每年养三头猪,不卖,年底全做成腊肉,吃一整年。门前一片菜地,四季常绿。罗大翠说,如果不是老周拍了华南虎,那么多记者客人请都请不来,你到我家里来了,吃住都可以,农村就是这条件,只要你不嫌弃。


很多接触过老周的记者都说,如果不是华南虎照片的事,周正龙还是个不错的人。当然,镇坪有些熟悉周正龙的人,评价他爱说大话,说他有点不务正业。也常常有记者问村里人老周咋样,听到的回答是“不咋地”,于是本来怀疑虎照的记者更坚定了对周正龙的判断:他绝对有问题。


可是,很少有外地人能搞清楚,这其实是一句地道的镇坪方言,它的本意是“还好,还不错”,是一个中性、略偏褒义的词。可惜,当真相终于大白时,这个“还不错”的“不咋地”,渐渐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一个猎人与记者军团的游击战



周正龙积攒了厚厚一沓各地记者的名片,大约一二百张。也就是说,有一两百人轮番跟他“斗智斗勇”了。从最初的“拍虎英雄”,到很快被质疑的“造假者”,再到如今的诈骗嫌犯,直到二〇〇八年五月被警方带走之前,周正龙一个人“对付”着一个庞大的“军团”。每个记者都试图从他那里挖出点什么,探寻所谓的真相,但几乎个个都无功而返。周正龙,用一个猎人的惯常思维,时而以攻为守,时而迂回出击,和记者展开一场近距离的“遭遇战”、“游击战”。这是“虎照事件”中一个特殊的生态,耐人寻味。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的某一天。记者们又到老周家上班啦。老周坐中间,周围围一圈。老周跟他们谈笑风生


从表面上看,似乎看不出周正龙不喜欢记者。不管是哪里的记者去找他,他都会接待,请进屋,请坐,烤火,倒茶。或许他内心并不情愿接待,但“来的都是客”。


一般情况下,周正龙不会主动说什么,他只是静静观察,听明来意。记者无非是问华南虎以及照片的事情,越到后来,周正龙越发料定自信了。他半晌也不吭声,有时会冷不丁反问一句:“你问这个想干啥?”音调高亢,听上去很具攻击性。这种对待记者的架势,让人不禁想起他猎人的身份。


当然,这种情形的出现,是在质疑他的华南虎照片之后。二〇〇七年十月十二日,陕西省林业厅发现野生华南虎的新闻发布会上,那么多镜头对着他,他一点也不慌。随后,当带着问号的记者一个个走进他,轮番开始职业本能的发问时,周正龙也本能地反应起来,而且越发强硬。


老周走到哪,都有镜头对着。他就像个大人物,前呼后拥的


周正龙很气愤最初质疑他的媒体,“是广东那班记者”,“就是他们把事情往坏处弄”。他这样说那个“最坏的记者”——“作为一个记者,只有头一句,没有第二句,也没有给我看证件,就说让我把所有的照片、包括数码的胶卷的,‘你全部给我,我找专家教授给你验证’,听到这个话你说气人不气人啊!”


面对这种单刀直入式的怀疑和逼问,周正龙以攻代守。他选择那些相貌年轻的记者“入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发问:你做记者几年了?你们老板认为我这个老虎是真的假的?你听到啥子消息了?


只见过回答记者提问的,哪见过提问记者的。如果被问及的记者略有迟疑,或者含糊其辞,回答了又改口的,周正龙就大笑,语气得意地说,你莫要骗我,你这个人喜欢讲假话。他轻而易举,武断地给一个个记者扣上了“说谎”的帽子。


要么,当着很多人的面,周正龙拿一个年轻男记者开涮。周正龙称这记者是“探子”,是专门探听消息臭他的“坏记者”。往往是说着说着,周正龙就把年轻小伙朝男女之事上胡拉扯,一时让那记者百口莫辩,下不来台。这个时候还采访虎照真伪?根本没法进行了。



如果一旦被他抓住“把柄”,周正龙会软硬兼施,让记者写下“字据”。至少有三名记者先后写下四份类似道歉式的“保证书”。他很得意记者给他写下的这些“依据”。但回过头来,周正龙会悄悄问别人,是不是我得主动给那个记者打个电话,缓和一下关系?周正龙说,那个记者是来坏我的事的,但我面子上还得对他好些,不然他写了“保证书”,背后还会日弄我。


有的记者见来硬的不行,又是帮老周砸制蜂窝煤,又是拔草喂猪,可周正龙心里绝对有谱,他不会因为这个就啥话都告诉你。在他看来,处成朋友了,帮忙干点活也没啥。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廿八日。一个女记者帮老周捡晒好的蜂窝煤


常常有一群记者每天都到周正龙家去,戏称“上班”,看能探到什么新消息,有的已经在镇坪待了一个多月。“老”记者都知道周正龙的脾性,也学老周,不多问什么,只观察就好了。“新”记者初次见面,从头来问,周正龙早就烦了,但他有时不气恼,却笑嘻嘻地给记者出考题,说,如果你回答上来了,那我们就有共同语言,要不然我们就不谈。


周正龙的考题一般以讲故事开始,故事多是民俗传说或发生在文革期间的段子,说王洪文想出国,去见元帅叶剑英,叶老帅没说话,用拐棍指指天,又戳戳地,然后在门上敲了两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老周就抛出了问题,你说叶剑英是啥子意思啊。有些八〇后的记者从没听过,答不上来,胡猜一气。周正龙哈哈大笑,说,这你就不能怪我啦——他就这样不软不硬地拒绝了采访。


背过人去,周正龙对一个比较“信任”的记者说出谜底:用拐棍指天戳地是说“不知天高地厚”,在门上敲几下是说“你快滚蛋吧”。这段子让周正龙几天都很开心,一想起来就笑出声来。他根本不怵媒体。几乎所有在镇坪的记者都会模仿老周的语气说,“我连老虎都不怕,我还怕你了?记者又不吃人!”



记者越聚越多,但面对这样的采访对象似乎都有些举足无措。有人说周正龙刁钻,有人说他乖张,而周正龙越发把这当成了一个游戏,他还像以前那样谁打来的电话都接,但就是不回答提问,东拉西扯,然后以“我还有事”为借口挂了电话,诡秘一笑:“我才不跟他说正事呢。”


他还给记者“发布”假消息,一会说明天他到安康走个亲戚,其实是去北京一家网站领奖;一会又看看天,说明天要下雪了,他要进山找老虎脚印,但第二天艳阳高照。而没有经验的记者初来乍到,就把这些假消息写成报道发回去,第二天网络上越发乱糟糟。


有记者想吃老周家的柿子,老周二话没说,爬上树去摘。他说,你吃我家柿子,是看得起我


周正龙只对其中一个老记者较为“信任”。在两个多月的接触时间里,周正龙观察,通过与其他记者的对比,最终却明确说这种“信任”并非百分之百,只有“四成”。这真是一件实在不容易的事情。那年冬天,周正龙去北京一家网站领奖返回西安,从背包里掏出一块腊肉来送给这个记者,强调说自己背了一路,不过已经洗干净了。他希望记者充分相信他,不知是他赌咒还是让记者赌咒,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莫喝我的水、莫吃我的腊肉,小心给你下了毒药。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廿八日。老周和我们相熟了,打开手机让我看各地来的短信。挺他的少,骂他的多


几个月过去,周正龙已经攒下厚厚一沓各地媒体记者的名片,不过他不太能分清谁是谁。他只记得几个人,比如凤凰卫视的曾子墨。他罕见地夸赞一两个记者,说权威的媒体是客观报道的。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十五日。镇坪。周正龙老家的乡亲们聚在一起看凤凰卫视的报道。老周说,凤凰的报道是好的


而他不喜欢的记者,他会连说带比划地形容那个记者采访时,他怎么反问对方,对方又如何说不出话来,成了个大红脸。



熟悉周正龙的记者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我的老虎是真的。真的就是真的。专家教授验证了的。新闻发布会……省厅的领导……国家林业局……”周正龙不断用尖亮的嗓音蹦出这些“关键词”,让人不看他也能想到他的神情:脸色憔悴,眼睛发亮,脖颈伸直。而他的身边,围着一圈记者,表情各异。


很多关注虎照事件的人都说,只要真相一天不揭开,这个猎人与记者之间的独特生态,就可能还会如此这般持续下去。如今,这一切似乎终于结束了。





周正龙的“贡献”与代价


去年(二〇〇七年),有人就说过,这是一出明眼人一看便能看穿,却又无法一下看清全部真相的戏。


如今整整一年了,戏还没演完,真相似乎还不能明了。



公众和媒体都觉得有问题,却奈何不了那个戏的主角,一个动辄以人头担保的猎人周正龙。他的言辞破绽百出,神情却信誓旦旦,颇有些泰山压顶不弯腰的心理素质和作派,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无法简单地对他做出个评价。



这出周正龙主演的“华南虎肥皂剧”从二〇〇七年十月开演,人群很快形成两大派别,以“打”和“挺”字为旗,纷纷扰扰、唇枪舌剑,给新闻相对平淡的那年年末制造出无法计量的网络口水,又给汉语辞典贡献了一个“正龙拍虎”的新成语,以及“顶一片大叶子”等多个网络流行词汇,却始终没争出个谁胜谁负。


为了这张所谓周正龙拍到的华南虎照片,“肥皂剧”吸引诸多官员前来担纲配角,一个个戏份还蛮多蛮重,甚至一度折腾到了北京。


可是,当年的结果就是没个结果。一下,到了二〇〇八年。


二〇〇八年六月。镇坪县城某间民房外墙上的政府保护华南虎通告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镇坪县城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政府通告


后来,人们得知,陕西省政府对华南虎事件“高度重视,对舆情、民意十分关注,成立了处理华南虎照片问题领导小组”。


而越聚越多的“打虎派”和为数不多却坚守阵地的“挺虎派”也都寄希望于新的一年,政府能彻查此事,给个确切的判断。


除夕前几天,陕西省政府办公厅对华南虎事件负有重要责任的陕西省林业厅公开通报批评。周正龙立即给一些平时很是熟络的官员打电话,一个也没打通。他试图从一个记者嘴里打探消息:“如果(老虎)是假的,是不是县上、省上,很多人都要丢官?” 



周正龙一直说他能掐会算,曾对不止一个人说“你会当官”。果然,这次他又算准了——几个月后,一些官员因为虎照果真丢了顶戴花翎。原因是“不作为、乱作为”。


周正龙说,他拍虎照“本来是想为县上做贡献的!”不过,他的这个贡献最终让省上、县上多名官员被处以开除、记过、撤职的处分。


从另个角度来看,这或许也该算是周正龙的贡献:他使得个别职能部门及个别政府官员的“责任心缺失、依法行政意识淡薄、作风漂浮、纪律涣散等问题”得以暴露和纠正。


周正龙为这个另类的贡献付出了代价——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零六个月、缓刑三年。




眼看二〇〇八年要过去了,都以为在两次审理中表达“我错了,我是个法盲”、“从今以后不再为非作歹了”的周正龙,做出了“贡献”、付出了代价,该没戏了,他却忽然发表声明“虎照没作假”,要申请鉴定。


人们疲惫不堪,都说,不想再看拖沓的肥皂剧的续集了。


人们想起陕西省政府新闻发言人在二〇〇八年六月通报事件处理时,那番措辞严厉的讲话:“华南虎事件中,陕西省林业厅及镇坪县有关部门所犯的严重错误,误导了公众和舆论,损害了陕西的形象,造成了十分不良的后果”。



周正龙个人的被判刑说到底只是个人付出的代价,而这个代价远远不抵对陕西形象的损害。人们不希望猜不透的周正龙这次举动是另一场悬案的开端,只希望包得再严实、再复杂的事情都能一点点揭开、理顺。


此文采写于二〇〇七、二〇〇八年





【原创声明】

本篇文图为记录者木闻写摄

感谢关注欢迎转发授权转载

44559513@qq.com


目       录

↓    ↓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