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碎片到思考
碎片化危机
很多朋友都在谈碎片化,时间碎片化、历史碎片化、阅读碎片化。我也曾多少和朋友聊过这个问题,不过限于即时对话,一些逻辑难免不严谨,就打算写出来。
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多斯的名作《碎片化的历史学》就是批判碎片化问题的,多斯推崇布洛赫提出的总体史观念。最初年鉴学派史家对待这本书的态度是闭口不言,时间流逝,这一问题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年鉴学派再也无法回避这一问题。
到了今天,碎片化现象更是随处可见。受微信、微博、知乎等网站和应用的影响,我们的阅读被切分了,变得十分零碎。而另一方面,随着新文化史的持续发热,史学研究也开始追求一些新的、有趣的议题,对一些宏大议题不再关心。提出“豪族共同体”理论的谷川道雄先生就对这种现象痛心疾首,也对他的理论念念不忘,希望后辈可以像他们一样,对大的问题进行整体的思考。
什么是碎片化?
在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下,史家开始对结构论、决定论保持距离,于是转向叙事史、微观史、新文化史的议题,这些议题大多细小、琐碎却又不失趣味。很多人认为恰是这些问题导致了史学碎片化。其实这只是表相。那什么是本相呢?我觉得有必要先说一下什么是碎片化。
就如前面所说,碎片化的表相当然是一些细小、零碎的问题、片段、知识。但零碎、细小并不能成为我们拒绝它的理由,我们拒绝它,是因为它没价值。但是为什么会没价值呢?难道碎片一定没价值吗?
还记得,在上学的时候,老师常常说“细节决定成败”。“失了一颗铁钉,丢了一只马蹄铁;丢了一只马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损了一位国王;损了一位国王,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这段话耳熟能详,虽然现实未必如此夸张,但也说明细节并非无关紧要。
之前在微博看到一个故事,是讲1969年4月1日,第九次党代会的事。周总理安排的座位很有意思。让人看不清门道,于是一个军人上台发言后和领导握手的时候,就显得很被动。在他同主席握手后,想到右边和总理握手,然后周一指左边,让他先和林握手,和林握手后,他想按着左边的顺序握手,结果林又让他同周握手,之后他又想按照右边的顺序握手,然后又被周指示过去和左边挨个握手,之后才是右边。整个过程,真是“学舞端怜左右忙”。为什么这么排呢?原因在于江,因为她资格与地位皆不够,又不好把他放到边上,于是就让碰头会成员坐一边,元老在另一边,这样她就可以坐在康旁边,靠近中间的位置。同时,只有碰头会主要成员面前才有麦克风,这表示谁是实际领导。
我想没人会认为这种碎片没有意思。相反,一些历史的碎片让人着迷。为什么会有趣呢?因为这些细节不只是细节,我们可以从中读出很不一样的东西,可以一叶知秋。这些碎片是很有价值的,并不能算碎片化,碎片化的一种表现就是它是孤立的细节,没有和其他因素产生联系,于是就显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除此之外,碎片化还有另一种表现。
一些朋友可能有和我类似的经历。就是当我们读书的时候,有所想法,就随手写下札记,有时候感觉这些札记很有意思,也颇为自许。但当我们把这些札记写成文章的时候,就感觉乏善可陈,好像是在重复前人说过的话,在炒冷饭。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并不在碎片本身,而是固定的思维模糊了碎片本身的趣味,无论看到什么,我们都不由自主把它放入熟悉的套路里,最后反而泯灭了碎片本身的特性。例如现在的一些著作,议题其实很有意思,作者能观察到这种现象可以说是独具慧眼,但是当我们看了著作之后,就会大失所望,为什么呢?因为套路化。作者虽然选了有趣的议题,但并没有深入的解读,只是把相关资料找出来,放到一起,看似著作,实则史料长编。就像昨日我看到的一篇文章,是关于洪洞大槐树的,因为是家乡的事,很感兴趣,觉得选题也好,但是看过之后就很失望,因为作者只是把相关的传说、事例列举了一遍,而没有进行解读,没有说历史到底如何?这种记忆是怎么产生的?它又意味着什么?这也是碎片化,就是发现了有价值的碎片,却因为自己僵化的描述,并没有深挖出它的价值,有趣只停留在选题。最后自然是看了浪费时间。就好像去不同地方做田野,最后报告写出来却千篇一律,只是名字变了罢了。
回到过去
王汎森先生提到过一个“执拗的低音”的概念,意思是过去某些被压抑的声音,在主流范式遇到危机,难以为继的时候,成为思考的一些重要资源。这和福柯的思想有些类似,福柯进行知识的考掘或者谱系学研究,就有些从过去寻找资源并批判现在,同时寻找出路的意味。
历史是一座宝库,哪怕做不到前人所说的资治通鉴,也可以给现在提供宝贵的资源,孕育新的出路。王观堂先生有段著名的评价“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之学新”,这是清代学术的发展历程。其中“道咸之学新”有两层含义,第一层自然是指常州学派等人对旧学的批判,同时关注经世之学,如魏源、龚自珍。第二层则是旧学到此已经不堪大用。当时旧学存在的问题其实就是琐碎化的问题。虽然不一定到“日若稽古”可以说数万言的地步,但也相去不远。从大到精到碎片化,和今日史学的发展何其相似?这是否能给我们某些启示呢?
近代学术史上,有一些有意思的现象。比如突然推崇纪事本末体例,推崇史通、文史通义和廿二史札记。纪事本末在过去只是辅助阅读的一种参考书,自袁机仲以来代有著述,但直到近代才受人极力推崇,史通与文史通义亦然。清代史家首推钱晓徵,近人喜说“钱晓徵以来第一人”,可见其地位。但是赵瓯北的札记却得到更高的盛赞。这种现象的产生,恰是源于近人对乾嘉学派走向琐碎的反思。
章实斋在近代被捧上神坛,“参互搜讨,谓之史考;整辑排比,谓之史纂;皆非史学”更是耳熟能详。参互搜讨与整辑排比恰是我上面所说碎片化的两个表现。很多人对“新”认识只是过去没有。这是很表面的,有些东西过去没有可能不是因为前人没发现,而是觉得它不重要,没太大意义,乾嘉学派走向末期琐碎的考据便是此类。另一方面,则是这个东西确实前人没发现,但是自己的水平也只局限于发现而已,不过就是把相关资料排列一些,做一个史料长编,并没有因新议题而产生新方法、新视角、新思考。这就是整辑排比。
章学诚说了,以上皆非史学。那什么是史学呢?私以为就是史迁所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当然是很高的目标,但也蕴含着史学的特质。一个是通贯,可以谈细节、谈碎片,但要通贯,而不是只局限于此。另一个就是要成一家之言,要有自己的思考,而不是千篇一律陷入前人的套路之中。这有些类似现在我们常说的问题意识。纪事本末、史评这两种体例被人推崇,恰恰是因为他们有问题意识贯穿其中。这就是对抗碎片化的武器。
如何思考?
回到现在,碎片化的表相是零碎的文章、议题。它的本相则是碎片化的思考。思考其实是灵活的,并不是碎片导致思考零碎,而是被动思考导致零碎。换句话说,就是没有问题意识,没有自己的关怀,那么自然看什么就想什么。面对碎片化,我们真正要做的,不是逃避起来,力求“整体”,而是变被动为主动,用主动思考对抗碎片。
在现实生活中,阅读其实都很难完全由自己,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例如工作期间你只是偶尔有十分钟时间阅读,你就只能碎片化阅读,并没有充足的时间让你完整地、成体系地读书。那你该怎么办呢?在我看来,真正专注的,不是你做什么,而是你想什么。你可能一天都在看一本书,但脑子里想的是吃什么、玩什么、怎么玩。反过来,你也可能手里抄东西、做表格,但脑海中却思考一个一直关心的问题。后者就是主动思考。
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就是个例子。我们看他分析的材料,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莺莺传、新乐府,其实都是很零碎的东西,但是他串起来了,他靠的是什么?是他的问题意识,是他对唐代整体的思考,整体的关怀。这就是主动思考与被动思考的关系。如果你是被动思考,那你读诗集、词集、文集的时候,面对的就是一首首、一篇篇各不相关的诗词文,你最多只是做一些整辑排比的工作,把一些东西放在一起。但这不是史学,你只有主动思考,关注一些重要问题,思考一些重要问题的时候,你看到这些东西,才可以克服碎片,对他们进行更深度的解读,把他们放入你自己的思考体系中,而不是被这些零碎的东西带着走。
那么什么是主动思考呢?如何主动思考呢?其实就是前面提到的问题意识。被动思考的人是不会提问的。或者只会问一些特别基本的问题。他们更多是按部就班的,希望别人来告诉自己答案。所以遇到碎片化的问题,只能去看所谓“完整”的著作。在他们眼中思考与读书的关系好像就成正比一样,我会不会思考,只取决于我读的书如何,他们仿佛从没想过,思考靠的是自己,而不是读什么书。
被动思考是从接受偏见开始的,他们接受经典,却不去问为什么是经典。于是就产生这样一个有意思的思路,经典就是经典,哪怕有错,也要读。我们读经典是为了什么?恰恰是为了避免出错,为了吸取前人的智慧,如果有错,为什么还要读呢?如果不那么好,为什么还被称为经典呢?谁规定的?他们不去思考这些问题。
主动思考就是学会质疑。想来满脑偏见的遗老遗少们看到这句话又要不满了。似乎只要少些疑问就会如他们一般成熟稳重。然而,成熟并不等同于当缩头乌龟。质疑其实就是提问的过程,新的学术范式总是随着提出新的问题开始的,提问就好像一束光打亮一个角落。卫道士们大多有这样一个偏见,提问就要回答,质疑就要证据,也难怪他们不敢提问了。什么是问题?问题就是疑惑,如果提问的人已经有了答案,已经有了证据,那还叫提问吗?卫道士们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来回避别人的提问,将对方贴上年轻气盛的标签,顺便说几句自己的人生经验。
真正成熟且优秀的人却不会如此,他们会正视问题,努力作出回答,因为他知道,提出问题的人并没有义务作出回答,但被质疑的人却有理由思考别人提出的疑问。并且,他们还会自己给自己提出问题,进行思考。这就是主动思考。他们自己提出问题,他们思考别人的问题。很多问题可能是没有答案的,但这不代表不需要思考。
可能我说的有些过激了,那么就阐述一下我的理由。读过书的人可能都有这样的经验,我们读书的时候,哪怕再完善、再成体系的书,也不是句句都对我们有影响,真正引起我们注意的其实还是很少的部分,是一些片段。一本书对我们的影响是很随机的,可能看到简介或序言就有很大的启发,真正读完也没有得到更多的启发。也可能作者作者的主题并不是这个,但却对你很有帮助,就好像我读《十八世纪哲学家的天城》时,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贝克尔提到的一个舆论的气候的概念,而不是他说的主题。又或者像读《叫魂》的时候,我学到的是如何叙事,而非政治运作,虽然后者也很有意思。这些经历都在消除这样一个偏见,就是我读什么书就会想什么。可见意图通过读系统著作来克服碎片化的想法是多么荒谬,并不是读的书系统,你的想法也系统了。
当我读到舆论的气候,我想到的是王汎森先生权力的毛细管作用,将二者相互比对,进而联系到权力、知识,联系到我们日常的观念,想到福柯、德赛都等等。所有这些联想,都是建立在我日常阅读的碎片之上,并且会随着接触不断往里添加,比如想阅读《逃避统治的艺术》来深入思考之类。我不敢说这就是主动思考,但我觉得要比一般的被动阅读好很多,我读到的都是碎片,但我在努力把他们放在一起,努力思考,这种思考是持续的,现在或许还在前人的论述之中打转,但我想不断思考,总有开花结果的一天。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克服碎片化的方法,也在努力实践,让读书跟着自己走,而不是自己被读书控制,当我们主动、自主的时候,是刷微博、看社会评论、看新闻、看小说、看微信文章、看专业著作、看古籍,其实都不重要,我们会吸收有益的东西到自己的体系中,将他们互相联系,仔细揣摩,读出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