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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朔漠两般秋——读《未尽的才情》书后

2016-08-15 秀士 读书识小录




很久没读余先生的书了,再次读到,真是兴奋。余先生虽然总说自己是研究古代史的学者,但真正喜欢的还是他对近代学术思想史的研究,真是学者知人。十年前顾颉刚日记准备出版,邀请余先生写一篇序言,事后余先生写成一篇长文,内涵丰富,于是便抽出来连同“顾颉刚、洪业与中国现代史学”和“顾颉刚的史学与思想补论”二文一起,发行了一本单行本小册子。“顾颉刚、洪业与中国现代史学”一文是洪、顾二先生先后去世,余先生写的纪念文章,收入了北大版文集《师友记往》中,早已读过,在相关书评后有了评论。后一文是余先生对唐文标先生的答复,主要讨论了士的一些问题,同顾先生并不直接相关。所以本文主要写一写我读了正文后的一些想法。


1

傅斯年、顾颉刚与陈寅恪


不知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就是一说起学术史,大家必然要提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几个革新人物,因为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但谈到具体的学术著作,好像又归到了陈寅恪、陈垣、吕思勉、钱穆身上。仿佛学术史上的影响力与学术著作是两回事一样。不少朋友对适之先生的看法是影响力大,有开拓之功,但是写的实在一般。对傅先生的主要印象则是史语所与那篇名文《夷夏东西说》。如果说对这二者的印象还多少算言之有物,那对顾先生的印象则只限于“古史辨”、“如日中天,史学称王”之类,很是虚浮。在“疑古”逐渐不被认可的今天,似乎顾先生文章的价值也在一路下滑。

和许多朋友一样,中国近代的史家,我尤其佩服陈先生。也写了一篇关于陈先生的小文,谈了一些我对陈先生史学的理解。核心就是说对想象力的运用。但是这不是陈先生的专利,陈先生也不是自己钻书屋里苦思冥想,就有了一套自己的方法。他的史学是优秀学者互相交流,思想激荡下的产物。在这方面,陆扬先生“陈寅恪的文史之学”写的尤其好。

陆先生在那篇文章中,谈到一段公案。是陈、胡二先生关于禅宗的争论。大抵是适之先生认为禅宗系谱都是伪造的,无实在意义。而陈先生看得更深,就是说,虽然系谱不见得是真的,但却反映当时禅宗的一些面相,系谱本身也不是为了记录历史,而是要体现禅宗一种抽象之观念。并不能以简单的对错、真伪来加以肯定或否定。就像陈先生说的,一个东西,就算不是那个时代的,但只要辨明了他是哪个时代伪造的,也可以成为真史料。

这段公案像极了文中余先生关于上古史前后期的叙说。大抵顾先生的疑古接近于胡先生当时的辨伪思想,开始对破除迷思确实有好处。但在史料缺乏的情况下,很多东西其实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的,辨伪也就难以进行下去。于是就凸显出傅先生在上古史后期的贡献。

陈先生的史学对傅先生有不小影响。傅先生曾经说过一段话:

历史本是一个破罐子,缺变掉底,折把残嘴,果真有我们一整齐了,便由我们主观的分数加进了。

这其实就是对想象力的另一种表述。傅先生并不拘泥于简单的对错。而是利用想象力将一些上古时代的只言片语连接起来,构建出一幅图景,给材料一个合理的位置,那么无论“信”还是“疑”都变得合理了。

 这便是傅先生的厉害之处,所以他的《性命古训辨证》出版后,陈垣会说“余阅《性命古训辨证》,深知余已落伍,未知他人觉得如何耳”。

胡先生或许受他影响,写了说儒,就是不再拘泥于具体的字句,试图重建上古学术史的脉络,从而推定孔、老的先后。这是更高明的做法,因为你如果不能打破他构建的脉络,自己提出一个新的脉络,那么一些细枝末节是很难推翻他的结论的。

在书中,学术方面,我另一个印象深刻的话,是傅先生引顾先生说的话:

黄帝所至,即子长所至。盖子长仍以自己所闻之传说为断也。

傅先生确实天资横溢,目光敏锐。顾先生这句话很值得深思。如果眼光只停留在疑古的话,那自然是黄帝之时未必如此。如果视野更为开阔一些,则会注意到后半句。进而想到,司马迁笔下的禹域,其实是他那个时代对世界的认识,同时也是对世界的规划、资源的分配。对禹域的界定,对五服的划分,恰是反应了他那个时代对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认知以及处理政策。反应了那个时代的一种世界观。而这,就是王明珂先生做的一些工作。

以上对这段学术史稍作了些梳理,对他们的方法略微引申。可以看出,傅先生、顾先生、胡先生的一些话其实都是中国史学上很宝贵的资源。这些东西在近百年前已经是主流,被反复讨论,在今日,好似又被埋没。重读他们的著作,便是吸取他们的养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更进一步。


2

难以想象


不少漏洞,后来才渐渐明白梁巨川的意思,感到十分震撼。梁先生的信大抵是说,你们有你们的信仰,我有我的信仰,我不是不知道清不好,但我殉清,就是为了自己心中抽象之伦理。如果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为了自己心中的这种信念牺牲自己,那世界自然就和平了。和陈先生笔下的观堂先生有些像。或许是我这个人比较有遗老心态,当时就觉得这没什么不难理解的啊?为什么王先生不能理解呢?

再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却体会到了普罗斯特和王先生那种感受。这同周一良先生有关。

以前读过周先生的《毕竟是书生》,也了解到周先生的遭遇。当时的想法是感觉周先生在美化自己,为自己找借口。我理所当然地觉得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人,父亲还是高官,自身又研究政治史,怎么会那么傻呢?受人摆弄,而且心甘情愿?一个史家,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真的会二话不说就认为自己罪孽深重,需要赎罪吗?我认为不会,我总觉得这是在捞取政治资本,然后失败被批判了,于是把责任推到毛身上,说自己上了当,把自己洗白。

后来也听过不少事情,知道周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再之后,读田余庆先生《师友杂忆》的时候,才恍然大悟。有些人就是不可理解的,他们的做法、选择,你是难以想象的。在这个时候,你只能用你理解的范围来揣摩他的心思,把阴谋论套上去,觉得他在捞取政治资本,而不是真的这么想。

回到本书,顾先生其实也有类似的情节,所以他会说“长崇隆,长崇隆,光辉照徹全宇宙,亿兆人来瞻礼韶山冲”。类似的人还有很多,或许一开始,我们可以推到他们道德败坏、阿谀权贵上面,但见得多了,我们自己也不信了,有的人确实是真心的。但是这种真心,我不能理解,并且难以想象。

我当时读普罗斯特、王汎森先生文章的时候,感觉是“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啊?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我是很相信想象力和理解无所不能的。直到看到周一良先生、顾颉刚先生他们。现在再回头看,当时觉得法西斯、梁巨川可以理解,那自然就是不能理解普罗斯特和王先生了,只是当局者迷,没有意识到罢了,还以为这种想象无所不能。

很多朋友似乎喜欢滥用陈先生“了解之同情”,每当人批判的时候,他们就喜欢引用一翻,来说你没有同情、不能苦心孤诣。他们却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无法同情的,也是不能理解的,这也是想象力的一个局限。面对这样的人或事,最好不要先急着否定,带入自己的常识,套上一些阴谋论来解释对方的行为,与其如此,毋宁不说。


3

未尽的才情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如果说杜牧是“才”未尽,“情”却了。顾先生却是“才”“情”两失的。

余先生真是会写诗的人。名字也取得好。原先以为“才情”是一个词,看完才知道是“才”与“情”的意思。关于“情”的那部分写得尤其好,是本文最大的亮点。

钱穆先生有封与余先生论学的书信,经余先生公开,为世人所知。主要谈文章的写法。钱先生是这么说的:

···又如陈寅恪,则文不如王,冗沓而多枝节,且多临深为高,故作摇曳,此大非论学文字所宜。穆前读弟讨论陈氏所作关于《再生缘》一文,甚为欣赏,当时即觉弟不仅能发表陈氏至内心,即弟至行为,亦大有陈氏回环往覆之情味。然此种文字,施于讨论《再生缘》、《红楼梦》一类,不失为绝妙之文,而移以为严正之学术论文,则体各有当,颇觉不适。···

余先生的书读过很多,先生的学术文字是否不当,至今没有感觉出来。但先生发扬人物心曲,抒写人物情感的文字真是绝佳,关于陈寅恪、胡适、顾颉刚,莫不如此。

顾先生的感情,其实就是单相思,能把一厢情愿也写得这么感人的,或许只有余先生了吧。

平生最爱读唱和文字,真觉默契。前段还写了陈先生与陈夫人唱和诗词的一篇文章。陈夫人巾帼不让须眉,陈先生感生伤世,这种反差,让人记忆犹新。很巧的是,顾先生和谭慕愚女士的唱和诗也是这样的情况。

顾先生早先被谭女士的勇猛精进吸引,觉其“落落寡合、矫矫不羣,有如幽壑絶涧中一树寒梅,使人眼目清爽”。于是暗自倾心,梦中更是屡次梦见。好像天龙八部里的“梦姑”“梦郎”,只不过他的梦是发乎情止乎礼的,也不像梦姑梦郎那般,似梦实真。

1931年1月,单相思已久了顾先生即将见到谭女士,便写了一首诗:

一天风雪冷难支,为约伊人不改期。我愿见时便恸绝,胜留余命更生离。

然而这次会面,也只是两人对坐几个小时而已。不禁让人想起那句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单相思久了,难免异想天开:

···心中劝其向世界史及中国国民生活两方面著力,将来好与我共作一部中国通史,我任上古至清,她任鸦片战争以后至现在。要是这个工作真能作成,我二人精神之结合将历千古而长存,不胜于百年之伉俪乎?···

似乎所有“好学生”都有这样的想法,追求女生的方法,就是一起写作业,真是天真又可爱。顾先生的想法,总让人觉得特别熟悉。

顾先生也真是一位文艺青年,心里的愁绪一点也不比女子要少:

是乐是哀浑莫知,别期似暂又似迟。百千量度都须废,只此愁心不可移。

不过,似乎天公作美,顾先生还真和谭女士一起共事了,虽然不是编中国通史。

这期间,他们有不少唱和诗。

谭:人世纷纭苦不休,暂停征马到俞楼。此心已为飘零碎,怕看西湖处处秋。

顾:一天风露且归休,莫以伤时怕上楼。度尽寒冬花即发,何须重泪对清秋。

谭颇为时局忧愁,顾先生只好相劝。之后顾先生又连续写了好些激励谭的诗,为了让谭振作,整日献殷勤,和其他单相思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但胆子终究是小了点,也只是激励一下而已。

将近离别时,谭女士又作一诗:

北风怒发厉于刀,万壑千峰尽痛号。可惜离人心底恨,不曾削得一分毫。

顾先生则作了三首,以下仅贴一首:

摘来红叶纳书囊,如此深研好久藏。过却十年重检视,依然颜色压群芳。

顾先生的心思表露无疑了,好久藏的红叶自然是深藏心里的谭。

相比顾先生的儿女情长,谭女士的诗则明显是充满对祖国的担忧。也确实符合顾先生那句“勇猛精进”的评价。然而,当一个女士只和你国家兴亡的时候,未必她就那么女中豪杰,可能只是不想和你谈情而已。

果然,顾先生之后的求婚失败了。

在当年顾先生还未求婚,二人共事时,顾先生作了一首诗:

媚人碧玉西湖水,落日黄沙大漠风。并落俞楼几案上,只缘我辈忽相逢。

谭女士改的更佳:

西湖朔漠两般秋,尽向俞楼砚里收。

谭女士诗才尽显。然而这句诗似乎成了一句谶语。虽然尽向俞楼砚里收,顾、谭得以在俞楼一起共事,但终究是西湖朔漠两般秋。两人注定了难以在一起,渐行渐远。

匆匆数十载过去,在顾颉刚写“长崇隆,长崇隆,光辉照徹全宇宙,亿兆人来瞻礼韶山冲”的时候,在他比心里话的数量、质量的时候,谭却不失其“勇猛精进”的本色,成为了三个不服输的“死硬派”。顾、谭二人确实是“西湖朔漠两般秋”了。

1978年9月6日,顾先生看到当年初遇谭先生时写的日记,附诗一首:

无端相遇碧湖湄,柳扶长廊疑梦迷。五十年来千斛泪,可怜隔巷即天涯。

五十年的情思又在一瞬爆发了。

然而,就像那首诗的结尾: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

在他说出“亿兆人来瞻韶山冲”的时候,在他与人竞赛的时候,他与勇猛精进的谭就好比飞鸟与鱼,何止隔巷即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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