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22期,精心策划了“视野:葛兆光特别专辑”。根据葛兆光《写在前面的话》,专辑包含五部分内容:第一辑“所传何统”,多是讲古代中国文化传统在当代的被宠信和被误会,因为近年来某些所谓“传统”走红得让人诧异;第二辑“藉史入思”,是葛兆光在历史研究中的一些思考;第三辑“引颈偶眺”,说的是一些有关边缘历史的观感,既从周边看中国,也从中心看边缘;第四辑“普镇琐记”,是2011年到2013年,葛兆光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客座的随感;第五辑“奈当下何”,则是葛兆光对今天中国思想、学术和人文教育的一些感慨。最后的“附录”中,收了一篇写家世的《福州黄巷葛家》,以及一篇韩国学者对葛兆光的采访。让读者知道作者的来历,以及对其学术与思想有所了解。
大陆的文化潮流,近来仿佛初春气象,“乱花渐欲迷人眼”,让人有些迷惑不解。在一直朝着“现代”上气不接下气地紧赶慢赶的中国,那些一直被冷落的“经典”和“历史”,似乎入了某些当政者的法眼,又从记忆里被翻出来,卖出了辣价钱。特别是兵临城下的电视传媒,借着“经典”和“历史”的大旗所向披靡,推出一个个新的文化偶像。近来,除孔子之外,和孔子一直不太过得去的老子、庄子也顺势红将起来。听说香港和西安有《道德经》论坛之举,我没有看电视直播,只是在报纸上略闻一二。据说,有万人齐诵五千文的盛况,让人不禁想象那早已远逝的圣哲,似乎又发出了嗡嗡的远古回声。大学里面不仅有佳人穿汉服巡游校园,还有了杏坛下仿古投壶的庄严游戏。某个留了两撇胡子的“山人”呼吁尊孔读经,还寻章摘句编了书,要让教育部列入中小学教材,传播儒家要义。一批“著名”学者则呼吁,大学应当把早晨朗诵英文的时间,改成吟诵四书五经。平时看惯了领导报告的电视屏幕,居然有人讲历史,有人讲经典,居然还弄出了大批fans,签名售书都手酸得要雇按摩师,这也许会让当年五四先驱们跌破眼镜。喜的是人们开始知道,我们仍然生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上。近百年来,中国人想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总想割断那个拖了“现代”后腿的“传统”尾巴,人太焦急,就好像要拼命甩脱身后那个叫做“历史”的长影,一路狂奔,却仍然被附身随形的影子搞得焦灼不安。那时为了弃旧更新,各种旧的历史经典都被义无反顾地脱掉,而把新的文化潮流当作“跟上时代”的时装,没有自信的时候,人会把时装一件一件穿上,又一件一件地脱下,仿佛哪一件都不称身。所以,总没有消停和从容的时候。现在猛回头,阅读经典,重温历史,这很好。我曾说过,也许多读自己的经典,多看本国的历史,心中有几千年的底气,肚里有若干册的书本,能够让人变得自信,而自信则能使人从容。忧的是这种对于历史和经典的兴趣,会不会也变成新时装,而这新时装恰恰就是当年的旧货色?那种集体的庄严背诵,会让人想起当年齐声背诵毛语录,那种截取经典三两句发挥的做法,会让人想起当年活学活用毛选的讲用报告,那种过于风靡成为流行时尚的现象,会让我们想起那个时代的一概席卷或横扫。特别是,在如今媒体时代,常常会把这种重温古典和回顾历史的事情,变成一个盛大和热闹的集体“秀”。“秀”的结果就好像时装台上的变幻无常,过了季节,这批时装就会被追逐时尚的人忘记,他们会迅速地追捧下一轮新时装,而把旧时装弃之不问。《道德经》论坛会怎样?希望这不是一次盛大的时装秀。我曾反复读《老子》,试图回到古老时代,去想象和体验他的心情,我隐隐感到他的紧张和不安。对现世秩序的崩溃感到沮丧,他才对逝去的朴素时代感到惋惜。我想象在那个剧变的大时代,老子的心,处在深深的忧惧中,他不出牖而窥天下,总是在内心中玄思。仿佛一个躲在山中怀着悲愤冷眼观世间的隐士,偶尔伸头看看窗外,便只有低首长叹,喃喃地说,“天道”静谧,“世道”淆乱,为什么不依照“天道无为”,却任用心智把秩序搞得一团糟?还是回到更古老、朴素的时代去吧!在那个时代里,民众只是生活在“小国寡民”范围内,既不迁徙,也不变动,没有战争,也不用兵戈。人也简单,心也简单,这才是和天道相应的世道。如果说,孔子把一切希望诉诸价值理性的建设,墨子把一切理想诉诸实用理性的落实,那么,老子对理性和文明建构的“秩序”统统表示怀疑。但这只是老子的一面。今人通过想象和理解,也许看到了他的这一关怀,不过我相信,他也在寻求一种生活秩序,只不过,由于他对历史、社会、理性、文化都深深地失望和恐惧,所以,他更多地关注个体生命,希望人类回归朴素和安宁,与自然保持和谐,维持生存永恒。我一直在说,对于今天的人来说,传统也罢,经典也罢,历史也罢,一方面它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使我们生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上,一方面它却是一个等待发掘的资源仓库,需要当下语境对历史记忆的召回,并且等待人们的重新解释。诠释是一种当下的行为,它使老传统变成新传统,让旧经典成为新经典,也使得旧文本和新意思之间,有了一个若即若离的诠释关系,对《老子》的理解也不例外。诡异的是,作为现代价值,“理性”、“进步”在仍然现代的当下中国,居然落到挨批评的地步。原因是什么?原来是以西洋为尺度的全球性“文明”,在晚清以来西潮又东风的鼓荡下,取得了压倒性胜利,这就激起了民族性“文化”的反弹。在经历了一百年来割弃“传统”的潮流之后,现在风水逆转,中国好像要回到拥抱“传统”的潮流中来了。因此,发掘传统、阅读经典、重塑国魂的潮流很盛,眼下大陆的文化风气中出现的种种传统回归和经典宣讲,便是这一潮流的呈现。不过,正如很多诠释学理论所预见的,被诠释的资源也许只是一个,但诠释却是多面向的引申。经典原来的精神,和解释出来的意思,未必就一定相符。《老子》也不例外,我不很清楚现在对《老子》的流行解释,但依我看,《老子》的思路中隐含了几种可以“再生”的资源,比如以个人为中心的反社会的倾向,比如以内心体验为中心的反智倾向等等。也许,在一个儒家伦理为中心的社会中,它可能引出追寻个人自由或保全个人生命的两种不同结果,在一个过于强调现实理性的社会中,它可能引导思想超越具体的有形世界,直探神秘的终极境界。在这个“理性”和“进步”笼罩一切的现代,它还有可能与“后现代”合作,成为一种批判性的力量。可是,这种“反社会”和“反智”的倾向,在仍然现代的社会中是否也有破坏性的作用呢?话说远了,回头再想想,这还是《老子》或者《道德经》吗?
作者: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东亚与中国的宗教、思想和文化史。主要著作有:《中国思想史》两卷本(1998,2000;韩文本,2013;英文本,2014,2018)、《增订本中国禅思想史——从六世纪到十世纪》(1995,2007)、《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2011;韩文本,2013;英文本,2017;日文本,2019)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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