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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 细读会着迷

2017-01-25 细读会着迷 大卫工作室1

收拾了一下午,竟然没有整出五平米的地方,这是来北京后,十年没动的一个地儿,我最初的电脑桌,还有那台电脑——虽然,十年前,已不用了,但这台电脑却是我从老家睢宁,带到北京的,曾写过一个文章《扛台电脑上北京》——这一台电脑的配置在当时,从显示器、硬盘、音箱在当时皆是顶配,一万二千元,那是1999年末,如果买房子,估计可以搞个小一居的。总以为电脑里藏着我的神。事实上,至少这个电脑给我带来了不一样的灵感,对这电脑的珍爱,可想而知。今天,把它抱下楼,扔下时,还是有很多感触的,甚至,有说不清的伤感,十年没有再打开一次,但一直放在我卧室最显著的位置。


扔还是不扔?与自己争执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扔。再好的东西,再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也不能留。这两年,越来越倾向于减法。家里东西,每年都要扔不少,但屋子里,还是插不下脚,到处是书,已让我窒息感了。这个春节,做减法,而且做得更狠一些。希望能达到极简。


原谅我今天想跑一会儿题,其实,也没有跑得太远,顶多从朝阳区跑到通州区吧,不仅生活上要做简法,写诗何尝不是减法,有些人写诗,总是想表达这个表达那个,生怕读者看不懂,恨不得把一个巴黎塞到一首诗里。诗歌的脂肪要有,但不能太厚,形容词——对,形容词是最容易让诗歌长脂肪的,有些人,恨不得把康熙字典里的形容词也用进去——如果康熙字典有形容词的话。


罗丹说,所谓雕塑就是把多余的部分去掉。写诗,亦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现在还是我追求的一个至少目标。有些诗,就是心里自然流淌出来的,像小溪之清澈,蹦蹦跳跳地从山里出来,带着天空,云影、鸟鸣。


在我喜欢的外国诗人里,洛尔迦的诗风,就是超简的那种,句子与句子之间,不粘滞,也不疏离,如果用一个成语表达就是,若即若离。像大海把天空抱在怀里,像风摇晃着树枝。有时候,我们太想在诗里表达什么了,其实,诗,完全可以客观呈现,或者,像国画当中的留白,书法之中的飞白。诗歌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这方面,当代诗人,顾城是一个不错的例子,他的诗,小而有趣,安静,轻逸,像月亮睡着了,慢慢地沉入水里,像母亲从孩子脖颈下,抽出手臂,又像一块木头,用横截面,展示河流的漩涡与时间的纹理。


记得上世纪80年代,在苏州上学时,初遇顾城那首《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当时,读之印象不是一般的深,这诗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可以与政治扯上一些关系。做正能量的解读。现在看来,这种格言体的诗,易记,易于流行,但有个致命弱点,就是太机智了,太聪明,太巧妙了。当然,你比我还清楚,机智是聪明,但这顶多是小聪明,高手那里,会处理得很好,万一失手,则成了抖机灵了,而现在,在一些诗人(特别是口语诗人)那里,则成了脑筋急转弯了。


相较而言,笨拙却是大聪明,大智慧,但,聪明易捕,笨拙难学。后者,有时要功夫还得要童心。不滑,不巧,不滞,不涩……诗之易学,难工,大抵如此。有一段时间,给孩子推荐诗歌,除了一些常见的名家名作之外,我还特意给她推荐了顾城的诗,有些句子,甚至,都能打动她,她那是还小,觉得顾城的诗,简单而又不简单,简单是第一眼,不简单是第二眼,如果再琢磨。顾城的诗,个人认为,是天然,且是那种无污染的纯天然。他的灵魂应该是干净的——说这话,冒着风险的,如果他不杀妻又自杀的话——他的灵魂至少不会下地狱。在杀谢烨这件事情上,他是一个罪犯,哪怕有一万条理由作解释,也抹不去他的血腥暴力。


泰戈尔说,性格即命运,顾城性格和一般人不同,他可能有自闭的一面,而这自闭,又会带来自卑与自傲。他心里有温柔,也有温柔的暴力。他像孩子一样简单,纯净,但有时也像孩子一样闹人。他的心理年龄,应该很小。如果没有诗,他的生活,估计是不可想象的,反过来说,他是为诗而生的。带着骄傲,胆怯与疼痛。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特别喜欢顾城的这几句诗,在不同的场合,曾引用并背诵。给我无限的想象力,又那么纯洁、舒缓、干净,世界是最初的样子,一切都那么可爱,该发生的,都正在发生,该动的,都在动。只有你和我,站在这里,享受这此刻的美好。什么也不用做:“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这句诗,得有何其美好、何其欣悦、何其自信的心境才能写出来。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这首诗的标题,可以说是顾城的自白:“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确,他不是一般的任性。不仅写诗任性,爱情任性,婚外恋也任性,最后任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杀妻并自杀。




木耳(顾城和谢烨的孩子)快一岁了 顾城1989年画于新西兰



因为顾城,我对新西兰有了更深的印象。顾城”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只不过,大地被他画上窗子之后,他就纵身跳出了窗外,从中国,来到了新西兰。



家,顾城1988年作于新西兰、美国等地,此画顾城未送过任何人


有时候想,如果顾城不去新西兰,可能悲剧就不会发生了,然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他不但去了,而且“生活与情感”都激流勇进,在谢烨与英儿之间,他做着不醒的梦。我没去过新西兰,特地百度一下:顾城在新西兰的故居位于奥克兰附近的一个名叫Waiheke(中文名叫激流岛,或怀希基岛)。顾城故居的具体地址是: 124 Fairview Cres., Rocky Bay, Waiheke Island.


不止一个去过新西兰的朋友说新西兰的好,有一位朋友,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走了不少国家,说最让她念念不忘的还是新西兰,而且极力撺掇我移民新西兰,说那儿空气,水质是何等之好,食材是何等之放心且新鲜,我说你给我带个礼物回来吧,没想到,这位牛人给我带回的竟然是四瓶蜂蜜,我打开一瓶,这蜂蜜与国内最大的不同,是果冻一样的,凝脂一样的,让人看一眼,就有添一口的欲望,品了一下,有初恋的味道。我说谢谢您的好意,但这另外三瓶蜂蜜我要送人,朋友急了,千万别,这可是宝贝,是新西兰纯天然的,知道你失眠,才给你带的,记得你还说你脾胃不好,而且北京干燥,你吃这个皮肤会更滋润。我晕。都快老头子了,还美个啥,不过,蜂蜜喝了两瓶之后,确实有感觉,该有的冲动也都有了,有时醒来,甚至想像聂鲁达那样,“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对樱桃树才做的事情“。此刻,舌尖上正有一丝甜,甜得心慌慌的。每晚临睡前,舌尖上新西兰,给我小甜甜,给我小疯癫,如果再有一首聂鲁达的诗,舌尖得变成核电站。


至于移民新西兰,目前没有这个打算,至少,下次去新西兰,要去激流岛看看,顾城的那些诗句,是否生根,毛利人的眼睛里,是否有鸟的影子。


在北京的冬天里,想象顾城的新西兰与新西兰的顾城,是蜜蜂与花朵的相遇,然后分离。爱情有时是毒,思念有时是蜜。


我从没被谁知道,

所以也没被谁忘记。

在别人的回忆中生活,

并不是我的目的。


最后,用顾城的一段话,来结束本期的推送:


一个人,生活可以变得好,也可以变得坏;可以活得久,也可以活得不久;可以做一个艺术家,也可以锯木头,没有多大区别。但是有一点,就是他不能面目全非,他不能变成一个鬼,他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他不能在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小注:今天推送的内容,比较丰富,既有顾城朗诵的视频,也有纪录片,精选了他的诗与画,后面特附舒婷的篇纪念顾城的文章《灯光转暗,你在何方?》


你对顾城怎么看?你对顾城的诗怎么看,欢迎大家留盐,咸淡皆可。



先听顾城的朗诵,视频得难一见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u01649g0m6h&width=500&height=375&auto=0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也许

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

画下丘陵——

长满淡淡的茸毛

我让它们挨得很近

让它们相爱

让每一个默许

每一阵静静的春天激动

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

 

我还想画下未来

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

但知道她很美

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

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

画下许多因为爱她

而熄灭的心

画下婚礼

画下一个个早早醒来的节日——

上面贴着玻璃糖纸

和北方童话的插图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我想画下风

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

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

画下大海——

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在想

但不知为什么

我没有领到蜡笔

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创痛

只有撕碎那一张张

心爱的白纸

让它们去寻找蝴蝶

让它们从今天消失

 

我是一个孩子

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这是顾城的一部纪录片,可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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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代人》





执者失之。


我想当一个诗人的时候,
我就失去了诗。


我想当一个人的时候,
我就失去了我自己。


在你什么都不想要的时候, 
一切如期而来。


《执者失之》










隔膜的薄冰融化了,
湖水是那样的透彻,
被雪和谜掩埋的生命,
都在春光中复活。


一切都明明白白,

但我们仍匆匆错过,

因为你相信命运,

因为我怀疑生活。


《错过》





(顾城与妻子谢烨)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

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门前》





(新西兰激流岛,岛上住的大多是厌世者,千余人。顾城亡地)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墓床》




(顾城的字)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顾城的画)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看见它 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避免》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感觉》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土地是弯曲的

 

土地是弯曲的

我看不见你

我只能远远看见

你心上的蓝天

 

蓝吗?真蓝

那蓝色就是语言

我想使世界感到愉快

微笑却凝固在嘴边

 

还是给我一朵云吧

擦去晴朗的时间

我的眼睛需要泪水

我的太阳需要安眠


 

避免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看见

它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错过

 

隔膜的薄冰溶化了,

湖水是那样透彻,

被雪和谜掩埋的生命,

都在春光中复活。


一切都明明白白,

但我们仍匆匆错过,

因为你相信命运,

因为我怀疑生活……











老 树


老树

老得要命

在夜里黑得吓人

在吓我们

我们这么近、这么近

它不高兴


我认识你姥姥

我告诉你外公

“嗯——哼” 


我们不作声

我们听

象两个好儿童





夜 归


大地黑暗又平静

只剩下一串路灯


树影亲切又阴森

遮断了街旁的小径


我的心发热又发冷

希望象忽隐忽现的幽灵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中。




1961年夏,顾城不满五周岁时,对镜自画像,原作有淡彩


顾城画的妻子谢烨




顾城画的小漫画



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女人嫁给男人是这个世界的一大不幸,有如诗变成了政治,而字变成了章程。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中。




人生不能有目的

因为目的是空的

人生不能没目的

/因为人生是空的








一个人取得食物的能力,同生命的真意有什么关系?能力不过是一种体面的盗窃行径。即使盗窃可能到达真意,体面也不能。世界称颂了贼。







艺术是花的时候,结出神的果,这时哲学是叶子。



生命是闪耀的此刻,不是过程,就像芳香不需要道路一样。




人以为上树必须有梯子,他们忘了苹果并不是爬上去的。




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再简单不过了。人世所以闹得这么复杂,盖是因为加进了目的,一加进这个怪物,立即就复杂无比。你想当博士,就必须啃书本、钻逻辑,甚至琢磨着巴结导师,导师有什么怪癖?有没有孩子?就复杂极了。如果你想当博士,还偏说并不想,而是为了真理,编出另个目的诓世,那就复杂加复杂,不仅复杂了自己,还复杂了有目的的别人,让人们更有根据说世界复杂。


大家都抱怨复杂,却不愿想自己就是复杂的根源,麻烦都是自找的,只要诚心,就会看见世界简单至极。你须做的只是扔掉目的而已。这时你自由自在,人人自由自在,天下太平无事。





所有被风吹过的树

都显得有神




神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光,是一种洁净的感觉,是一种洁净的心境。鬼对于我来说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化身、一个旅行。人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名称,也是一种概念。昆虫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没有妄想的生命。它不会变得很大。世界说我是人就是说我具备了人的形体,但这个形体并不是全部的我。我还能感觉到其他的生活。如果只遵循一种方式生活是非常单调的。光做人也非常单调,不合我的心性。





两个雨滴降落到大地上,微微接近,接近时变长,在临近汇合的最新鲜的刹那,它想起它们分离的一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都作为云、飞鸟、河水,千百次生活过;都作为阳光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世界,闻到春天的气息,听,声音一闪,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对于美和希望,终究会离开我们,我一直存有大的困惑,这折磨了我可以说很多年——就是浮士德所面临的,他说真美啊,你留下来吧!这时一切就消失了。


这的确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爱情过去,我们剩下了婚姻;革命过去,我们剩下了政治;诗过去了之后,我们剩下的是诗坛……一个精神的创造力过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可以说是一具尸骸。那么这个时候怎么办?






我不反对什么,也不顺从什么。只有诚实,很简单。“没有目的”才能“在蓝天中荡漾”,“没有目的”才能感到心、生命的真切。我爱他们的时候,我就是他们。



当世界上布满了人,结成了社会,我们不得不承认,需要有统一的规则来使这个社会运转、延续。这是人们生存所必需的。


但这是生存的问题。它不是另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所讲的人的自然属性的问题,不是这个问题。


自然个体本身是各个不同的,就像庄子说的,有的鸟腿长有的鸟腿短一样,你把长的截短或者把短的接长,这对于它们的自然都是破坏。


而社会要求的是统一,做的正是这件事;又不得不做,否则它无法存在和延续。所以从人的立场来讲便是有得有失。


实际上无论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都一直处在这两者之间的矛盾状态中——你要求自由,可能就要同时接受死亡;而你接受生活,又往往必须扭曲本性。


不过在中国的哲学里,后来有一个非常奇妙的方法,完全调和了这两者的矛盾——


就是说人大可继续过他的生活,而他的心呢,是自然的;就像云在天上,水在瓶子里一样,彼此一点儿也不矛盾;各在各的领域里,互不相干,安全地并存。


这呢,也算是我的一个座右铭吧——人可以像蚂蚁一样地生活,但是可以像神一样美丽——生如蚁而美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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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梦:顾城     朗诵:姬国胜



风的梦

顾城

 

风的梦----顾城

在冬天那个巨大的白瓷瓶里

风呜呜地哭了很久

后来,他很疲倦

他相信了,没有人听见

没有道路通向南方

通向有白色鸟群栖息的城市

那里的花岗石都喜爱露水

他弯弯曲曲地睡着了


像那些永远在祈求谅解的怪柳树

像那些树下

冬眠的蛇


他开始做梦

梦见自己的愿望

像星星一样,在燧石中闪烁

梦见自己在撞击的瞬间

挣扎出来,变成火焰

他希望那些苍白的手

能够展开

变得柔和而亲切

再不会被月亮的碎片

割破


后来,他又梦见一个村庄

像大木船一样任性地摇动

在北方的夜里

无数深颜色的波纹

正在扩展

在接近黎明的地方

变成一片浅蓝的泡沫


由于陌生的光明

狗惊慌地叫着

为了主人

为了那些无关的惧怕和需要

汪汪地叫着

最后,他梦见他不断地醒来

一条条小海鱼钻进泥里


沾着沙粒的孩子聚在一起

像一堆怪诞的黄色石块

在不远的地方

波浪喘息一下

终于沿着那些可爱的小脊背

涌上天空


在湿淋淋的阳光中

没有尘土

贝壳们继续眯着眼睛


春天,春天已经来了

很近

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

换上浅紫色的长裙

是的 ,他醒了


醒在一个明亮的梦里

凝望着梳洗完毕的天空

他在长大

按照自己的愿望年轻地生长着

他的腿那么细长

微微错开

在远处,摇晃着这片土地




转暗,你在何方


文 | 舒婷






童话诗人

—给G.C


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

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

你的眼睛省略过

病树、颓墙

锈崩的铁栅

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

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

向没有被污染的远方

出发

心也许很小很小

世界却很大很大

于是,人们相信了你

相信了雨后的塔松

有千万颗小太阳悬挂

桑葚、钓鱼竿弯弯绷住河面

云儿缠住风筝的尾巴

无数被摇撼的记忆

抖落岁月的尘沙

以纯银一样的声音

和你的梦对话

世界也许很小很小

心的领域很大很大


1980 年4 月



这首标明写于1980 年4 月的手稿,应当修正于1981 年。因为我第一次见到顾城,是在诗刊社举办的第一届“青春诗会”上,那是1980 年夏天。年轻诗人们搭乘各种交通工具,从四面八方陆续来到北京。诗刊社在虎坊桥的旧址是一座不小的院子,朴素简易的小楼房,海棠果已经累累枝头。


正式报到的那一天,小会议室里熙熙攘攘。有一位大眼睛男孩径直走到跟前,伸出手:“舒婷,我是顾城。”那年顾城二十四岁。


我已得知这批学员中,有《今天》的两位同仁,与顾城虽然初次见面,自是乡党一样格外亲。顾城把我拉到走廊,避在暗角里的江河,走出来亲切握手,手上有烟卷味。


这就都认识了。从此只要他们两人到会,我们便臭味相投形影不离。不过,我们外地人借住在办公室的临时宿舍里,北京学员只能“走读”。平日里,写作修炼各行其是,听报告或讨论学习才集中一起,而江河是几乎不来的。


诗刊社不开伙食,我们被安排在歌剧院(话剧院?)搭伙。在排队打饭菜的时候,江河告诉我,顾城很郁闷,因为安排的辅导老师严词厉色训了他。我们便去央求邵燕祥老师,把顾城调到邵燕祥老师的麾下,顾城就此获释。我们几位女诗人都划归严辰老师,他像菩萨一样慈眉善眼,对我们呵护有加。


诗会把尾声放在北戴河,而今回想,这应是最经济实惠、最具效益的公费旅游。(我的第一次公费旅游,当算“文革”期间的红卫兵大串联了。)


那真是青春鼎沸的夏天。几乎所有人都待在沙滩上,彻夜不眠。礁石上溅泼的磷光,飞鱼掠过海面的水花,月亮在幽蓝的天幕上,很是清凉洁净。我抱膝坐在一条大浴巾上,江河顾城则半卧半坐着。顺手捋开灌木丛上的星光点点,哦,后面还有梁小斌呢。




顾城约我去踩浪,江河会意地微笑着,他知道顾城有秘密要告诉我。挽起裤管顺着浅滩漫步,顾城掏出一个小红本,翻开内页,嵌着一张女孩的相片。长长辫子,明亮大眼睛,是谢烨。


他们的结识很浪漫。从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两人一见钟情。顾城害羞,假装读报,报纸挖一个窟窿偷看着。被发现了并不说破,那人只是红着脸,顾城说。火车到站后,顾城匆匆把写着地址的纸片塞在女孩手中。于是“两地书”热烈展开。唉,没有手机的岁月,顾城的诗人气质必定更加发扬光大,经受距离的考验和谢家的担忧不看好,爱情最终瓜熟蒂落。


1983 年,顾城谢烨来到鼓浪屿,说是度蜜月。我的儿子不到一岁,体质荏弱,住院挂瓶,我每天奔波医院。遂让他们住在百米外的我父亲家。朋友们来鼓浪屿,基本都由我父亲接待,从最早的艾未未、后来的芒克到江河。北岛曾多次说要到鼓浪屿看我,后来他听邵飞说,鼓浪屿不过是座大花园,就不来了。哼,我记恨着呢!


顾城夫妇住父亲的卧室,父亲搬去鸟房。父亲爱鸟,鸟房只有六平方米。


酷爱烹调的父亲,煞费心思安排手中的肉票、鱼票、糖票、豆干票,变着法子给他们做好吃的。哥哥嫂嫂下班过海到家要中午1 点多了,父亲怕饿着客人,让他们先吃饭。等哥嫂回家,掀开纱罩,四菜一汤均已扫荡得干干净净,连菜汁都不留。这以后,父亲不厌其烦分两次做饭,还很自豪:因为顾城小两口最能欣赏父亲的手艺,总是迫不及待、欢天喜地,让碗盘一一见底。


听朋友转述一则逸闻:说数年之后顾城夫妇辗转英国,邀请时间结束后,借住朋友寓所。那朋友合家旅游去了,待他们回家,发现家中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被彻底消灭。朋友开玩笑地说:像被小老鼠们洗劫过。




大概1985 年吧?福建东山举办“蝴蝶岛诗会”,我代为邀请了江河、顾城、杨牧、傅天琳、陈所巨等老朋友。顾城信里问:能不能带谢烨?主办方没有多少经费,东山诗人刘小龙很为难,我便硬起心肠答:不!


于是顾城、江河等朋友都来了,玩得很开心。顾城总是赖在海滩上不走:我就埋在沙堆里,你们明天来刨我吧。东山的鱼虾蛤蚌又鲜又肥,众人每日里呼啸碰杯大快朵颐,唯顾城闷闷不乐。那晚见他站在窗前郁郁寡欢,问他。他答:这里餐餐美味,而平日在北京,谢烨想吃个炒鸡蛋都不容易。


我太内疚了,至今不能释怀。


八十年代,凡有会议在北京,朋友们都会相约来宾馆看望我。


尽管他们之间并不那么和谐,我常开玩笑说他们:两雄不能并立呗。他们带上换洗衣服,轮流上卫生间洗澡,门开开合合,房间里热气蒸腾,人人面如桃花。这时候顾城总会频频起身探头窗外,看看他们那辆破自行车还在不在。很奇怪,公车票不过一毛钱,何苦大寒风里奋勇踩车向前?顾城解释:两人便要两毛钱,两毛钱够买几斤白菜了。那年代,大白菜一斤也就几分钱。两口子的伙食就是一大锅白菜粉丝,日日顿顿不变。


那时候的会议是不能蹭饭的。我把大家领到附近的小饭馆,塑胶杯装啤酒,炸酱面,大拌菜,京城随处可遇的家常菜罢。其他人都在座位上等待,只有手头最拮据的顾城和我抢着付钱,他预先准备的那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块钱,已经算是巨款。


顾城谢烨争着和我说一个小故事(他们两人向来争着说同一件事情,互相插嘴互相补充互相纠正,故事结局让人辛酸,说起来却是兴高采烈声情并茂)。


八十年代顾城四处投稿,连福建最偏僻的县文化馆都可以收到他的一摞手稿:随便挑着发吧。于是稿费三元五元零星地汇来,白菜粉丝中可以加土豆了。有次居然来了一笔50元巨款,小两口商量后,手拉着手步行穿过八一湖公园,去小储蓄所存钱。次日,不幸车轮胎爆了要换,两人相挽去取十块钱;第三天,正逢白菜大贱卖,又取十块钱;再一天,他们刚进储蓄所,还未开口,柜员先发话了:“你们能不能把明天的十块钱一起取走?”说的也是,正是因为他们每天这样来回走路,鞋子又破了。


大概这段时间里,马悦然夫妇来鼓浪屿家中做客,用过便餐,我送他们到轮渡。他叮嘱我说:“舒婷,你多照顾点顾城吧。你看你生活得这么好,而顾城什么也没有。”


是的,我选择了一种平凡庸常的生活,工作、丈夫和孩子。而顾城比我更诗人,他不甘委屈,就算饿肚子,也不能忍受红尘。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选择:“以纯银一般的声音,和你的梦对话。”








放逐孤岛


放逐荒岛

以童年的姿态

重新亲近热乎乎的土地

你捡柴禾,割牧草

种两距瘦伶伶的老玉米

偶尔抬头

送一行行候鸟归路

新西兰海域此刻无风

你的眼睛起雾了

他们在外面时

你在里面

鲜红的喙无助地叩响高墙

故国的天空

布满你的血痕

现在你到了外面

他们在里面

所有暗门嗒拉上锁

既然你已降落彼岸,就再不能

回到诞生的地方

眺望的方向不变

脚已踩在另一极磁场

黑眼睛妻子

坐在门坎上哺乳

发辫紧紧盘在头顶

有如一朵结实的向日葵

微笑着转动着

寻求你的光源而粲然

你用中山装的衣袖擦擦汗

站稳双足

在命运的轨道上渐渐饱满

渐渐金黄


1990 年5 月16 日



1986 年5 月,我应邀去了美国,先到旧金山,到纽约,再到明尼阿波利斯,到斯坦福、伯克利等好几个大学去朗诵和讲座。省里给的出国批文是三个月。


在纽约时,与美国诗人金斯堡几次见面,他主持我的朗诵会,并邀请我到他家去喝下午茶。他是艾未未的好朋友。我们三人讨论商谈举办一场《北京─纽约》的诗歌活动。中国诗人名单由我提供。顾城、江河、杨炼、李钢……十来个人吧?


1987 年,邀请函发来,我的护照申请却被断然拒绝。原因是1986 年那次出访,由于当时我正在美国,中国作协让我顺路参加洛杉矶大学的“中美作家第三次会谈”。我已经提前离会匆匆返程,没有精准计算到时差,还是比期限延误一天,因之严厉受罚。不怪当时经办的官员,盖因铁规如此。想了很多办法,求王蒙帮忙,让中国作协外联部主任金坚范给省里打电话解释担保,无果。金斯堡急了,甚至说服美国外交部属下一个什么机构给省外办发函,也许更加惹怒招恨,终不得成行。


那次活动究竟都有哪些诗人获得通行,我也记不得了。只听说江河是一下飞机,两手空空,宣称“壮士一去不复返”,从那以后,他一直窝在纽约不动。顾城夫妇却是回不得家的,他们告诉我,因为在北京已经没有住处了。还好中国诗歌刚刚走出国界,朦胧诗大盛。一个个诗歌节、国际笔会、大学演讲、驻校作家的邀请纷沓而来。他们在世界各地漂泊,在上一个活动和下一个活动之中,去熟人、朋友家中过渡等待,甚至被安排或介绍到素昧平生的屋子里借居。




谢烨怀孕了,就算有的邀请条件不错,那些国家的签证却很难得到。他们很幸运地,在香港获得新西兰签证。顾城说,面签时,谢烨怀胎都快八个月了。她穿着宽大的衣服,不敢起来走动怕露馅,而签证官大概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吧?出国后顾城给我的书信很少,大概是邮费太贵?难得写满几张信纸,常常短短半张而已。有时呼我干姐姐,有时赐封我“鼓浪屿大公”,自称“可汗”。字迹大大的,孩子气的,总是东一句西一句,读了心中微笑。有关他在新西兰的生活,多半是从朋友那里听说的,在新西兰定居啦,生儿子啦,开始种庄稼啦。我真以为顾城已经心如所愿:“以童年的姿态/重新亲近热乎乎的土地……在命运的轨道上渐渐饱满。”


关于顾城在新西兰的生活,旁观追忆很多。顾城自己也在接受采访时侃侃而谈。二十年来,这方面的资料陆续整理出版,我收到的也不少。可是我并不大浏览它们。这块伤疤挖掘起来还是疼痛不已。


1992 年5 月,《今天》的大部分同仁被邀请到美国巡回朗诵演讲。老朋友们之间的距离和隔阂更加明显,当然,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向来不在那团乱麻里面。一帮人从旧金山到纽约,共同旅行十多天里,还是顾城谢烨与我亲密,他们描述新西兰日子时,语气幽默快活,实质依然艰辛坎坷。顾城在报纸上看到激流岛(那时应当不是这个岛名吧?中国人的音译?还是后来作为旅游景点的包装?)有座小屋被拍卖,占地不小却蛮便宜。他有大学教职,可以贷款。童年时期顾城就梦想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地:“风摇它的叶子,草结它的种子。”他不假思索拍下这个岛,并获得贷款两万元,两口子很快搬到小岛居住。


顾城说:花了二十多年,才跨过那个倒霉的世界,找到想要的生活方式。


顾城在奥克兰大学的聘约很快到期。一开始,他还不怎么在乎,但是还贷的重枷很快显示出分量,几乎把他压垮。这个小岛退潮时露出沙地,可以步行或驱车通过,抵达民风淳朴的毛利人部落和热闹集市。涨潮即汪洋一片,真正成为孤岛。没有料及的是,小岛向阳那一面乱石叠嶂,背阴这一面长不出庄稼,顾城的农场计划因此泡汤。矗在半山斜坡上的小屋已经破败,他们俩没有力气,只好从山上合力把大石头推下来,先将就铺一条滚石道。后来顾城是如何学会凿石修缮,操作细节我已经模糊,想来必定殚精竭虑,比堆砌文字难上百倍。岛上没有水源,他们在屋顶砌了蓄水池,饮用、沐浴、洗涤。拜老天所赐,新西兰气候总是风调雨顺。若接不上呢?顾城笑嘻嘻:那就几天不洗澡。岛上空气纤尘不染呢。




“种二十回萝卜就可以了此一生”的梦想既已破灭,顾城夫妇想到养殖。他们去集市买了两百多只小鸡,垒了石栏圈养。鸡苗儿由机器孵化,几代下来都是农场模式流水线养殖,没有母鸡教诲,遗传密码里的自主觅食功能早已丧失殆尽。小鸡们集体发呆绝食。他们俩只好一人一头抬着食槽,模仿机器左右摇晃,才将小鸡们的初级课程教会。小鸡渐半大,纷纷越狱飞过鸡栏,诗意地栖居于石缝草窝灌木丛里,成了都市人垂涎欲滴的跑地鸡。


可以准备收获鸡蛋了。


不料执法人员突然露面,意外的困难再度发生。原来根据当地法律,每户人家只允许养殖12 头鸡(想起我们当年的割资本主义尾巴吧?)。他们被勒令三天内处理这些有翅膀的新岛民,不管它们看上去多么斑斓多么无辜多么与世无争。现在要召集鸡们没有那么容易了。顾城夫妇只好夜里捏着手电筒,满山遍野去捉拿被强光晃花眼的瞌睡鸡,顾城只敢捉脚,让黑眼睛妻子咬牙割颈,连夜褪毛剖肚。顾城说:舒婷啊,简直血流成河!


德国之声记者采访:为何不放生?顾城老实回答:这些都是钱哪,我们还要生活呢。甚至有人就此发表言论:说顾城之血腥是与生俱来的,居然在三天里,杀掉亲手养殖的两百多头鸡。


那么多鸡肉该如何处理啊?我替他们发愁。顾城说,鸡肉都寄存在毛利人的大冰柜里,和他们的猎物冻在一起。谢烨用鸡肉做春卷,拿到集市上去摆摊。顾城闲着无聊,也想出力,就在旁边画肖像,每张标价8 块钱。可是谢烨说:岛民互相认识,画好了,基本都是白白赠送,收不了几个钱。但是顾城喜欢。两千多个岛民画着画着认识了不少。顾城不懂英语,孤独很久了,因为画像,有了一些朋友。顾城谢烨叙述这一切时还是老样子,争先恐后诙谐有趣嘻嘻哈哈,让我跟着一起咧嘴开怀,鼻尖酸着。








破碎万花筒


黑子的运动,于

午时一刻爆炸

鸟都已平安越过雷区

日蚀虽然数秒

一步踩去就是永远的百慕大

最后一棵树

伸出手臂

悄悄耳语

来吧

美丽生命仅是脆弱的冰花

生存于他人是黑暗地狱

于自己

却是一场旷日持久

  左手与右手的厮杀

黄昏时他到水边洗手,水

不肯濯洗他的影子

只有文字的罂粟斑斑点点

散落在

他的秋千下

一顶

直筒

布帽

静静坐在舞台中央

灯光转暗


1993 年10 月13 日凌晨



回到1992 年春天,我在美国见到顾城,就指着那顶布帽子大笑:“顾城,那是什么东西啊?”谢烨说:有个外国老太太送顾城一顶直筒羊毛织帽,顾城很喜欢,老戴着脱不下。


帽子扯坏了,他灵机一动,剪下旧牛仔裤一截裤管,试着当帽子,喜欢得不行,从此帽子仿佛长在脑袋上,成为象征。


关于帽子,版本很多。如果顾城高兴,他会说,方方正正像故国的北京城。不耐烦了,他就淡淡的:我怕冷。有时候,他会顺题玄妙发挥:安全感啦避雷针啦保护伞啦等等。顾城个子小,头发稀疏了,高帽对他其实很合适。

虽然他们在国外多年,买地置屋,安家生子,给我的感觉还是吃不饱。顾城鄙夷那些“满世界都是吃来吃去的嘴巴”,可是他更明白:“做一个人,就是一个必须吃东西的东西。”




主办方发放相当丰厚的饭钱。酒店带早餐,晚餐总是有活动和宴请,基本自己付午餐而已。我时差倒不过来,早上迟起没有胃口,只挑一块小蛋糕,掰一半慢慢啃着。顾城问:那一半你不要啦?我点点头,他伸手到我碟子上抓走,立刻塞到口中。我急了:顾城,那边还有一大盘呢。谢烨笑着解释:知道啊,他已经吃了六个。我才知道。顾城每天必定耗到早 餐时间结束,尽量把自己填饱,仿佛动物有两个嗉囊一样。中午?中午就睡觉,睡到晚上开会之前有晚餐吃的时候。失眠严重的我马上想到:那,夜里呢?夜里继续睡。谢烨说, 顾城从小能睡,最高纪录连睡两天50 多小时。


艾未未在纽约,他请我到中国城吃饭。这样那样,要了很多菜,蒸鱼啦烤大虾啦,甚至有拳头大的石螺。老板是朋友,过来提醒:菜太多了!未未说:上次我这位朋友从大陆来,我没什么钱请她吃饭,现在我要让她吃好的。未未打开钱夹给我看,哟,除了各种银行卡,还有厚叠百元大钞呢。我这就提议,拐角就是我们住的酒店,能否把顾城夫妇邀来共进午餐?未未与那一对儿自是熟得不能再熟,当然不反对。就算多他们两个人,菜还是太丰盛。因为未未一直夹菜,我的碗里还剩很多。谢烨不但挨个把餐桌上的盘子,连汤带水倒在顾城碗里,最后还拿起我的碗,也倒给顾城了。我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谢烨说没事!在新西兰,谢烨单独做饭,吃不完就倒在顾城的那个大锅里。顾城就“乱炖”着吃。


可以说,顾城不在意烹调,也不仅仅是珍惜食物。他能饿,所以深知能吃饱的时候,一定要努力吃饱。好像永远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似的。让人回想起来更加难过。




当时我不太明白,顾城多年的节俭是否变成一种痼癖?因为到1992 年3 月,顾城在柏林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DAAD)的一年计划才结束,DAAD 给付的生活费很高,他们应该存下不少钱的。


那天饭后,我们顺路逛街,走进一家小商店。谢烨在货架上挑选很久,挑了一个小玩具,笑着给我看。那是一只小青蛙,捏一下呱一声。底部印着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标价1.99美金。谢烨说:给儿子买一个中国的东西吧。临付款我才发现顾城一直沉着脸站在门口不进来,谢烨掏钱时,顾城竟然一屁股滑坐地上,把我大大吓了一跳,以为他犯病了,赶紧去拉他。谢烨厉声呵斥:别理他,让他去死吧。我就更吓坏了,回头看谢烨。她眼里已有泪花:我一花钱他就这鬼样子!原来如此,我买吧,我正发愁给小木耳买个什么礼物好呢。


顾城并不小气。朋友吃饭他会争着付钱;那年来我家度蜜月,他送我两尺卡通印花棉布,我给儿子做了个小被套;时隔多年,在美国见面他还特别送我一只立陶宛彩漆小汤匙。东西都很小,但是让人感觉顾城有情有义,而且礼貌周到。从商店出来,谢烨捧着包装好的玩具远远避开,恨声不绝:顾城,你去死吧。顾城,你死了好!


我陪着顾城落在后面,作为干姐姐,我首先要数落的自然是顾城了。顾城解释着:舒婷,如果不能按期还贷,我的小岛就要被拍卖,我们就无家可归了,所以每一块钱都要存下来啊。小木耳一直寄养在毛利人部落里,酋长虽视为己出,但是根据西方伦理,酋长还是以遗弃罪把顾城告上法庭。说到木耳,顾城渐渐有了笑容。因为顾城付不起钱,毛利人竟然代顾城雇了一名律师。听起来,那毛利人仿佛自己和自己打官司似的。在他们的观念里,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只是要求父母承担一点责任。法庭仲裁结果是,顾城必须每年付毛利人一点点抚养费。顾城说: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但如果不付这一点赡养费,他们就要失去木耳的监护权。


咳,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顾城慨叹着。


我曾经问:孩子叫什么名字?木耳。哪个木耳?白木耳的木耳。哦,顾木耳?不,没有姓,就叫木耳。


他们半开玩笑地解释过孩子的名字,也是时常更换版本,我没记住。


后来我看到一些资料里写成了桑木尔。木耳是小名吧?桑木尔也许是毛利人的习惯叫法?我始终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连照片也没有。


在旧金山期间,我们被邀请到美国女诗人卡罗琳• 凯瑟家中做客。卡罗琳• 凯瑟得过普利策奖,与赵毅衡共同翻译我的英语诗集。客人们在他们家的户外游泳池里扑腾,谢烨的游泳衣里还加穿内衣,我觉得好笑:在国外许久了,还这么遮掩吗?她努着嘴示意顾城。顾城不下水,脸色阴暗地闷坐在荫棚里。我走过去故意大声说东说西,再小声骂他太过分,直到他心情明朗起来。


因为顾城想要谢烨保持初恋时那两条长辫子,谢烨就不能剪烫,顶多把辫子紧紧盘在头顶,像朵葵花,非常漂亮。由于顾忌丈夫的感受,谢烨不戴任何饰品,她的衣服都是棉麻质地,宽松的,在西方国家也很时尚。不过,谢烨基本不买衣服,都是朋友送的,邵飞送过,我也送过。纽约分手时,我把所有衣服摊在床上,让谢烨挑选。我清楚地记得她挑了一条苹果牌牛仔裤,一件水磨真丝枣红夹克和大红棉布衬衫。


1996 年我应DAAD 邀请,成为驻柏林作家一年。我被安排在市中心的“裤裆大街”(中国人的戏谑翻译,即库达姆大街,Kurfürstendamm)50 号,1989 年北岛应邀来此,住的就是这一栋公寓。留学生们告诉我:当年好些人聚集在这所房子收看新闻直至深夜,其中一对激愤的男女青年经常结伴并终成眷侣。1992 年顾城夫妇从美国返回柏林,结束DAAD 计划后,住在这对青年家中。男主人教会谢烨开车,带她去观光,陪她出去购物,近距离地,让谢烨看到另一种生活、另一个男人。




一个美丽聪明的上海姑娘,这么多年来的漂泊操心,约制天性,我想,谢烨身心都累了。


这一年,顾城在国外朗诵作品时只用各种怪声没有字词,遭到诗友的批评,躲到沙发后失声痛哭。因为要坚守母语的语感,顾城拒绝学习外语,他在国外的所有交流都要依赖谢烨。那么,语言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经济的重轭,失语的困境,面临生活与精神伴侣的即将离去,顾城一样,他也撑不住了。


“黑子的运动,于午时一刻爆炸。”


即使根据目击者的作证、警察部门的结论,事后得以理性地剖析那一幕悲剧,但,谁能真正还原黑子运动的轨迹,那个深渊的无限黑暗,那一脚踩下去的万念俱灰?


结局永远无法挽回,无法遗忘。只有谢烨有权宽恕。我深信,她已经宽恕过了。


2013 年9 月15 日




生活,怎能没有诗?

不过,接下来的这首小黄诗

有人看了受不了

胆小可以不see





大卫《荡漾》免费读



朗诵:贺小贝



喜悦因过浓而产生盲目……

大卫

 

我爱你,不把你当作

早晨的光线

相对于庞大的北京

我有双人床的爱,沙发的爱

如果再加上浴缸

就等于朝阳区的爱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

把寂寞弄得澎湃起来

对你芳香的身体

我有深刻而局部的爱

喜悦因过浓而产生盲目

有时候我要你

却不知道在哪里要?怎样要?

为什么要?要到何种程度才算要?

 

当你像一座午夜的城池躺下

我就是那个最不讲理的拆迁公司

扒了你的长街

刨了你的小巷

推了你的厢房

小小的卫生间也不放过

胯骨间的十万匹豹子

更要轰隆隆地铲去

所有夜晚都是同一个夜晚

就是要把你拆成一个

高贵的废墟

就是要疯狂而野蛮地

要你要你要你

 

惟有这种方式

我与世界才有对称之美

摧毁你像摧毁一个帝国

多亏你的出现

我才活得不像植物

爱你,从5厘米到25厘米

就这样爱你

因为不喜欢别的方式

如果一个人可以爱死

就这样爱下去

如果一个人可以哭死

就这样哭下去

爱你,就像一个动物园

哪怕门关了

还可以用老虎爱你

狮子爱你

犀牛爱你

用牙齿爱你

舌头像个核电站

从此我用嚎叫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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