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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为你跋山涉海:伊朗印象

2017-01-18 罗新 探知游学

编者按

本文经罗新教授授权,转载自“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公众号。原载于《书城》2009年第10期。


文/ 罗新


那天傍晚经过联想桥南那几畦三环内仅有的农田时,看见的是麦子收割后的景象:麦穗已经消失,黄白色的麦秸齐齐整整地立在地里,蓝蓝的天上浮动着往年极难一见的白云。忽然想起来,我不记得自己留意过今年麦子的成熟,而在以前,看金黄麦穗在初夏的轻风中微微摇曳,总是会让那些温暖酸甜的往昔不期然地润湿当下的生命。

 

这个天又蓝、树又绿、连白玉兰都再次开放的初夏,在你还没来得及珍惜她的时候,便如八月草丛间的蜻蜓般一闪而过了。

 

上一次看见地里的麦子,是在五月的伊朗,从玫瑰与夜莺之城设拉子前往古老的亚兹德的那个下午,看见扎格罗斯山北麓舒展平滑的缓坡上,大片由坎儿井所滋润着的麦地还是绿油油的,那时竟然忘了成熟与收获的季节其实已近在眼前。

 

之后不久,在一个休息点停车吃西瓜时,被路边茂盛的野大麦所吸引,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本有关驯化地理学的书,讨论大麦和小麦的驯化发生在一万年前的“新月沃地”(the Fertile Crescent),其理由便是,至今在西南亚(中东)地区,此类禾本科作物渊源所自的各野生品种的明显优势仍然可以随意观察到。

 

是的,即使在这半荒漠地区,即使不远处的戈壁上只点缀着梭梭和骆驼刺,公路边的低洼地里却长满了亭亭的、优雅的野大麦,细长的麦芒映着夕阳的光。

 

从伊朗回国后的某一天,接到在伊朗时的同伴从美国来信,说起从电视上看德黑兰街头的抗议,既难过又激动(sad and exciting)。

 

的确,在网络和电视上追踪伊朗选举后的抗议活动,印象最深的是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性的英勇参与。我就想到了在伊朗全程陪伴我们的那位漂亮的阿塞拜疆族姑娘Bita,她开玩笑地说过“我不是好穆斯林”,因为她没有按要求做礼拜,而那个时候,我们的库尔德族司机正顶着黄昏的风在路边沙地里铺上小毯子向西南叩拜。

 

在亚兹德的一家地下餐厅里,等待饭菜的时候,借助屋顶天窗射下来的一缕金黄色的阳光,我给Bita拍了几张照片。虽然她一直很配合,但当我请她除去头巾时,她睁大了眼睛说:“那怎么行!”

 

显然Bita总是很在意地围着头巾的,即使到了朋友家里,当女主人主动揭去头巾以鼓励中国女客人不必戴头巾时,Bita还是那样矜持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发和双耳。在德黑兰大学等机关与伊朗学者座谈时,我注意到那些女学者总是不停地伸手整理耳鬓一带的黑色头巾,尽管通常那里并没有不听话的发丝从头巾里溜出来。



完全出乎事先的安排,我们先后在两家伊朗人家里做客,一家在设拉子,一家在德黑兰。这两次做客都与音乐有关,不同的是设拉子的那位音乐家是业余的,而德黑兰的那位音乐家和他的乐队是专业的。

 

设拉子的那位业余音乐家就是Bita的朋友,他主动邀请我们到他家里,为我们演奏三弦塞塔尔(Setar)琴,唱了六、七首动人心魄的传统歌曲。和大家一起围坐在他家的地毯上,听着他幽然、婉转又清澈的歌声,我感受到一种期待之外的触动。

 

这种触动激发了我长久以来对于维吾尔和土耳其音乐的亲切,在那种亲切之上,波斯音乐为我揭开了那张神秘和美妙的帷幔。这是一种无法直接描述的美丽,如同炽热爱情的骤然出现,如同初春雨水在梦寐中大地上的轻快舞蹈。



同样的触动在另外一个时间、另外一个地点又突然降临。

 

参观伊斯法罕著名的伊玛目广场时,从游客稀少的清真寺里传来悠扬曼妙的歌声。我们围拢去,看到一个人站在有着金线蓝花繁丽绝伦的装饰图案的大穹顶下,闭着双眼吟唱着。虽然听不懂歌词,任何人都会被那样的歌声深深陶醉。美丽的歌唱可以没有桑图尔(Santur)扬琴的引领,可以没有托姆巴克(Tombak)高脚鼓的策动,仅仅是那种浸灌着忧伤与希望的歌声,就足以穿越心灵的铁壁铜墙,让你在一刹那间升入彩虹,窥见命运的影子。

 

怪不得从前有人说某种极美的歌唱就足以令异教徒改宗皈依,那一定是因为歌声融化了理性与思想的堤防,推开了通向神秘和新生的大门。



在德黑兰,我们受一位音乐家的邀请去欣赏他和他的乐队的演奏。这位音乐家曾跟随伊朗总统访问中国,在北京和上海举办过专场演出。他的乐队一共五人,除了作为歌唱家的他本人,还有两个塔尔(Tar)琴手,两个达夫(Daf)鼓手。塔尔琴共有6根弦,每两根为一组,用黄铜拨子弹奏。这种古老的长颈鲁特(Lute)琴最有趣的是有两个相连的桑木雕制的共鸣箱,看上去像个8字。



达夫鼓是在中亚、西亚和北非广泛流行的一种圆形手鼓,鼓沿内缀有一周金属环,晃动起来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与鼓面的低沉拍击相应和。塔尔琴和达夫鼓在萨珊时代都成为重要的宗教乐器,并随着祆教传播到许多地方,不知道是否曾在北朝隋唐时候来到敦煌以东的中国?那位专业歌唱家的演唱自然不同寻常。

 

坐在大不里士的毛织地毯上,闭上眼,随着他的歌声,我仿佛从这栋楼房飞升起来,越过白皑皑的达马万德(Damavand)雪山,看到了蓝莹莹的里海,还有呼罗珊和撒马尔罕,以及中亚那些我久久向往却一直未克前往的地方,还看到了绿洲边缘那些高高挺立的白杨与柔和清新的芦苇。

 

可是,在德黑兰这次听音乐的经历,给我更深印象的却是演奏音乐的场所和女主人。歌唱家介绍说,这个有着教室般的客厅的房子,是他的朋友的家,女主人就是那位瘦小却有着明亮双眼的老太太。据说,老太太的父亲是国王时代的大法官,是著名的知识分子。老太太在她家里聚集朋友,举办传统音乐的演奏会,而且,她家里每周都有一次读诗会,一些爱好者聚在一起读波斯古典诗歌。靠墙的书架上摆放着豪华装的哈菲兹、海亚姆、萨迪和莫拉维等著名诗人的诗集。

 

和世界上几乎所有地方一样,伊朗一些热爱古典文学的人越来越感受到现代文化对传统古典的威胁,于是行动起来,推广有关古典诗歌的教育,每周一次的读诗会就是这种行动的内容之一。老太太本人喜欢波斯古诗,她也请专家学者来主持读诗会。可以想象,每周的读诗会上,哈菲兹和莫拉维他们会再度复活于这个拥挤喧闹的城市中。

 

非常惭愧,如果不算《九亭宫》这样的民间故事,我在来伊朗之前,只读过菲尔多西《列王记》(Shahnameh)的中文节译本,以及莫拉维的Masnavi英译本的第1册(Jawid Mojaddedi译,牛津2004),此外对波斯文学可说是毫无了解,除了那几个大诗人的名字。

 

我读莫拉维,本来也不是为了了解波斯文学,而是因为在土耳其的时候对那种闭目旋转(sema)的苏菲Derviş,以及对莫拉维与Şams的关系,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当然,那首《芦苇之歌》曾经给我深深的震动,因此我还去孔亚(Konya)拜谒过他的陵墓,虽然遗憾没有在那里观赏到sema表演,但对陵墓门前的诗句“来吧,来吧”(Gel, gel)有了特别的领会。

 

必须承认,在到伊朗之前,我一直没有把莫拉维与波斯文学联系在一起,因此对所谓“波斯语《古兰经》”的说法并不那么注意。



而我们的伊朗之行可以说就是波斯文学之旅。在德黑兰所住的旅馆的名字是“菲尔多西饭店”,初进德黑兰大学,在文学院楼前也首先瞻仰了菲尔多西的青铜雕像。离开德黑兰,拜访的第一个城市设拉子,人称“诗人的故乡”,因为哈菲兹和萨迪不仅生于斯,而且葬于斯。

 

在设拉子的第一个清晨,慑于伊朗晴朗的天空和酷烈的太阳,我到离饭店几条街外的小卖部买了副墨镜,返回饭店时赶上附近的书店开门,进去买了几本书,其中就有巾箱本的英译《哈菲兹诗集》(the Divan of Hafiz)。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装帧如此精美的诗集,每一页都饰有金地蔷薇花蔓的边框,边框的四角各有一颗包裹在枝叶间的石榴。



也许是被这样的装饰所鼓励,那一整天我就一直在读哈菲兹。在去拜谒哈菲兹陵墓的路上,我读了第一首,其中描写美人卷发间飘出的麝香造就了诗人心中爱情的诗句,让我感受到波斯诗歌的炽热和猛烈,那么直接,那么有力,与伊朗无处不在的装饰图案一样璀璨而全无含蓄。在到达哈菲兹陵墓之前,同行的波斯文学专家向我们介绍了哈菲兹的另一首诗,Bita还用波斯文背诵了原诗。下面是邢秉顺的中文翻译:

 

假如那位设拉子美女

有朝一日能对我钟情

为了她那颗美丽的印度痣

我不惜把撒马尔罕和布哈拉敬奉

 

后来我查对过好几种英译,似乎都有微小的区别,比如有的英译把设拉子那位美女译成设拉子的突厥美女,有的并不把那颗痣说成印度痣。不过,为博美女欢心而不惜放弃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却是所有译文都明确强调的。这首诗由于提到了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立即在我们这些对中亚有特别梦想的人心间激起了共鸣。

 

于是在哈菲兹陵园里,除了到墓前拥挤的人群中站了一会儿,我就一直坐在荫凉处读哈菲兹。希冀着,在诗人的陵墓旁,这些出自伟大心灵的诗句或许会如清风一样吹拂到我的身上。

 

很可能,那天下午我之所以会被那位设拉子的三弦塞塔尔音乐家所深深打动,就因为在我的幻想中,他用他那极具感染力的嗓音所歌唱的,都是哈菲兹那样美妙的诗句。这些诗句都是关于爱情的,而在哈菲兹那里,至美至深的爱情既切近又遥远,既真实又梦幻——真实与切近使爱的欲望烈焰熊熊,遥远与梦幻又使爱的诉求充满悲怆。



第二天前往梦想多年的波斯波利斯古城遗址,在觐见阶梯惊诧地观摩那进贡的各国君长队列浮雕时,在烈日下穿行于大流士曾高傲地驻足过的百柱大厅时,以及寻觅薛西斯展示他从雅典获得的战利品的万国之门时,我心中还鼓荡着哀艳的哈菲兹。

 

是的,在伊朗参观文物古迹,比如德黑兰的国家博物馆,亚兹德的祆教火坛和祭台,伊斯法罕古老的清真寺,都是令人回味无穷的经历。不过,我必须承认,此次伊朗之行,给我最深印象的是音乐和诗歌。

 

音乐方面,受波斯音乐的触动,我开始以一种不同的眼光欣赏维吾尔和土耳其音乐;诗歌方面,我开始搜集哈菲兹等人作品的不同英译和汉译,希望对读不同的翻译可以帮助我猜想诗人的原意,以部分地弥补不懂波斯语所带来的永久缺憾。



在北京我常常听的一首土耳其歌,是2007年春天在土耳其时随处可以听到的《天堂》(Cennet),歌唱者是Ferhat Göçer(值得我自己注意的是,作为姓氏的Göçer意思是“游牧人”,说明在七十多年前登记姓氏时Ferhat的祖辈或曾祖辈还是游牧民),那时他的新碟《别了》(Yolun Açık Olsun)正红遍大街小巷。

 

在爱琴海边的那些小城镇之间,搭乘小巴(minibüs)驶过如银灰色浓雾般的橄榄树林,去拜访有着巨大石柱和精美雕塑的拜占庭及更古老的古典遗址时,小巴司机总在放这首《天堂》。虽然我的听力远不到可以听清楚歌词的水平——除了那反复出现的seni severim(我爱你)——但歌声和旋律都很动人,跟伸出路边庭院短墙外的树枝上青黄色的柠檬果一样。后来在网上查到了歌词,才知道那低声婉转、以“你”(sen)结尾的两句原来是:

 

Yüzümdeki çizgilerin bile adı sen

Aldığım hernefesin sebebi sen

(我脸上皱纹的名字啊,就是你。

我每一次呼吸的理由啊,就是你。)


这首歌点题的一句是:

 

Cenneti değişmem saçının teline

(我不会拿你的一根头发换天堂)

 

歌唱者并没有说他的爱情就是天堂,但是,如果进天堂是要以他爱人哪怕一根头发为代价,那么他宁愿放弃天堂。这样一种表达方式在波斯古典文学中是非常常见的。最著名的例子是海亚姆的一首四行诗(Rubai),出自英国诗人菲兹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编译的《海亚姆四行诗》(Rubaiyat Of Omar Khayyam),郭沫若据以译成汉语(《鲁拜集》第12首):

 

树荫下放着一卷诗章,

一瓶葡萄美酒,一点干粮,

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

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按照这个翻译,诗人把惬意的诗酒人生看作天堂一般。直接对天堂作出这样的诠释(尽管只是譬喻),似乎不应当出自很害怕别人说他是无神论者的海亚姆。我向在伊朗时同行的波斯文学专家请教,得到的回答是这样的:

 

今天所见波斯语原文的海亚姆《鲁拜集》里面没有与此完全对应的一首四行诗,菲兹杰拉德的翻译是相当自由的意译,常常将几首诗的意思揉合在一首里。而波斯语的版本本身就很多,五花八门,出入很大。有一位旅居瑞士的伊朗老先生曾经约我把他选定的110首四行诗翻译为汉语,根据他的版本,与菲译接近(其实还是相差挺远的!)的一首译成汉语是这样的:

 

不知造物主为我注定了怎样的命运,

飞登美妙天堂,或是堕入可怖地狱?

饮美酒,伴佳人,在田间拨动琴弦,

此三者于我足矣,天堂虽妙由你去。

 

这样,海亚姆的原文还是为了现世而放弃天堂,而非胆敢把现世之乐看作天堂之乐。一个穆斯林是不敢混淆这两种乐的。可是,尽管不敢对天堂有所不敬,诗人还是勇敢地宣言要放弃天堂,因为俗世的快乐是如此美妙,诗人已别无所求,即使因此“堕入可怖地狱”也在所不辞。俗世与天堂,感官与精神,情感与理智,生命与道德,诗人选择了前者。海亚姆的俗世快乐包含着美酒、爱情和音乐这三个要素,而这三个要素也是伊朗细密画的重要题材。突出这三个要素,就宣露了诗人和艺术家们内心深处对生命的尊重和珍爱。

 

在美梦一般令人怀念的伊斯法罕,看到那些当代的骆驼骨细密画最主要的题材,便是醉酒而衰老的海亚姆,倚靠着圆脸长眉、手把细颈酒瓶的佳人。也许,越是接近生命的尽头,越知道生命的价值并不在那被许诺的天堂?




2017年4月,探知游学将携手北大考古学家齐东方教授,一起走进伊朗,拜访波斯帝国的古都城,感受号称“半个天下”的伊斯法罕的磅礴气势,溯源古拜火教的历史起源,迷失于沙漠贸易重镇亚兹德如迷宫般的巷子,沉醉于伊朗人独特的艺术情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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