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澍:青年诗人的气象丨诗脸谱
年轻一代诗人中,秦三澍(1991- )是少数几位具有“综合写作”抱负的诗人:他近年不仅在诗歌创作上用力颇深,更以青年译者和批评者的身份,自觉介入到当代诗辩证的进程和有机的生态中。具体到诗歌语言作为一种传统语言艺术的当代文化实践,他的表现尤为突出。他或化用古典句法调整新诗节律,恢复炼字传统,复活现成修辞对语义本源的重新挖掘;或借由现代诠释,将古典意象参杂方言词汇冶熔合金,内嵌在普通话规约的现代中文语境中,诗意与异质情境的突然对接造成了奇异风景的文学展开。因此,词语在他的诗歌中不仅仅只是作为语言之根,更是作为语言之摆而获得了既模糊又精确的拱顶般的最大振幅。这样的领悟部分地修正了抒情惯性造就的文学观,至少,写作可以在语言层面上获得必要的自警和自律。
——第五届“诗东西—DJS诗歌奖”
(2015)颁奖词
秦三澍的诗歌将朴素、轻盈的智性与游离日常的诗性省察熔铸进语言的幽微中,把青年诗人特有的敏感与叩问,锻造成隐秘的刀锋,自由而从容地抵达并切割历史与现实、校园与都市构筑的多维空间及其复杂肌理,从而展现出一个90后诗人可贵的深沉和内敛、思辨与睿智,其精神漫游和诗性情怀一旦泅渡修辞与意象的暗流,一定会为自己乃至当代校园诗歌写作开拓出更为博大的气象和更加强劲的力道。
——第二十三届“柔刚诗歌奖”
(2014)授奖词
避世篇
在故地,五岳冠夹带白鹤的热。
你,穿红袍,风火轮在脚底
却像减速的庙堂拒山水于烟气中。
年轻道士们,被镜头培育的模特,
对你的尴尬报以更迟缓的停下,
不是真的等你,而要越过黝黑的头顶,
看高音喇叭屁股上的电线,
团结又紧张:团结着现代生活中
抹不尽的旧风物,紧张你的紧张。
再一个月,你离开此地
去更深的中国播种,不撑船不陆行,
高空气流挤压你乘坐的金刚飞鸟,
不明确的沟壑却平静
如一部交通志,稳健,不事张扬,
规划着世界之肉的支流。
不再避风,避世,瘦弱的身形
毕竟承受不住那颗跋扈的心。
你,终将回想起,道观外
不算高但足够牢靠的墙:两种红色
交织在一起,你倚着,半只脚
落进衰老的影子。佯装暮气
只是出于对时间的整除,
不存在的余数轻轻跳开像山雀。
(2016年3月)
醒世篇
1
午间,雨暂时停下,
你终于起身,看成堆的盐
在相框内部散开。
风伸出纤手,揉搓着
降落地面的小雪山。
它们的出生证,挂上窗外
那棵新晋的绿色三叉戟,
夏天的第一只脚
在波尔卡的瓶颈中踮起新的曲度。
2
你弯曲的身体,在睡眠中
微肿,像牙痛患者契诃夫的刀
在咬准案板的一刻,
让隔夜的神经愈加铆紧。
随手拈来樱桃,就着晚间的气味
你乳尖般的红痘半熟。
但一撮盐在你踝边聚齐,
环形的影子包裹着
比晚妆更早下垂的,那只手。
3
看见一支笔,削去了
命运彩票的直角,但它背后的字
你刮不透。相片里更深的眼睛
后退着,探出一把镊子。
伸向何处?你在更暗的地方,
轻吼。“昨日的邮差”,
当你谈论它,滚在水洼里的低音
能否唤醒一间新的卧室。
而腐朽赐你,也刚刚抹平了雨雾。
它的巨眼,返照着铡刀
修剪完花枝,像事后的你
与你并排躺在一起。
(2016年3月)
过龙女湖心洲
1
迷雾正鲜,鲜不过山水皱起的两端。
是你,从不可见的深处,拆开旅途之谜?
一缕疑似的鹭鸣悬在空中,半白;
为凝固的暑热,斜插一副轻巧的发簪。
不容泄露的秘景,如造物手中的叠扇
推开湖底潜藏的导游图?一晃间
月亮晏醒,理云鬓,同将隐的落日
隔着湖对望,取一座山峰做妆台与戏台。
2
先是彼处错身的青峰,借平行的跨江电缆
互通有无,商量着寻一个合适的焦点:
视线从船腹散开,抽取眼力的丝线
平铺或打褶,织就一段更新的景深。
木橹被取代,轰鸣的电机虚晃了几下
古猿声,方知万重山轻如纸,已渡过游船。
轻舟不再,湖底沉睡的龙女,裁半片衣衫
捏一颗颗水粒,在掌间留下咸的蜀川。
3
无猿有鹭,抽丝般乳白的一跃
弹开近山远水,空气中紧张的勾股线
被右下角稳固的水牛拉扯。动静间
湖心洲在左舷画弧,制造一场离心的同心圆。
你从船腹挪向船首,相拥无隙的童男女
摆弄取景框,切割并组装眼前的美景:
那是山水的裸色,薄雾吹弹可破如皮肤,
无足浅淡:卷云皴,鬼皮皴,大斧劈皴。
4
半闭半合的湖之眼,为游船划开的拉链
添一枚暗扣,减速。右舷上刚卸货的采砂船
吹哨,示意殊途同归的必然。吊臂鲜红
自信抵得过自然的引力:湖的切面
被它轻巧地磨平,而山峦间对峙的锯齿
拒绝了它锉刀上残存的柔中刚。纸山水清淡,
借身心,替换着光影叠加的幻灯片。
且看岸边翘起的绿拇指,铆紧了鬼工之弦。
(2015年7月)
雨后致友人
隔着长夜,我听到你内心潮热
如溺水的鱼,正经历又一次失语。
雨停之后,我仍为你寻来雨水。即使
横卧在你我面前的,只是一方见底的泳池。
你沉湎于友情:三年?或者更远。
你想象那并不存在的边界,一年深似一年
——而渐凉的肌肤,已缩成一根磁针
悬在我单薄的心脏上——
好时光已逝,你说开始时我们便已陈旧。
当无辜者在你眼中显形,你张开的
也仅是半只塞着棉絮的耳朵。你谈论我
黑暗的心,像是在用溺水的喉咙
发出一枚更沉闷的尾音。
你罔顾历史的样子,如同一个婴儿。
那片模糊的形状,在我将要背过身去
的时刻,伸出一簇微弱的光。
而你无力剪断它,无力将温热的气息捞起
从池水中,束紧自己精致的内部。
雨擦干你的周身,争执中历史将沉降于
反面。凡黑暗之处,必有轻盈的倒立。
(2014年4月)
迷园:命名
I
两束光假装在密谈。
我们如此近,隔着簧片般的风,无以
借一根手指凿开你宽松的泪眼。
这如同,在注视的延长线上
虚构出一座谎言之山。
谎言,被我草草填回词矿的剩余物,
如今已露出它黝黑的引线。
II
我信任,抵住我全部的羞赧。
而夜色将它黏连的喜事,按入金壳中
浣洗,发白。被兜起的
沉默,一座铜钟,稳坐着
它秒针失落的断面。我们暗自角力
如现代机械中一次微型的剧演;
又懒于躲开时间。
III
当手指停在你悲伤的源头
蘸取金粉,你试图剖开的机心——
残留的本来之物,堆叠着,引向
你胸中的一次逆转,或命名术:
水獭在虎齿间摆动身躯,从最柔软处
坠向舌心。早于无言之境。
IV
你仍藏匿着虎纹,灵巧的唯物?
是修辞的剃刀,我握着,将谎言削平
——真空中,一层蓬松的切片。
你泪眼如磁石,让小悲伤
绕圈。而被缩写的命名之物,脚下
正结冰,蹈着椭圆:
蘸金粉的手指,拨弄它对称的乳尖?
(2015年3月)
在六点钟那边
一切已开阔,在星与星之间。
六点钟的林道,从尽头递来微弱的光
为我们描下小小的扇形。
记忆的屏风,正待我们旋开
或扭紧。比它更近,是风的喘息。
我们轻盈地踏步。落叶让出一条隧道。
孔雀的形状,比风更轻地撞击着。
或者,这唯一的游者,试图在成群的
街灯里描出一条隐秘的线,连接起夜幕上
大大小小的橘黄。
导游图,将我们引向记忆的入口;
抑或回旋着,畏惧于近乎黑的底片?
年幼的父亲,能否从我紧闭的唇间
夺取那无声的词。这些年,记忆的丝线
坚硬如常。梦中它们如钢针:
“每时每刻,你拆解我。
又将我缝合。”
街灯上橘黄色的孔雀,擦肩而过。
而你,此刻伸缩于记忆之外
的影子,将举起六点钟弯曲的表盘。
六点钟。古老的催眠器。
你切分这时辰与美意,精确如剃刀。
听得出,我口中残存的半斤叹息?
仅一瞬所扭转的事:时刻与时刻
叠合的尾翼,一片遮起了光斑的忧喜。
(2014年12月)
失眠诗
记忆在水面引退。歧途中
一只干枯的手挥去睡意,
而你也被镜中的幻影迷惑着,
无法重新擦净自己。
半小时前,绿风衣裹着的腰身
就这样下沉,我甚至看得出那条弧线
牵动的波,和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你读出的少数几个词:
玫瑰。夜。怀抱与修辞术。
禁忌之夜,将帘幕上的光孔倾斜。
那些半裸着的短语,被我们解开
引向它譬喻的背面。
一条透明的界限被假定着,
由此你与我隔开:对望的时刻
少于自言自语,少于你。
在梦的另一端,你逼迫自己开口,
又怯于一个否定的答案:它降临在
你舌根悬起的地方。而你,
由此及彼的潜游者,将技艺之绳
固定于手指弹向的半空。
你遗忘的事物,不止这些。
甚至,你仅仅将我看作一面镜子
从中修补那滑落下来的身影。
你向我索求的,只是几个虚幻的词。
它要你安静,你便真的假装沉默:
黑夜将挑起你影中下垂的唇线。
(2015年3月)
深浅篇
1
不如说,你的后悔先于你
把夏初的蝉鸣抛在脑后;尽管
它未出世,就用啼哭为春末的你
传授了脱壳与苦肉的艺术。
褪皮不是件容易的事。
至少我知道,你和同伴
为此奔往泳衣店,观摩过店主
如何抄一根针,挑破
强行入赘的喘气的云层。
他的绣花针既能避雷,又能
在你们光洁的背部丈量出心思。
有那么一会儿,你耳朵里的毒蛇
又开始敲击它金制的舌头。
2
如此,还担心什么水温与湍流,
担心经期刚过的花莲城
会不会习惯性地热情一把,
兜头为你们免费冲澡?
你后悔了。欢声扶住你不稳的脚,
从远处袭来的水柱,像脐带
抽取你不易察觉的乡愁。
不过是因为,你们刚褪下的春衣
被夏日塞进药葫芦里,调制出
什么护体的金衫。观望的云呵呵气,
为你们敷上冰粉与水银。
3
有些刻薄,但很热。
难道未出世的蝉,竟昏聩到
指定你去水中刺探物理定律的弹性?
何不自问,在相似的事物间,
是不是选择了衰败的那个?
在工作和时日之间,在鸟和摩托之间。
说到这儿,你望向同伴们的膝盖
将生蚝般的鲜肉隼接,
任海浪清洗它们的壳?
你选择了自然还是自然的造物?
4
挨个地,你们拿衣衫传递过什么,
像半空中的水球在胸前隆起
雕像般生硬的心跳:手持听诊器
贴近心脏的夹层,夹你。
差一点,掘不出内心的珊瑚,
当你潜伏水中,有无猛虎加持,
飞机过境,或者预售的蝉鸣
伺机转动避雷针,强行炮击谁?
但脚下的沙滩被你揉成面团,
等待新生活发酵于过过往往?
你坐实的滩坑挣扎着起身,
想象良人在远方,把水鸟埋进土里,
记忆不知深浅地睡眠。
(2016年4月)
晚餐
到窄门来。我述说罪行的地方。
三个月,回忆在浸油的餐桌上
焚化。你们把虚构的火苗
摆在胸前,并以此来爱我。
烤炙我。我感到坚硬,烫;
半熟的菜汤把舌头活生生塞回去,
这待罪的器官,以及宽宥
正不止息地在体内萎缩,缩成
雨林之核。当未成形的雷
让泪水也触了电,我不祈求——
菜叶,也浩荡地掩埋我们。
止住吧,我单面的肉身
无以在悲壮与爱的撕扯中,完成
这网状的晚餐。我的面容
将坠入池水,被瘦鱼分食。
到荷花池就停下。雨水
眼看就要升起,召回病逝的荷花。
(2013年11月)
晚来凤
独你,想必仍蜷在灰蚁前
细数一两三。夜风
在你铿锵的肋骨上,拆十字。
你若虎腮,我执这松茸之耳
练习举单杠,悬铃无木;
摘星者与我谈,义气比丹凤如何,
灵山算不算山。日间
咋舌堆得像半叠虎皮,你瘦得
游刃,三窟被你对半开。
拟标语也靠蛮力。加餐饭
方抵得住,六年来一枝红缨
并红鞋,狡兔着实耗五寸金莲;
夜间充气,充不够雄器闲散。
入门前剪须,出了门
则拖一颗金刚拳,两端的面疙瘩
比之粉刺,亦首鼠,亦踌躇。
上座是压寨的白脸,扮一个
巡山之小将,七七金砖召不还。
我赌半个凌空,你抽签。
如是我闻:青梅汤不煮竹马,
下酒菜,孜然最自然。
有小凤,有酸汤,此是第八日。
损者亦益友,混浴于凤凰池
染无所染,褪也褪不脱这二人转。
(2015年5月)
诗脸谱栏目主持: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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