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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西湖札记丨诗脸谱:吴盐

2016-06-11 吴盐 中国诗歌网




吴盐:1991年生,安徽人,居沪。

吴盐诗中的诗人自我形象,一直十分稳定,诗人自己始终介入到诗中,让读者的视线长久地跟随他,一起体味诗人的颓废、烂熟、空虚、无聊、感动、观察、感怀等等。通过已成章法的主观性描述,读者追索到的是诗人生命中的悖论感:合上等于打开,爱上等于反对,欢爱等于耻辱,成全等于禁锢……这当然是新诗竭力要打开的一扇扇现代意识之门。对吴盐来说,“竭力”就大可不必,这些悖论感早已栖身于他的体内,无需被动学习。

——黄梵



卡尔维诺西湖札记



困难的爱


我们相互拥有,在西湖的堤岸上

事物有流水般的手。它探测雨

落下的加速度。我们站在桥上

看远处景色,看流水

倒映的人群。一面走来,一面散去。

 

一阵急雨飘过,湖面向虚构之物

倾斜。我们相爱一年有余

有时也假装口渴而吃下

想象的葡萄。就像此刻,我

并不是我,也不能拥你入怀抱。

 

荒废,熟稔生活的琐碎!

陀螺在雾中自旋。

骄傲的喉咙,每天练习一个声音,一种陌生。

你看我很近时,我与我的名俱往。湖水

荡漾着,拘住片刻的你我。

 

西湖,一面不断敲击的镜子。

是有些寒意,在这初春的桥上,

我抱着你,像真在抵御料峭,又仿佛

 

回到自身,又摒弃

雨水中那些清醒的部分。

 

你,那些日夜我空对着而独自吟出的

僵硬。冰冷,又仿佛不存在

我将要抓住并热爱但又迅速

化为乌有。折磨着我,而我揣它

在胸怀,不忍放开。



宇宙奇趣

 

西湖,我的帽子旧了,但依然为我洞察

世事。这片水域成全我

也长久禁锢我。仿佛我是一个不存在

的人,还没有勇气把自己交付出去。

 

那天,在防波堤,我迎面撞见几个年轻人

一只鸟从树丛中射出来,风吹着

陌生的羽毛,我拉一拉帽檐。他们

的谈话充满活力,一个星期六的下午。

我到这里散步,没打算和谁说些什么。

 

防波堤,试图对准星群的

隐秘闪光,没有空位。

一座角亭,迟到的旅人吃芝麻饼。

我整好帽檐,试图靠近,他们身上的的确凉

异乡漂浮物,辨认的齿痕……

 

多年来,我戴着这顶

帽子,在西湖的防波堤坐下,探视

全世界来到这里寻找宇宙奇趣的人群。

鲜艳的果子有咸涩之味。以此,我获得了

和他们一样的喜悦。



不存在的骑士

 

从高窗望出去,雷峰塔似乎

就在眼前,崭新的、高耸的、气派的建筑物。

原谅我无知的揣测,但我们

真的需要一座雷峰塔?

 

有时,西湖游人细密得像衣服上的线丝

从缝隙中窥见繁华景象。我多想

到他们中间去,焦渴的嘴唇

臃肿的身材,着急张望的面孔,似乎

要停驻,又匆匆向前,不错过一个细节。

 

他们举起相机,在树荫下拍摄一个苗条的

林小姐。树叶低垂的水面有锦鲤

来过。波纹,像一种奢侈在人群之中

蔓延。几乎只有这无聊的三分钟

 

多年来,我活在西湖的肺部

我说出的话成为它的气候。

又好像,西湖并不存在,我栖身人群,

 

用肥腻的手擦拭面颊的汗水

 

夜晚紧张而局促,带着丝丝

诱惑。西湖,一个空空的相框。

雷峰塔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发声装置。

为此我写下一首诗,但我也可能不存在。

 


看不见的城市

 

雾气很快就要散去,现出城市

更大的轮廓。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以抵消这长久的安排。

昨天,你为我捎来一件衣裳,人生

是光明的,充满爱的希望

 

我独自坐着发呆,看西湖

慢慢出现石板路面,和繁荣的生命体

每天,我攫取强悍的英灵

投掷在玻璃钢镜面,期待破碎的声音

 

将我抛起,又摔落在寂静深处

空间的拘禁将遭遇事物滚烫的雄心。

事情总要其变化,我穿这件衣裳

与周遭事物决斗的信心愈加坚定。

 

西湖的面目更加清晰,像我多年来第一次

见到它。它从未如此宽阔。

 

我只是坐着,无心打理被禁锢的事物。

我穿上你捎来的衣裳,建筑物开始显露尖顶。

 

这雾气尽散的江南之城。

雾还有薄薄的一层,裹住我的喉结。

衣服很合身,一个花岗岩青年,

五点后出门,并决定到现实的背面筑造新城市。

 


通往蜘蛛巢的小径

 

我写下西湖的诗篇,又赠给

湖中的鱼群。柔弱的生灵,默默安慰

一个下午。一些熟人经过,和我打招呼。

傍晚,愈见事物尖酸的面容。在西湖

幽深的怀抱,灯火闪耀在水面

 

我沿这小径向前走,鸟雀

遮住它乌黑的面容。行人

渐渐少了,我感到凉,看不清每个人的脸。

一切变得缓慢,像积满阴天的

第十二月。不能再往前了,一些人

捂着脸蹲下去,一片白飘向我。

 

暮色落得快极了,就要湮没

我。这沉重的色彩。一条

通向别处的岔道。更多的小径等待

我的问候——

 

翻开这一页,男人们忍住泪水,

另一页,一些昆虫爬到地面上,一些小孩

用蚯蚓垂钓。西湖已降临

转过脸来朝我发笑的一群无面男子。

 

不能再犹豫了,水变得固执,

充满旧时代不容辩驳的

虚幻景象。我走上去,去一座老年雾霾

沉重的园子。我们练习说话,用树枝掸掉

身体上的灰。

 


树上的男爵

 

站在临湖的窗台,像站在

一个时代之外。阅读、沉思

和事物断绝往来,是我全部的生活。

故人时时发来消息,消磨

我仅有的耐心。

打开的书翻过薄薄几页。

 

鸟雀从栏杆腾起,翅膀

拍打空气的声音唤我

从几张纸上返回。树叶抖动着

词不达意的空寞感。

我转身倒水,身体里流动着半个西湖。

 

饮水机咕嘟咕嘟地发出喘息声

 

那多像湖水拍打堤岸,暴雨将至

鱼群在水底交谈。人群中

他们是汗涔涔的额头,或一棵树。

 

在墙体间一张凳子上,是阔叶林映照的水面。

 

西湖,我的嗓子,哑了

风吹进窗子,带来潮湿的问候。

我压住一些声音,嗓子里的西湖发痒

我感到口渴,张嘴说出一连串陌生的名字

我再没徒步穿越这片广阔水域。

 


分成两半的子爵

 

我,成为我们。像候鸟,从一个地方

朝另一个地方,完成一次生命的聚会。

而这不过是一小部分,极短暂的胜利。我

也并不是“我们”。

 

人群散去,事物的阴影仍在光亮处

投向我。那不是另一个我,被西湖分开。

我看着我吃下一瓣橘子,它那么小,而且晶莹

 

像是托举着对一件琐屑之事全部的耐心

我把它塞进嘴巴。我看着这一切,似乎那份酸甜

也冲击着我枯绺的声带。

皮没有剥尽,略微带着一团辛苦之意

 

被我含恨咽下幽曲食道。还要再吃一瓣

 

太多意外,不会再任由橘子皮抛掷

积满灰尘的石板路上,不会再有信任。

我一会儿吃完了整个橘子,包括一部分太阳能的恩赐。

再来一个,冒烟的歌唱正等待一阵及时雨。

 

我看见一只橘子,留下一层黄色的皮囊,软塌塌地

呆在我坐过的地方。我没看错,我恍惚了一下

去未来哀悼了自己一小会,就失去了我的踪影。

 


寒冬夜行人

 

一只栖迟的鸟儿,辨认

风的性别,我落坐窗前,完成一次夜行。

在这无人之夜,阅读的烛火跳跃变换人生场景。

 

西湖、假山、图书馆、积满云朵的

一间小房子,他焚烧书籍,这方小世界

亮了起来。不要再犹豫,也不要蹲在角落里喝水。

 

蚂蚁们在纸页上忽大忽小,虚构出一座

现实图景:一些人转换频道,一些人带着破旧的小帽。

镜像,或者一对情人的拥吻,温暖了我们。

 

灯芯太长,西湖开始结冰,我正经历的这个世界

暗淡了,消失在一阵持久的沉默。

 

他起身,以手指叩击世界之门。

 

我的剪刀哪儿去了,我的窗外传来

圆形的笑声。拇指和食指捻掉焦黑的灯芯。烛火

再一次透过玻璃,温暖这寂寥而严寒的2010年。

 

空旷。这里再无我的鱼,再也没有垂钓自身的

老年男子。一片纸亮起来,一个时代的自信

在风中冰冻成一束花。没有剪刀,

 

铅笔放在右边柜子拐角处的黑色小盒子里

三块巧克力奶糖。我坐下来,俯身向前

蚂蚁重造干燥、温暖的房子。

 

西湖,我活在你的褶皱,像一群寂寞的旅人,

一边走来,一边失去。我起身寻找剪刀,阅读过几个冬季。

我剥开糖纸,把糖丢进嘴里。

 


短暂的爱

 

雨后的站台,一张无辜的脸

闪现碧绿色,我向前跨出一小步

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说谢谢,轻抚我

地铁小姐有梅红色皮鞋

地铁小姐轻轻推挤我

 

夜色在倒退,雨水的神性指引我

看,看向未知的热,飞,飞向

陌生的焦渴。身后的温度仿佛波涛

淹没我。这一切,我们共同见证的多么危险。

而地铁小姐你看见,我寂寞的心。

 

我们因短暂而相逢,在等晚班地铁的孤独的几分钟。

 

地铁小姐你躁狂,雨水接纳你为一个美人

我们站在风中,拥抱局促而偏僻

爱是镂空的回声。

亲吻,两瓣湿唇不知所往

我滞留车站静候一闪而逝的问候。

 

你看着我,眉角跳动节日的决心。

而风是脉搏,更大的波涛演奏我

是一刻钟之后静止的夜

是地铁通往潮湿的春天

是梅红色皮鞋,给我发出新的邀约


 

水果摊奇迹


首先是我爱你,然后是亚当的苹果误入石榴裙

一种颜色对应一个名字,水果摊迎来

季节性暴风雨。爱的三十六种方式

都已售罄。我折叠这梦魇取悦你的肺。

 

嘴唇触碰嘴唇,有九个部位吸收太阳能

我卷起潮湿的味觉,通过神经末梢

在流星穿梭的天空,就仿佛身体的蓝色祭出象牙刀

苦稀释了这洼积水,而狂魔般掀翻水果摊唇齿间的奇迹。

 

我们每天发明一种新,云朵向上有更隐秘的颤动……

 

暗红色杨梅不够酸,摊主说,黄色的是龙眼

迎风流泪透视眼。我们走到半空中,呼吸彼此身体的闪电。

我们想象这份甜,就仿佛东海的舰队一次性沉没

在水果摊的价格海。座头鲸裸露空荡的舌苔。

 

或许应该带你去看广阔的海,年幼的座头鲸跃出水面。

我们设想,香蕉金黄的翅膀在球形的恋爱中补充

致幻药剂。而只有新

才不辜负给你窒息长吻的火龙果。

 

 

不存在的诗人

 

不是非写不可,他甩手扔掉的十万个问题砸中他

一些有唯一的答案,一些则是永恒的迷。

雾中的霓虹灯为他不再是一个诗人而坏掉一半。

中南海屁股垂头丧气。

没有晚饭,他凝视窗外飞逝的广告牌

 

飞逝,飞逝的热情灼伤他,爱他的东西反对他

手表束缚他的胃,鱼刺痛他。

异乡的声音,每分钟消失一点

饥饿的刀刮他肩胛骨,没有声音出卖他的肺

 

油烟里的真理缭绕着那沓纸,每个字跳起来吃掉一种结局

 

绝对的事情有相似的外套,细节是温柔又甜蜜

他还没出现就在雾中消散,一滴雨命中他的唇

门被推开,围墙砌进他的手。

更远的地方更逼仄,我们再找不到一张盲目的脸。

 

不是非写不可,他甩手扔掉的十万个问题蛊惑他

哪一颗恒星不是人造,哪里的骤雨源于日常的暴怒

无言的结局浇灭他,拳头握起来像馒头给未来

一个日出的海平面

 

什么是必须面对的

没有晚饭,夜色加重他异乡的声调

哪一句诗将结我于羞耻的树枝

没有什么可以再次击中他,一瓶矿泉水带他返回家中。

 


——给一个陌生人


群鱼乱叫。口中的词语经历火的锻打

像陨石,来自陌生的宇宙

新奇的声音,带着时间滋滋的旅行,多让人沉醉。

 

沉默的鱼儿,我们似乎在梦中,又似乎

身着龙鳞甲之夜,我们边游边喝光了整个地下水

时间经历过歌唱。你曾是树上行走的鱼。

 

但那是辽远的。曾经寂寞的冷,曾经钻心刺骨的美人我们始终感激。

 

我们不曾相互确认,又去呼喊别的人。

能看清的东西永远那么多,饥饿一层一层。

在闪电里,我们游动如鱼,吐一辈子的泡沫,

就是吐一个泡沫。遇见一条鱼,就是成为鱼。

 

我们喝水,不明白水的忧愁。

 

 

喜悦

——给七客

 

那里你坐着,眼睛在后悔,门开向一些人

或许也小范围走动,不轻易放过。

沉默的浪花,遭遇窗外杏树的火舌

不,瞬间的孤独。

 

那是什么时辰,房间里全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为了看清事物,你摸索一个词,又阻隔与词的相遇

所有的光都同意,你的新名字。

焦渴之唇,拦住那个鼻音。

 

活着,自言自语,像个一无所有的国王

汉语的喉结吞咽一个时代的苦果。你阅读,

练习声音,向瞬间的艺术家们致敬

最后你练习鼻子,朝向过去的歌唱愈加艰难

 

流逝之音。喜悦。你写:喜悦来自纸上忧愁的海。

你思想,又瘦,又不大关心,把喜悦赋予黄昏的轰鸣。

 

你合上这一本,就是打开下一本

一个世界摒弃你,就仿佛有一扇门,一束

复仇的火焰在你的眼珠。

时间,涌动迅速的果实,让我们向后,一步就去到未来。

让我们忘掉,那喜悦的杯底堆积着无聊的生与死。

 

 

论死


早晨我们刮胡子,失去一点

下午,我们不存在

冲击着一朵云。必须失去

 

窗外下着雨,失去一点

你变得柔软,还有些透明

我们唱没唱过的歌。失去失去

 

仿佛真在一个陌生的餐桌不断失去

真有一盘菜,一片玻璃,一间

水上的房子。吞咽着我们,又观看电视机。

 

 

夜的探戈


雾霾中的未来。我吃一个抹了蜡的苹果

街道狭窄,跑动着小孩子。生活才刚开始,有女店员

趿着高跟鞋出来倾倒生活的垃圾。

穿堂风,丧气青年,和熄灭的烟头。

 

我去城市的另一边,作为亲人和你团聚在一个节日。

 

下了公共汽车,我回到你独身租住的破旧村舍。

黄浦江岸边。夜晚,很快,几个酒醉者的叫骂声

几个婴儿的啼哭声,更偏远之地。酒瓶掼

在地上。雾霾被惊散又迅速占领我们。


集体宿舍的窗户漏风,我没脱鞋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半。


一整天我只吃了一个苹果。

一整天我穿着衣服躺在集体宿舍的地板上消耗地下水。

一整天我呼吸雾霾并感觉到秋雨落下来的新鲜。

一整天,没有人拨打我的手机,没有人请我抽烟,没有人


把方便面、酱油包、葱姜蒜扔出窗外,把我的二十三岁做成一盘清蒸鲈鱼。


行走,带着死亡的表情。陌生人似乎认出

了你。一些人停下,观看整个下午的无聊雾霾中的城市。

我来到你的住处,饥饿让我不说话。

你清洗好自己的头发,出去买一尾鲈鱼,准备晚餐。


对面的阳台上,有个红衣服的女孩打算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


那以后的晚上,她没有再回去,也再没和我睡在一起。

 

 

午间土豆


细雨中沉默的人,生长出鹿角。

行道路上,樟树确定我们归巢的脚步,向内滴注

想象之核,又仿佛已发出邀约。

 

这景色叫人沉醉。千里迢迢的土豆漂泊在异乡,

它沁出一种情绪,周身缭绕喜悦的火花。还有

一些告别,一些新鲜的蔬果。

 

雨声轻盈又严肃。似乎在等一个人,一些枯燥的意象在午间展翅。

 

我打伞作一次散步,倾听就是看见。

地上汇聚起伤心的湖泊,你走来,手中的土豆一层层露出

饱满的肺。我向前,遇见疲惫的面孔,并不知道

 

雨的消歇乃在转身之后。我遇见更多的人

保持沉默,并低头朝前走去。更多的土豆

集体度过钻心的十二点,就此走散在湖泊和树的汁液。

 

一万种寒冷。我时刻遇见另一个我,将责任交付于他。

 

我们走上二层小楼尽头的房间,地板有些返潮,

切好的土豆雾一般堆积又上升,你将手

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这以后我终于开口叫你坐下一起吃饭。





诗脸谱栏目主持:宫池

微信编辑:王家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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