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北方的书写者,阎安丨诗名家
我要用写下《山海经》的方式写到一座山 仿佛向着深渊的坠落山上的一座塔 落过很多鸟的尖尖的塔顶它的原始的鸽灰色 我写下比冬天更严峻的静默和消沉 写下塔尖上孤独的传教士和受他指派的人每五年都要清理一次的鸟粪 灰尘和星星的碎屑 我甚至要写下整个北方在四周的山被削平之后在高楼和巨大的烟囱比山更加壮观之后在一条河流 三条河流 九条河流像下水道一样被安顿在城市深处以后 我要写下整个北方仿佛向着深渊里的坠落以及用它广阔而略含慵倦的翅膀与爱紧紧捆绑着坠落而不计较死也不计较生的仿佛坠落一般奋不顾身的飞翔
北方那些蓝色的湖泊 越过黄沙万里 山岭万重就能见到那些蓝色的湖泊那是星星点灯的地方每天都在等待夜幕降临 那些只有北方才有的不知来历的石头在湖边像星座一样分布 仿佛星星的遗骸等着湖泊里的星星点灯之后他们将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面面相觑 不由分说偷偷哭泣一番 我相信那些湖泊同样也在等待我的到来等待我不是乘着飞行器 而是一个人徒步而来不是青年时代就来 而是走了一辈子路在老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才蹒跚而来 北方蓝色湖泊里那些星星点亮的灯多么寂寞湖边那些星座一样的巨石多么寂寞它们一直等待我的到来 等待我进入垂暮晚境哪儿也去不了 只好把岸边的灯和那些在巨石心脏上沉睡已久的星星 一同点亮
大地的尽头 大地的尽头是雾是一个少年的影子被闷热中的蜥蜴追逐从早到晚一只蚂蚁饱经血腥的诱惑带领另外一些蚂蚁匆匆奔赴别处 我眼看着它们 在不远处的沙漠上越过一小丛桃红柳绿和一块低洼处的草甸子与一些不明真相的雾一起急行般地消失在通往大地尽头的道路上 我将去收藏那些雾那些跟雾一样白的被狼吃剩的羊骨 马骨 驼骨和无名牺牲者的骸骨 以及那些废弃的工厂里废弃的铁 油漆桶 行刑架似的用坏了的车床和殉难般到处堆积的铸铁废料
独流河
我要从最小的一条河流一条沙漠上的河流写起 一条沙漠上的河流河边住着蜥蜴 七星瓢虫一家短暂而迷茫的飞 和仿佛不经意的游戏般求偶做爱的生活红色的石头 铁灰色 钢蓝色的石头甚至黑色的石头仿佛沉睡在时间内部仿佛一个孩子玩到半路上的一场游戏一条河流 在一个不修边幅的孩子的梦中在一堆石头五颜六色的梦中大大咧咧穿境而过 一条沙漠上的河流多么清澈 河水中如同水晶一样清醒的沙粒对细风带着沙丘微微滚动的茫茫草地河床上堆积的污泥和杂草对天空中飞过的红嘴鸦的黑影子反复的遮盖和徘徊般的穿越无动于衷 一条沙漠上的河流 对远处的山丘上 借助一棵偶然的树偶然的凉荫 一边歇息一边眺望的异乡人 对他眼睛深处像火星子一样忽而闪烁忽而黯淡的忧郁无动于衷
少年在后面追逐自己的影子 在旷野上追逐自己的影子在山巅上追逐自己的影子跳过大河 在彼岸狂奔使出幻影般的率真在追逐自己的影子在渴死许多候鸟的湖泊边擂鼓般地敲击湖水 向着太阳嗷嗷直叫被太阳烤红的湖泊红得像火就着湖水喝饱了肚子的少年就像喝饱了火焰他转身而去 更加疯狂地奔跑追逐那影子那被火焰在暗处煎熬的影子那倾向于远方 试图脱身而去的影子那是他想吐出一大堆肚子里的琉璃火球在完成致命打击之后试图让它永远停下来的影子那是他要把身体的倾向性压得更低 更低然后让全部的自己融入其中的影子 我是梦见在后面追逐自己影子的少年的人或者我也正是那被自己的影子所诱惑的人我就是那个在自己影子后面狂奔的少年我要越走越远
我的故乡在秦岭以北 天下人都知道 秦岭以北(有很多事情一直隐藏得很深)是我的故乡山上的月亮透着羞愧的红像刚刚哭过的样子 它的河流在草丛中而它石龛里的神佛 被香火熏陶黝黑中透着红光 就像父亲的红脸膛被生活和灰尘反复洗涤后在黑乎乎的胡茬里 闪烁着某种既压抑又温暖的光泽 天下人都知道 我的故乡但他们不知道 这些年来拖儿带女在外漂泊我一直喜欢在暗处沉默(我也有这从故乡带来的性格) 在暗处 回想父亲在河边杀掉一头老牛后 丧魂失魄 一个人在山上狼一样号哭红脸膛上老泪纵横“我只能跑得更远 而无论我跑得多远我的心里都是摆脱不掉的哭声”它们继续追逐着那些通灵的牲畜这些年 一个乡下人看到真理后的悲惨心境我和我父亲 我们一直羞于出口 天下人都知道 在我的故乡牲畜的亡灵比人的灵魂更长时间地折磨着生活贫穷是一种古已有之的误会它的树上不养鸟鸣只养在秋天向下坠落的树叶它的河里不养鱼 但养那种蛙鸣在月夜里 它的叫声刺穿河流中心蓬勃的草丛一会儿像父亲的嘀咕一会儿像婴孩的哭泣使夜色更寂静更凄美 天下人都知道 我的故乡父亲和母亲等着归土的村庄如今显得更加空荡 某个冬季等我回去以后那已是父亲归山的日子雪像白衣服一样紧紧地裹着奔丧者木棍一样的身子哭声像结冰的河道一样蜿蜒而僵硬 天下人都知道 秦岭以北那是我的故乡 和许多人的故乡天下人不知道的是 如今那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草丛茂盛 蛙鸣寂寥
毛乌素,偶遇老得失去知觉的牧者 比死鱼肚子还苍白的沙漠比盐碱还苍白的沙漠如今住在他的耳朵里住在他的眼睛里住在他的汗毛孔里住在他的喉咙里 被太阳榨干的一身老肉皮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一副衣架似的老骨头已无法堂皇地撑起那一堆破布片般向下披挂的皮囊他还没有告诉我什么 就开始出声咳嗽但那声音钻入已经萎缩到最小的肺里用刀子掏也掏不出来了 迎风而立的老人 后来只咳出一滴细微的泪水一滴让眼角屎都无法湿润的泪水 还有一阵恍惚之中 我的像井水一样在身体内部弥漫的泪水
童年时候的一座山 先是一座巨石突兀 绝壁上倒挂着小柏树的悬崖然后是一架望不到头的山坡最后才是山顶上那棵雄伟而孤独夏天夜深时明月伴着鸟嚎的树 我总是一个人登山 在八到十岁的时候独自攀上悬崖 穿梭弥漫整个山坡的滚滚麦浪麦子长得比我更高 使我总是无法眺望与天相接的山顶和山顶上的树 有几次我完全迷路了像中了鬼的圈套风吹麦地的沙沙声使我越来越害怕我的喊叫没人能听见我的哭泣没人能听见我的绝望使我在麦地的中央 抱紧了一棵麦子颓然而坐 并渐渐昏睡过去 其实我到山上只是想看看 那树上到底住着多少种鸟 只是要数一数那树上到底垒起了多少鸟窝
野孩子 为了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远春天选择扒火车冬天在航空港里进进出出而夏天 在一片指向有争议的水域的码头上打听着一个失踪多年的老海盗和他的饰满了怪兽花纹的大海面具试图驾海远游 野孩子 很多时候难免蓬头垢面奔奔跳跳忙个不停的野孩子深知有许多东西必须去远处寻找 更多的时候 在一些叫异乡的地方他不断地被人从火车站赶出来不断地因为身份证问题而滞留在飞机场一支支香烟和它上面缭绕的烟雾一再埋没了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满怀忧郁地看着他们 并渐渐看透了他们就像他曾经看透了寄生在头发深处和麻布夹衣中的几颗虱子以及被油腻所腐蚀的帆布背包中几枚穷人一样躲躲闪闪的小铅币 现在 他甚至提前看到了一处未来的海滩或者一处远离大海也远离人烟的空旷之地在那里 他正掐灭虱子等他掐得高兴了再无拘无束地向远处飞奔
一个人将要离开北方 一架飞机和它拉过秦岭的黑烟雾是北方和天空的面具一只乌鸦和它犹豫的飞 是一个夏天的正午不知所终的面具 一个人 在北方的旷野上不安地行走由于遥远 他有时小得像蚂蚁他正独自练习着普通话试图在离开故国之前 在抵达冬日的火车站和夏天的航空港之前将自己伪装起来他是大地将要远赴他乡的面具 一个将要离开北方的人他做着再也不回来的准备却意外地发现 孤立在旷野上的烟囱和它上面懒洋洋的烟雾仿佛大洋里一条倒扎猛子的末日之鱼突然在深处藏起了自己像是在哀悼一个没有姓名的夏天和它的松树枝会议上将要展出的九十九个没有姓氏的面具 一个没有姓名的夏天 面具重重一个将要离开北方的人一架飞机和一整列火车都载不动他的影子和他内心的面具般无名的 也是恍惚的重
珍珠劫 地球上好多来自天外的事情 比如珍珠我是打小就决意要获取它的人我由此也是未及成年就听到了命运的召唤像逃离劫难一样逃离故乡的人 我爷爷知道我是外出谋取珍珠的人他归天时我正在西藏 比他灵魂更高的山上我第一次引颈眺望故乡 第一次两手空空痛哭流涕我父亲知道我是寻找珍珠的人他在梦里能反复看见我手拿珍珠头破血流的样子他为此天天为我捏一把冷汗夜夜为我做一场噩梦 我后来才知道 我们村上那些从野外拿回珍珠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他们有的莫名其妙地发疯了像山鬼一样终其一生沿着山脊狂奔有的旁若无人 对天妄语 昼夜不止有的在失踪多年后 突然传来消息那个人已陈尸于异乡的街头 我其实一直在改变自己 比如前不久我终于回到乡下老家看望比记忆中的爷爷更为衰老的父亲却发现只有他依然怀揣一颗至死不渝的心在临别时一再叮嘱:“城里珍珠多,喜欢你可以多看看但千万不要拿它回家好珍珠烫手也要命啊!”虽说有些心不在焉 但我仍然像一个乖孩子一样答应着父亲 一边答应一边依然是向外走的人依然是怀揣着灰尘和野性的一个人一个多年寻找珍珠而不得的人一个被来自天外的事情所左右的人 但我记住了那一刻 那一刻傍晚的乡村已暮色苍苍当父亲和送别的人渐渐隐入黑暗我也渐渐隐入黑暗之后我突然变得不能控制自己在黑暗中徒然地举着空空的两手禁不住热泪滚滚
夜行车 黑铁轨经过白茫茫的北方像两个失意的人两条黝黑的铁轨伸入北方的夜里那去年就不再安详的黑暗悬崖上的危石已被工程兵通通清理干净的黑暗 那些乘着夜深离开北方的人他们空洞而疲倦的表情像陷入回忆一样守着靠近窗户的地方关在车厢里的灯光与他们一同注视着 对方 他们只是想最后看一眼一个地方(不过这绝不是唯一的目的)一个人烟不再的村庄一个被关在它的空房子里和空荡荡的院落里的村庄 一个被冲出隧道的夜行车忽然照亮又迅速甩在后面的村庄
一见面母亲就哭晕几回而父亲则用连续多日的沉默 提醒我我认识的很多人已经不在了我不认识的很多人也已迁往他处被故人撂荒 空空如也的村庄我已不需要太多走动和寻访的礼仪 那座童年时候的山 如今道路纵横机声隆隆 夜晚降临后我才知道山上那棵威风凛凛的树也不在了比它更加威猛高大的钢铁井架代替它站在高处 那上面的探照灯能穿透十公里远的范围 大地的远方已不再苍茫 已无须站到高处瞭望 我想带走的父母 如今已看好了坟地“归时已定,何须远行。再远的路也远不过生死路,我们已经到头了,你只管去吧,好好走自己的路。” 我离开的那天母亲不再哭泣 沉默的父亲甚至面露喜色哭声是从山上传来的 像牛嚎一样据说那是二爷 少数留在村上的几户人家他唯一的儿子用蛇皮袋和拖拉机偷贩原油三年前的一天夜里坠崖而亡变成了一堆碎铁中的一堆碎肉 我驻足良久 有些犹豫而无主的冲动那座童年时候的山 被炸掉一大半那座因残破而更显凶险的山上的悬崖像黑狗一样蹲着号哭的二爷 那绝壁上最后几棵盘曲而孤单的小柏树那站在山地上默不作声送别的父亲母亲 我已无法回身最后一次遥望仿佛喉咙里突然卡满了一堆难以下咽的冰块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眩晕我悲怆顿生 久久不能自已
异乡人 异乡人来到了北方我的故乡 异乡人 就是那些操着外乡口音外地面孔的陌生人 他们胖如母鸭笨如蠢猪 却和我一样喜欢攀登高山 他们带来了满村子的风声一条路要修到山上 巨石的悬崖将要炸掉山上的麦浪 将要被驱赶到另外一座山上只是山顶上的那棵树 有些神奇正在研究处置方案 我曾经多次尾随他们看他们冒着危险 喊爹叫娘往高处爬的样子从后面默数着那些或男或女或肥或瘦的屁股看它们怎样惊恐不安地扭动有点幸灾乐祸 但还不至于仇恨 这好像不合常规很多年中 我像失踪了一样很多年中 我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很多年中 我好像死了一样我离开了故乡我也成了一个异乡人
气球与空虚 地球就像一只令人出其不意的气球里面是实的 外面是空的在无边无际的空虚里飘荡着 在无边无际的空虚里飘荡着的气球一样的地球它的头是重的 它的翅膀是重的 心也是重的不费吹灰之力就碰落了一架飞机 碰碎了一只老鹰甚至将不慎撞倒的一座山扔垃圾一样扔进了大海从而把它们不得要领占领过的空虚重又还给了无边无际 只有宇宙才配得上的空虚 从而使气球一样在无边无际的空虚中飘荡的地球有了心脏一般既敏感又敦实的形状和比心脏还要难以憋破的但却能被空虚所憋破的气球所验证出的全部空虚的真理 摘自《整理石头》第一卷《北方的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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