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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电交握的刹那已胜永远丨诗名家:西渡

2016-09-27 中国诗歌网

西渡

1967年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并开始写诗。1996年以后兼事诗歌批评。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诗歌批评专著《壮烈风景》。部分作品译成法文,结集为《风和芦苇之歌》(法国Éditions Fédérop,2008)。其他编著作品有《北大诗选》(与臧棣合编)《戈麦诗全编》《先锋诗歌档案》《访问中国诗歌》《经典阅读书系·名家课堂》《骆一禾的诗》《戈麦的诗》等。




星际迷航

 

我眺望。你的引力指向我

多少自我沉湎的暗物质束

使星船晕眩。必须要有光

在暗夜的行程中,这是你

 

成为星星的理由。你闭眼

调低你的迷彩,让光变得

柔和。幽暗的时空隧道里

我们错失过。我惊异人类

 

寄身于我们身上的,这些

朝生暮死的蜉蝣奢谈永恒

我用一亿年的光阴,叫出

你的名字,用另一个亿年

 

唤醒你的温柔。我返航时

带走你的肖像。宇宙茫茫

不必等未来的重逢,此际

光电交握的刹那已胜永远


2015/12/05



猫  女

 

十六岁那年,她确认

自己是一只猫。她拥有

敏锐的嗅觉和锐利的

指爪;黑暗中她的瞳孔

 

放大,细察每一个路灯

下的活物。邻居家的狗

出门时,她在沙发上呼吸

急迫,脊背拱起。她与她

 

的朋友用喵喵喵的猫语

秘密交谈。她喜欢竖起

双耳,蹲坐在窗台的

位置,像最后一个女王。

 

有时,她迅速跳下窗台,

下楼,嵌入暮色,在街角

敏捷地扯住可怜的牺牲;

他先在她的身上使劲

 

挣扎,然后终归安静。

她愿意永远做一只猫,

尽管有时穿制服的狗,

挠她的门,让她烦心。

 

做一只善于捕捉的猫,

她是利己的;她也是

善良的,对待猎物她

也有她的温柔和怜悯。

 

诗人们喜欢她,把她编进

他们的歌,多少人恨她

抢走她们的猎物,让她们

在这个冰雪世界一生无依。


2016/01/31



Orange,Robert Goodnough (1973)



养老院

             

养老院忽然来了三个外乡人,

自称我的大学同学,我从记忆

深处,努力辨认他们;与我同住的

孙老头,从不相信我上过大学,这下

他傻眼了。他们带来的中华烟

 

味道不错,我得把它们锁好,不能让

孙老头白白占了便宜。我需要烟,但

我更需要现钱,在这个话题上,他们

支支吾吾,显出可疑的神色;我故意

不动声色,让他们一点点自我暴露。

 

终于他们不耐烦了,起身说想去看看

我出生的村庄。很多年前,他们也是

这样。我就带他们走一条危险的路;

沿着溪流,有一大片绿的竹林,走进

里面,我心里就踏实了,尤其是

 

下雨或多雾的天气。但今天阳光很好

所以我要更加警惕。一小时的路程

我带他们曲曲弯弯走了好几个钟头。

在家里,那个叫做老何的人,一个劲儿

和我的妹妹小声交谈,我眼一斜 

 

他们就不说话了。这就让我对他们的动机

猜出了八九分。临走时,他们说要合影

我就系紧纽扣,让他们完全看不出

我的心思。他们说“笑”,我就咧嘴

但我任是一点没有暴露我的秘密。

 

这秘密,我已经守了三十年,他们 

永远猜不出,事实上,连我自己也

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到来提醒我

不要掉以轻心。为了它,我要在梦中制造

更多的雾,以便彻底藏进它的裸体里。


2016/01/31



禁飞期

——赠宝卿


你居然从你家的地下室整出了

一架老式战斗机,在高低不平的

马路上,它使劲颠簸了一会儿

 

终于摆脱地心的束缚,轻盈地

升到了空中。当它进入云层的时候

一下变大了,变得像真正的飞机一样大

 

你从开着的舷窗爬出来,跨坐在

机身上,像骑在一辆自行车上 

你让它转向,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

 

擦着小陆家的楼顶。简直太过瘾了

我在梦中说。接着你又把自己变小

在机翼上做俯卧撑,一字马,像

 

芭蕾舞演员一样旋转,变戏法似的

把云叠成帽子,戴在你的光头上,接着

敏捷地返回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驾驶舱

 

我搞不清你是怎么返回地面的

你的衣服湿透了,头发上滴着水

这是云的礼物,云的帽子仍然

 

服帖地依偎在你的上衣口袋里

我记得后来你对调查组的声明:我们 

永远不该忘记飞行,即使在禁飞期


2016/02/05


 
Flowers turning into the moon,Charles Blackman, (XX cent.)



任我飞

 

手提电脑好像风筝飞到了

空中,我几乎拽不住电源

脚步踉跄滑过草地;我的书

抛下书柜飞出窗口,它们

 

一边飞,一边宣言:“我

实现了一切作者的梦想”。刀

从厨房里飞出来,刀光

砍向一切阻挠飞行的东西

 

鸟儿躲到草丛里,真的风筝

躲进了鸟巢。我的床飞起来

它边猛烈撞击窗口,边高呼

“一切妄图阻止飞行的都是

 

耍流氓。”接着整栋楼飞起来 

带着床一起飞,带着厨房、厕所

下水道、淋浴房,带着做爱的

夫妇,和淋浴的少女一起飞。

 

一切在飞,一切都散在空中

蛇吐着信子飞向乌云,老鼠

追猎飞马,狐狸在雷电中尖叫

变成美女,骑在哭泣的雨上

 

似乎地球失重,引力波震荡

改变宇宙的规律:太阳涂黑

嘴唇,让我叫它乌鸦,月亮

潮汐涌动,说它是害羞的少女

 

房市飞了,飞向君王的小康梦

股市飞了,挟着股民一起飞

人心飞了,拖家带口一起飞

不想飞的我,跌进不堪的早晨


2016/02/24

 


迁  徙

 

光醒来。鸟鸣是最好的礼物

献给一天的早晨

湖水如轻縠,披在

树林的身上。晨练的人大声吊嗓子

 

中午过后,林中传闻窃窃

好像白米粥掺入沙子

鸟鸣有苦楝的味道

太阳如煎过的鸡蛋嵌在浑浊的空中

 

傍晚,喜鹊妈妈携着一家子

惊恐地迁徙,她们渐飞渐高

仿佛天空中另有一片湖畔的树林

可以安置她们的新巢

 

更多迁徙者奋飞的身影

布满天空,翅膀扇起的风

呼啸如滚热的岩浆

愤怒的火山灰砸死迁徙的水仙

 

预定的月亮没有升起

死寂的湖水慢慢晾干

没有声音,没有影子

茫茫大雾封住了所有的活口


2016/02/28



卧  佛

 

睡意阵阵袭来。你宽阔的手掌

几乎支不住沉重的头颅;

你微闭的眼望着,金色的蜂群

敛翼,在紫檀的横梁上。

 

肉身是可悲的累赘,误会生死

必得深入生死,受忘川的浸礼;

菩萨心也会厌倦,这市场的扰攘

叫得最响的全然虚假。

 

你合目,如海上彤红的落日

旋入一千重幽暗的波浪之下;

永不再来,永不……在你的心上

平静地垂下了,骄傲的意志。

 

翌日君临,你的双眼重又充盈

鲜美如柠檬之光,爱怜众生

也倾倒众生。这世间的奇迹,你

从哪里汲取活的渴望,爱的惊喜?

 

我也长愿如此,久久沉入睡眠

忘怀这生的挣扎、卑怯和耻辱。

梦之神啊,请解除我这一身劳倦!

请赐我重新爱上人世的力量!


2016/04/03

 

 


Liberty Garden,Walter Darby Bannard (1972)



松  明

 

用斧头劈开一段干枯的松木

劈开端坐在枯木中的神明

坚强的筋肉攫住闪电和火焰

无尽的打击,黑铁时代最黑的夜晚

 

把往事和情书投入火中,痛惜灰烬

把松明投入火中,撞击闪电

把火焰和鸟翼还给天空,还给天空中的爱人

把风暴和乱云还给青柯绿叶

 

火啊,围绕火焰跳舞和歌唱吧

这一刻,神明复活,大野扬尘

无须祈祷,无须诅咒,无须流泪

一旦熄灭,心就坠入无尽的黑夜


2016/04/04

 


鸥  鹭

 

海偶尔走向陆地,折叠成一只海鸥。

陆地偶尔走向海,藏身于一艘船。

海和陆地面对面深入,经过雨和闪电。

在云里,海鸥度量;

在浪里,船测度。

安静的时候,海就停在你的指尖上

望向你。

海飞走,好像一杯泼翻的水

把自己收回,当你偶尔动了心机。

 

海鸥收起翅膀,船收起帆。

潮起潮落,公子的白发长了,

美人的镜子瘦了。

 

一队队白袍的僧侣朝向日出。

一群群黑色的鲸鱼涌向日落。


2016/04/07

 


谢灵运

 

我独自渡过了江水

我的影子没有过江

 

我成为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独自面对江上的风和海上的风

 

我把影子留在山里

我把怀念留给斗城

 

我把四面的窗全部打开

我让八面的风把我的心吹乱

 

这是在江心,四面空阔

我的心也空阔

 

空,我就看见池塘生春草

阔,我就听见园柳变鸣禽

 

影子已经毫无用处了

身体也毫无用处了

 

我立下遗嘱,要热爱山水

造就辽阔的心灵

 

将要赴死的是一具毫无用处的皮囊

将要不朽的是命运赐予的两三诗行


2016/05/07




Caricature No.1 (Bread and Match) ,Koshiro Onchi(1948)



还  乡

——寄辉、松

 

荒草芜没了旧时路;新路平坦

但我和它相见不相识。谁家的

黄狗拦在村口,以吠日套取

我的乡音。溪水窄了,结队的

石板鱼隐没,其中有我们的罪过。

 

我们躲过雨的夏龙殿塌了,我们

放过羊的山空了,村民臆想的

翡翠却只在他们的发财梦里现身。

“地理的变迁快过一个人的生死。”

 二十年的雨水足以朽烂明朝的柱

清朝的梁和民国的椽子;红卫兵

凿去头脸的雕花人物散落天井,

宣统的牌匾做了堂弟家的猪圈门。

 

我们种过的地荒了,我们数过的星星

凉了;我们眺望过的云是否还是旧时云?

小学校退出了祠堂,祖先的灵牌

却没有复位。在咱家门前,我

找不见那棵笔直的松树,它曾经

高过山岗,高过我们对自己的期许;

据说它卖了好价钱,也算物有所值。

水龙头没关,长流着引自竹林的

山泉水。门上了锁,青苔封住门前

 

的踏石;吱呀一声,时光厮见,

青山跃入窗户,挤开风;缕缕斜射

的阳光中,飞扬的粉尘欢迎我,

告诉我还是旧时家。灶台温着,

我们抚爱过的猫猛然跳出,表示它

从未离开;我们下过的棋还在等

最后的结局;我们睡过的床,现在

睡着了,睡在木头悠长的还乡梦里。


2015/12/02



祖  父

 

祖父扛着锄头朝山上走去

一脸的皱纹都笑着,路上

遇见他的人也都满脸笑着

人们说祖父忒会“讲言笑”

但他们的方音听起来就像是

 “搞严肃”。所以祖父

又严肃又搞笑。这性情

传给了父亲,父亲传给了我。

在内心,我几乎是阴郁的,

但人们却说我“你真逗”

我的哑巴同事递给我

一张纸条:“你为什么整天

笑嘻嘻的?”也许我该说

因为我阴郁。由此看来,我

不像是人们眼中的不肖子孙。

 

祖父是劳动能手,他和锄头

形影不离。小时候我不是看

他背着锄头出门,就是看他

背着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人们喜欢一个会讲笑话的

劳动能手。在笑声中他们

结束一天的劳作,忘记了

辛劳,晚上又把笑话讲给

他们劳累的妻子,直到农妇们

在被窝里笑岔了气。第二天

她们遇见祖父,就说“老头

真会搞严肃”。祖父是过继之子

 

读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算

人们信任他,讲他比一直读书

的兄弟,更懂得人世的道理,

心里有一盏灯。祖父钻研医书

成了半个医生,救治过不少

邻里乡亲。年过七旬的祖父

上山砍柴,被蛇咬了,他用

砍刀杀死蛇,割开伤口,

吮出毒液,在山上找到草药,

敷在伤口上,仍然担着一担柴

回家。以后,他就常常带着

孙子们上山采药,我家的

菜园从此就多了各种药草。

 

祖父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些被

合作的田地。临终,他把儿子

叫到床前,叮嘱他们哪块山

哪块田、哪块地是咱家的,

千万要收回来——这是祖父的

变天账,几十年埋在心底。他

告诉父亲,这辈子不要作

其他事情,只要培养三个儿子

念学……就在同一刻,生产队

的干部们正偷着在煤油灯下

商议承包队里的田地。我替父亲

抓阄,我的手气不错,抓到了

几块好田——几十年前咱家


自己的田。祖父去世后,天一直

下雨,村里人愁眉不展,他们想念

那个一辈子爱说笑的人。出殡那天

突然放晴了,太阳光从云层边

射下来,好像满脸的笑意从祖父

的皱纹里透出。在出殡行列中

我望着太阳,听鹤鸣于九皋

好像看见祖父在云上说笑

天堂里回荡着

神仙们开怀的笑声。


2015/09/24


Bronze Ballet,Edward Wadsworth (1940)



纪念一位同伴

 

他父亲很早就把他送到城里

上学,希望他读书出息,永远

跳出农门。他努力了,但他

平平的成绩让他返回了乡里。

 

他的务农生涯也不比他的读书生涯

更出色:他的果树开花不结果,

他的稻禾成片枯焦,他寄予厚望

的猪群死于猪瘟。对这一切

 

他感到茫然,他的农家全书也没有

告诉他答案。然后他结婚了

妻子不漂亮,也说不上丑,他们

有时恩爱,有时吵闹,和天下

 

的夫妻一样。在一次吵嘴后

妻子瞒着打掉了腹中的孩子,回了

娘家。他没有气急,也没有懊恼

一直和父母妹妹平静地生活。

 

春节到了,他准备了纸包、礼物

到岳父家拜年。全家人像往常一样

欢迎了他——他的到来让一家人

如释重负,尤其是妻子。深夜

 

女人的惨叫声惊醒了家人,他的尖刀

刺进了她赤裸的腹部,拔出,然后

再刺进。他砍倒了闻声赶来的岳父

和妻舅,他说:“我为儿子报仇了。”

 

法庭上,他对预谋的一切供认不讳。

“她杀死了我的儿子,我要为儿子

报仇。”随后陷入持久的沉默。

家族的遗传病史让他得到法外开恩,

 

他被法庭判处无期,并被送进

精神病院。在另一个春节的晚上

他用一双袜子了结了自己,把

有限的财产留给了妹妹——她曾

 

以自己的裸身遮抱过嫂子血泊中

的裸身。这个人是我幼时的玩伴,

几乎和我同名,他的父亲曾期待他

追随我的榜样。在所有童年的玩伴中

 

他做出了最惊人的伟业,而且

将没有追随者。但他的遗言总是

令我心惊,有时我还会在梦中听见

他重复的念叨:“我要为儿子报仇……”

 

2015/10/17




Electrician,Oleksandr Bogomazov (1915)



蜘蛛人

 

我了解我的位置。升入太阳

或坠下深渊,同悬于一线。

云朵滑过加深玻璃人工的蓝

给予我一个谜一样的玄幻。

 

我曾试图窥进这玻璃的里面,

但它拒绝我,以眩惑的光。

从远处,我眺望它水晶的迷彩,

当我靠近,它灼热的脸把我烫伤。

 

在我的下方,是铁路的终点,

更多的我踩着我涌来,身后

遗下衰老的父母和荒芜的土地,

如荒草一样生长,是孩子的童年。

 

而假如一个反讽的伊卡鲁斯坠落

没有光,没有火焰,笨拙的姿势

引不来多少路人的惊异。所以我

从经验中学会对自己小心翼翼。

 

地面上人们匆匆而过。在我的

位置,我给予他们预先的蔑视。

他们对我说:你比所有人更近天堂,

为天使洁面,保持女神的风度。

 

但我的事业却是不断地下降;

当我最终降落地面,我只是一块

被天使扔弃的抹布,丑陋的蜘蛛

匍匐在僵直的马路上,几乎不存在。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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