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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好诗》第45期精选(附目录)

2017-11-13 编辑部 中国诗歌网

内容选自《中国好诗》栏目第45期,欲阅读完整刊物,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



反对粗暴(二首)

作者: 张杭 


反对粗暴

驶离太湖的公交长途,有一幕令我激动
车门接纳溽热的林地,两个妇女拽孩子上
一个光屁溜,还不能站立,另一个稍大
光着脚哭喊不止,一上车就跌爬在地
他们坐下,大孩子发狂抓挠,蹬踩水车
风暴旋进恸哭之心,什么欲望让他难息
他的痛苦无底,已超过他的年纪
我长久看着,那年轻女人倒着双臂
捆孩子手脚,她臂膀结实,脸也如此
颧骨下脸蛋如砖砌,会瞪圆的单眼皮
此时眯缝如车厢空调口;她极少言语
偶尔发出喝斥的棍棒,他哭得急
她就从嘴角两端掐他,他更哭
就迎着门牙抽他,他再挣,她就
大臂夹、小臂压、攥紧了扳、再复拧
他像一条湿毛巾,裹着鲤鱼扑挺
那老的女人更像他母亲,抱着小的孩子
默许,而她也像她,只是肤色渔民般
黑红,脑门更短,愚蛮已长成坚毅
我想,他长大一定会恨她们,但突然
“我打死你!”从哭幕冲出,是这孩子
像瞬间臂窜长手膨大,耙向女人的脸
惊愕反扑,他退回孩子,乏力甚于止哭
车上所有人都被这吸引,笑着好奇什么
我离得最近,我无奈于笑,我皱眉于哭
我眨眼询问,我伤神触摸,我瞪着无声
呵止,只有孩子不暇间察觉,直到我
撕下笔记本一页,大大地写下:反对粗暴

贴在胸前,我看见那老的女人不动的表情
像五官从内部的重心揪紧,隐秘地动容
一种她从未见过和预料的事件,影响了她
我故意不看那里许久,直到声音渐歇
大孩子已在老的女人怀里,他伸着手臂
依然抖着好似天生僵硬,揽那小孩子的背
喔喔、汪汪,逗弄着,他未退尽血丝的
宽下颌,仿造母亲的执拗,盛着易满的笑
盐渍在他脸上闪光,他的眼睛倒映家庭
他的爱摹仿过大人,他只爱更小的孩子

2010.8


地铁站的刷卡闸机

对某个人而言,这或许是一种考验
一种困境。你刷了卡,就得过去
特别是在出站的时候。这看起来很容易
你没见过一个人没能过去
后面的人也不可能让你稍有停留
但如果说:你得快速通过
这似乎多了一点儿压力,但也并不难
因为它仍然给你留够一个缓冲的时间
即使闸瓣儿噗地一开,让你受了惊吓
实际上没有人认为自己受了惊吓
但假如你突然发现这一点,你不想过去了
尽管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你,说你,看着你
但你不想过去了。就像你得说一个词
它代表一个意思,以满足别人准备好的要听
以保持你的连贯,以使你的痛苦不被注意
以保持你这样继续活着。但你没说出来
在给你留够的不被注意的缓冲的时间
你没说出来,或许你已决定不说
但你已再也不能说出。就像你付了全程
没法再次先刷一次,然后再次付完
尽管你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都出去了
你再也不能出去了。尽管你质疑他们出去
是为了做什么,或你已放弃所有你会去做的事
质疑成功学,否定实用主义,渴望超脱世俗
尽管你从未不能出去,比如求救,找人
尽管你可以说服自己那些人不好,或你鄙视
甚至于你宁愿保持一种状态:如此绝望
尽管你不可能最终不出去,但你宁愿这么认为
因为那原因是那么那么小,那么简单
你可以假装是在等什么,但你又不愿意
看见你的人觉得你在等什么,因为你诚实地
多想上去告诉他们实际上你并没在等什么
让他们知道,也许他们中会有极少数不冷漠的
说:你丫傻×呀。就像你父亲说过的
或是你的亲人来找你,或一次次给你打电话时
说的。因为你没法跟他们说,终究可能得了抑郁症
并不觉得回到一个地方是一种治愈

2012.6 


周瓒点评:

当我们阅读一首诗,如果诗人的个性足够鲜明,伴随着阅读,我们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个形象来。是诗人本人吗?可能不完全是。应该说,是由诗人的声音、气息、节奏感和他的态度等共同塑就的一个形象。并非诗人刻意塑造,而是言语中自然的性情流露与意识编织,使得这个形象成为诗人的替身和造物。



读罢《反对粗暴》二首,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一个内心丰富、表达细腻,敏于思辨,近乎偏执的年轻知识分子。你可以不将他等同于写下这两首诗的诗人,而视之为我们时代的一个文学形象:有原则,爱反思,充满善意,懂得寻求恰当的沟通方式,并不简单粗率。两首诗从表面上看,是截取了现实场景的铺叙,但个人的情感与经验均融入细致的观察与递进的思辨中。



新诗自诞生以来,不同时代的写作者们探索着多样的可能性,而在这两首诗的作者那里,他避开“言志”和“抒情”的传统路数,而将笔触落实在执著的生活观察中,诗的语言是日常化、散文化或叙事性的,但朴实、克制,有纪录艺术的真实感,但在观察中有出其不意的体悟与发现。《反对粗暴》中,对于习惯于粗鲁育儿的母亲,“我”有一种年轻人的天真与认真,他以看似书生气的行动表露了自己的态度,并产生了效果。第二首中,对刷卡进地铁闸口这么一件日常行为,“我”似乎不随大流而产生出片刻犹豫(“不想过去了”),而那个尴尬的瞬间在“我”反复和执拗的沉思中,竟产生了相当强的说服力:探析到内心深处,有关人与人的沟通等,其实是令人“绝望”的难以达成。



这是智性的诗,也是诗的智性。因为在缓缓展开的叙述中,有那样一个形象跃然纸上。他在人群中漫步,他思考,他存在。


锻造坊

作者: 藏马and臧马


用水冲洗着这双油污的手
工人们收拾着工具,把这些
凌乱的扳手、螺丝和螺帽,逐一
安放在木箱里。有一片碎铁扎进了拇指
血丝随着沟槽,流进了地里

先是卸下那面罩壳。然后是
电机座——齿轮张嘴,缺了一颗牙齿
爬上这台机床的脖子,用凿,和三角抓
退下了它旋转时的沉重,而在
敲开的铜套里,轴承也变形了

把螺纹重新地绞了一遍。就像
早年,我父亲在做木匠时,用线钻
往深处拉动。而我父亲的父亲,却是
在一块不大的田地里,用犁摆动着
一遍遍地——他们也像我一样,半撅着屁股

有一次,在拉钻时,木头跳了起来
击中了我父亲的前额。而那面铁犁,却闪亮地
切开了我父亲的父亲,脚趾中间的那个部位
可真幸运,我没像他们那样,残留下什么疤痕
宽宽地——血随着沟槽,流进了地里

也没有想到,今天,我会呆在这里。一整个
下午,蹲在机器旁,对付着丛多的零件
和油污。那个班长请假了。就像,我父亲
和我父亲的父亲(一个躺在了地下,而另一个
坐在了轮椅上),如果我不做,谁来替代呢。

孩子,还在妻的肚子里。可这也仅仅是
仅仅是曾看得见的生活的一部分。偌大的车间也
并不比,田亩狭窄。以及木头。你想像着
它们,就是词语的另一类组合,从我
父亲的父亲开始,就已经在脑海中扎根。


一行点评:

这首诗始于对一个车间现场的描述,但在行进过程中,描述逐渐转换为对家族史及其命运的叙述与感叹。这造成了诗中现场感与历史感的某种统一。在当代诗中,家族史的叙述并不少见,然而,从一个非常具体的现场开始,将“此时此地”像一片“碎铁”那样,“扎进”或嵌入家族史的血脉之中,让其像“拇指”那样产生出痛感,这样的写法还是比较少见的。


诗的前两段对车间工作现场的描述,着重于对各种零件与工序的呈现。机器仿佛在用“嘴”和“牙齿”在吞噬、撕咬着个体的生命。这两段的描写,不仅深具痛感,而且有着从具体性而来的说服力和可信度。从第三段开始,诗将对“父亲”和“父亲的父亲”的回忆,引入到“此时此地”的劳作之中,通过一种类似关系,将家族命运的“传递性”带到了我们眼前。诗中出现的两次“就像”,和“也像我一样”、“没像他们一样”、“并不比”这些短语一起,将这种命运的传递性充分呈现出来。而创伤与痛感,也同样在传递。“父亲”的前额被木头击中,铁犁切开“父亲的父亲”的脚趾——这样一些创伤经验,以某种方式,也被汇入到或同时存在于“我”此刻的创伤之中。因此,当诗第二次说到“血随着沟槽,流进了地里”时,是三个人的血在我此刻的血中汇合着,一起流淌。于是,此时此地“我”所在的位置,与“父亲”和“父亲的父亲”曾经在的位置,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对应。“我”处身于充斥着机器的车间,而“父亲”和“父亲的父亲”分别是木匠和农夫,但我们的生命形成了某种无法摆脱的、被某条“看不见的线”连接在一起的关联。在诗的最后一段,当诗人说“孩子”还在妻子的肚子里时,这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线还在继续往前延伸。


在某种意义上,“看得见的生活”或“此时此地”,与看不见的命运之线,这二者之间的交缠构成了诗之张力的起源。那条命运之线,从“父亲的父亲”开始就“已经在脑海中扎根”。整首诗对“劳作与命运”这一主题的书写,诉诸于创伤及其痛感,将三代甚至四代人的血汇合在一起。诗在叙述中几乎没有使用任何修辞,而是采用了一种非常克制、非常朴实的白描方式。而叙述的力量,则源于其中的传递性——这既是命运的传递性,也是创伤和痛感的传递性。


在岩头村(二首)

作者: 谷禾 



在岩头村

岩头也是石头。水从石缝间
汇聚入岩溪
滚过河底的乱石,映现青竹和乌云

更大的寂静,来自石缝间的青苔
细雨中,绿得盎然
我怀疑它从黑暗中,接通了雪窦山的云雾

而广济桥头的木楼,还是从前的
格栅是,灰尘是,门脸上锈蚀的铜锁子是

坐在屋檐下的老妇人
多年来,只饮灵泉古井的水
我怀疑井中的几尾鱼儿,也来自从前的慢时光

而木楼卧在春光里,打盹
夜深又独自去岩溪洗脸,不小心碰响了
头顶的瓦当,和溪水里的星光

横斜在岩溪的枫杨树
从水里,照见了
满头枯枝和空洞的心,更渴望回去岸边生活

——这时候,我想坐下来了
做一块青石
青石上放一篮,溪水洗濯的马兰头
2017.02


游无锡丝业博物馆

午后的炎热,有怜爱
和残忍喷薄,但新一年的桑叶
过滤了它。蚕宝还没出生
青砖垛起高窗,缫丝机
已锈蚀了百年,你剥茧抽丝的双手
还沉溺在旧时光的蒸汽里

我走过的地方,一只只蚕宝
曾作茧自缚
并在夏日的某个午后,咬破茧衣离去
后来是更多的茧
在沸水里翻腾,偶尔发出人的呻吟
和裂帛碎玉的海豚音

而聆听者业已麻木,如同缫丝厂
归于寂静。最后一位
走出的女工,捧着抽去了蚕丝的茧子
双手颤栗不停
这时候,丝织的河水也是酷烈的

如铁汁浇灌。如此的
江南,超出了你所能抵达的遥远
如同弱冠的举子
先跪伏于一件金色绣袍
转脸又用另一件粉色绣袍醉生梦死

我笃信,是一根蚕丝
生出了绳索的力,它翻卷的白刃
割断过王的喉咙
也抚慰了,一个缫丝女工丧魂落魄的祖国
2017.04



荣光启点评:

既然《岩头村》二首来自同一位作者,我觉得可以放在一起来读,两首诗作有主题和技艺上的对比。第一首是陈述乡村田园的静谧美景,第二首是对城市手工业曾经沸腾的作业场景的想象,两首诗有共同的技艺,也有不同的情感与想象,在同与不同之间,透露着作者在叙述日常生活的诗意方面的某种自由与成熟。


“我怀疑井中的几尾鱼儿,也来自从前的慢时光”、“你剥茧抽丝的双手/还沉溺在旧时光的蒸汽里”,在这些诗句里,作者显得善于将眼前的场景接通往事与时光,使具体事物很容易成为富有更多意蕴的诗歌意象。“而木楼卧在春光里,打盹/夜深又独自去岩溪洗脸,不小心碰响了/头顶的瓦当,和溪水里的星光”,这种将“木楼”的人格化想象,也非常独特,既有乡村生活的摄人魂魄的静谧之美,又浸润着主体的无言心思,成就了一种绝美的意境。


第一首乡村田园诗的主题是“渴望回去”(“横斜在岩溪的枫杨树/从水里,照见了/满头枯枝和空洞的心,更渴望回去岸边生活”)、成为乡村的一部分(“我想坐下来了/做一块青石/青石上放一篮,溪水洗濯的马兰头”),表达的是一种对“乡村田园”的认同。第二首的主题非常不同,明显是对“江南”的另一种陈述:“如此的/江南,超出了你所能抵达的遥远/如同弱冠的举子/先跪伏于一件金色绣袍/转脸又用另一件粉色绣袍醉生梦死”,这是超出了你的想象的“江南”。也许作者所描述的场景中,有我们不知道的历史典故,不过没关系,对“江南”、“丝织”这些累积着厚厚的文化胭脂的意象,我们能感觉到作者的洞察力与想象力对之的重新发现:即使是那“蚕丝”,也可能有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笃信,是一根蚕丝/生出了绳索的力,它翻卷的白刃/割断过王的喉咙/也抚慰了,一个缫丝女工丧魂落魄的祖国”。作者给我们重述了一种“江南”、一种丝织业的场景。美丽之后,可能有我们不了解的残酷与不堪。作者的诗句,在美与意趣当中,有一种以想象穿透历史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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