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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菜的老太太和买米的老太太丨刘汀

2017-11-24 中国诗歌网



刘汀

1981年生于内蒙古赤峰。青年作家,编辑,文学博士。现居北京。

 

 

悲观主义者

 

怕水

甚至不敢让自己哭

怕火

为此果断戒了烟

怕人群,也怕末班车

怕风不按时吹来

怕天黑

又觉得在黑暗中才是安全的

怕和谁发生爱情

从此陷入无名的惶恐

早早清楚终点在哪

又怕抵达

时时刻刻努力生活

可是怕演得不像

悲观主义者啊

经常发呆

偶尔大笑、高歌、纵酒

把冒着热气的食物

吃得浑身发抖

每一次跟朋友告别

都像发送没有轨道的卫星

怕拥抱

但是喜欢老虎

因为它吃肉,也懂得睡眠

怕年底坐车

怕炒菜时放多了盐

怕活着这件事本身

但这一切都不可靠

因为悲观主义者善于撒谎

特别是欺骗自己

每一句自言自语

都得用大半生来回想

 

 

请让我为你表演一个笑吧

 

请让我为你表演一个笑吧

什么笑都可以

 

请你认真观看

且不要揭穿它的拙劣

 

请用手机拍下我的笑

发给所有共同认识的人

 

请告诉他们包括这失败的表演

我终将一事无成,最后

 

请替我向一事无成道歉

词语也只能实现自己的命运

 

 

平安夜

 

这个古老的夜晚

苹果烧成一种美学

 

下雪是好的

不下雪也是好的

 

休息被允许

劳作则成了秘密

 

在雪里休息的人

会找到全部的快乐

 

在雪里劳作的人

则将获得平安

 

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雪不值得等待

 

 

麦 

 

一块麦田接着一块麦田

有时候,一块麦田

接着两块或三块麦田

它们板着脸,谁都不说话

 

夏天的时候,麦子被收走了

大地露出内心的肉

在黄昏浮动的光里,麦田

像一群并排躺着的人

 

田里没有墓碑

但犁地时偶尔会翻出

小孔里灌满泥土的白骨

有的是走过远路的脚

有的是擦掉汗水的手,另外一些

已分不清来自哪里

 

肯定还有更多沉默的骨头

长成颗粒饱满的麦子

不远处,隔着铁轨

仍有人源源不断地向麦田涌来

 

 

雨 

 

在一个巷子喝过酒

又到热闹的大街上站一会儿,然后

踩着雨夜往回走

 

涉水的人,沉到水底才会发现

唯一的堕落

就是认真而努力地生活

 

 

活死鱼

 

买菜的老太太和买米的老太太

偶然间在超市遇到,她们

推着购物车缓慢地经过鱼缸

讨论孙子、晚餐,新出的降压药

得自费,两百多一瓶

 

买菜的老太太说,她儿子

这周末又要加班,买米的老太太

问,她儿子是做什么的

买菜的老太太说他毕业后一直

在干食品检测,他们明天

 

要突击抽查超市的水产品

这句话才一出口

鱼缸里的鱼就拼命摆尾

想飞出去,冰柜里的死鱼

冷笑着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在她们身后,超市工作人员

把所有的鱼都捞出来,摔死

整齐地摆在冰柜的最底层

唯一逃脱的那条,瞪着眼睛

在水泥地上拼命游啊游,像一个

坐在餐桌旁,准备吃鱼的人

 

 

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

 

天黑后,月亮醒过来了

此时人间有大水,水中有孤舟

 

孤舟载着满船温烟热火

漂泊,而不在乎驶往何地

 

心头一把锁,锁孔里藏着

精密的钟,时间让每日睡的床

 

也患上了孤独症,它的悲哀

是永远无法吞咽和消化药物

 

我呀,为这人间操碎了心

而这人间不过是宇宙的伤疤

是漆黑的夜里等着坐船回家的人

 

 

归山野去

 

山首先在想象中隆起

即高出日常生活的部分

然后才是石头和泥土

及一切可称为沉默之物

 

人总是处心积虑

把山打扮成故乡模样

好悲伤时以佐酒

且便于酒醉后抒情

 

其实和野地的花朵相比

人的赞美极其可笑

这种可笑下坠的速度

甚于疾驰的汽车

 

最终只能归山野去

朦胧的雨水加重寂静

可以云深不知处

可以迷路高架桥

 

山名九真,九真的意思就是

还有一分为假

假借的假,片假名的假

假以时日山必登临的假

 

 

秋 

 

既然根扎在天上

就无需担心引力问题

反正大地自会旋转

 

这秋千晃荡如人世,这人世

动荡如我们去游乐场时

所绕行的路

 

如此低调的弧度

却轻易就把一切钢铁人格化

把想象出来的记忆洗成梦

 

我看见,在遥远的另一个童年

将要收割的稻谷

为镰刀垂下了它的头

 

 

大雁塔

 

大雁塔,我是抱着女儿上去的

每蹬一节楼梯,都得使劲地喘气

越往上,空间就越陡和窄。应该这样

下来的时候,她在前我在后

我左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右手

紧紧抓着唐朝或当代的栏杆

我的汗滴在她身上,像昨天的雨

在三四层之间,我们跟一个女孩相遇

她扶着七十多岁的爷爷,说:你慢点

不着急,大雁塔不是大雁,飞不走

交错的一瞬间,我心里暗想

七十岁的时候,绝不来

大雁塔,如果因为老糊涂来了

也不上去。我怕今天留下的汗

看见了,会忧伤




小径下的新诗意

杨碧薇

 

初读刘汀这组诗歌时,我就拾到了不少心有灵犀的句子,如“每一次跟朋友告别/都像发送没有轨道的卫星”“唯一的堕落/就是认真而努力地生活”。这些句子让我感叹:“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但是,我还不想就此妄下定论。我愿意再耐心一些,进一步琢磨这组诗歌是以什么样的诗意抓住我的。


诗如其人。我面前的文字,和刘汀本人一样,简净、质朴、低调。如果把它们放入时髦的、众声喧哗的诗歌写作里,你可能不会一眼将其辨认出来。但也正像茫茫人海中总有一些事物会让你注意到,再稍加观察,你明白了:刘汀是那个时刻隐匿着自己,用一种边缘的、反向的眼光去看待大千世界的人。他总能从日常生活中看到非日常的玄机;对于自己的独到发现,他并不引以为傲,反倒抱着无可奈何的、甚至是嘲讽的态度,这种态度的幕后使者,是他割裂不掉的忧患感和悲观意识。还要注意,刘汀的“看”,具有专家式的剖析精神:他仿佛手持一面放大镜,想要把人世的偏僻巷道和人心的层叠褶皱看得更清楚;浮光掠影的观看习惯和扁平化、一刀切的观看风尚,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摒弃掉。而他之所以认真去“看”,是因为他不希望与外部世界的秘密对抗会逐渐消弭,同时,他还要一次次地完成对内部世界的再确认。


这样的“看”,清醒、独立,交织着微温和冷光。在《归山野去》一诗中,刘汀并没有赞美九真山如画的景色,他看到了“风景”在当下诗歌抒情里的虚假与无力;借景抒情的写作手法,也被他冷静地解构,“人总是处心积虑/把山打扮成故乡模样/好悲伤时以佐酒/且便于酒醉后抒情//其实和野地的花朵相比/人的赞美极其可笑”。可悲的是,人们无效的自我陶醉并未因此终止,旧的审美仍在对时代施以精神的暴政,诗人“最终只能归山野去”,但山野本身,早已虚虚实实、真假难辨。诗的结尾,刘汀将意义缩小到最小单位—词,“九真的意思就是/还有一分为假/假借的假,片假名的假/假以时日山必登临的假”,在对词的解剖中,旧的诗意被折断,新的诗意苏醒了。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继续解析这组诗。《活死鱼》也表现出新的诗意。诗中,鱼有了人的意识,鱼的世界和人的社会同构,亦存在冷漠、欺骗、压榨,当那条逃脱的鱼变得“像一个/坐在餐桌旁,准备吃鱼的人”时,冒着冷气的荒诞感,便嗞嗞地挂满了整首诗。《请让我为你表演一个笑吧》,真实性以绝对优势碾压了传统诗学意义上的美。笑成为一个符号、一种失败的行为艺术,“且不要揭穿它的拙劣”,反照出人生的无奈:“请替我向一事无成道歉”……就这样,一边对传统诗意进行消解,一边剖析日常生活中不具美感的质素,刘汀的诗歌获得了另一种诗意,新的诗意。


新的诗意,说到底,就是美学上的翻新。彼得拉克、莎士比亚、华兹华斯、波德莱尔、里尔克等,都曾创造出对他们的时代来说是“相反的”、翻新的、超前的诗意。汉语新诗自诞生以来,也一直在试着摆脱古典诗意的影响。先来看刘汀在《麦田》里的尝试。诗中的“麦子”“黄昏”有着古典汉诗所需的诗意,但他没有将诗意止步于此,而是利用“白骨”“铁轨”来上承下启,进一步抒写现代之思:面对现代性的不可控,人的内心生出新的无奈与忧患。


遗憾的是,即使是使用现代汉语写作,在许多诗人的作品里,完完全全的“旧”诗意还是占了上风。我并不是贬低古典诗意,而是说若以它为圭臬,汉语新诗的诗意范围将会大大缩小。好在,传统诗意未对刘汀的写作造成束缚,在诗意的发生方式上,他在三种新诗写作路径上探索,并巧妙地避开了其弱点。


如今,汉语新诗有三种明显走向:学院化、口语化、中间化。在文体革新上,学院化写作与口语化写作找到了大致方向;就诗意而言,前者追求一种精密、繁复、幽深的新的诗意,后者追求简洁、直接、冲击的新的诗意。这两种诗意,都与传统诗意有较大差别。而中间化写作的文体意识还不够自觉,革新力度也较小。因此,中间化写作为传统诗意“赖着不走”提供了最佳温床。


刘汀吸收了三种写作路径之长,却又“三不像”。首先,他在大学里接受过专业的文学教育,扎实的理论基础和学术素养使他能够越过文本层面去理解诗本体,从而对新诗有更全面、深刻的认识。我看到,他很大一部分诗歌,是产生于“主智”前提下的,以《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为例,因为有了理念的基石,抒情才不致放空。总之,该写什么样的新诗、该怎样写新诗,刘汀是有方向的,不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乱敲乱打。其次,从诗的形式来看,刘汀汲取的又是口语诗的长处,倾向于用简洁的手法去涵盖复杂的意义。如《雨夜》一诗,乍看很简单,再三咀嚼,却有余味。在刘汀笔下,学院派那种因追求语言之精和技巧之难而发酵出的陈腐气息被一扫而空;而口语诗中常见的随感而发、可能招致的意义松散,也被他有意识地规避了。第三,刘汀还受到中间化写作的良性影响。他既是写作者,又是文学期刊编辑,创作与阅读的双重眼光,教会他在诗的个人性与他人接受度之间找到平衡。以《平安夜》为例,这首诗有清晰的言说对象“平安夜”,而“雪”“劳作”“休息”“值得”等词,又为诗歌留下了理解的入口。


就这样,刘汀创造出了一种与个人言说颇为契合的新的诗意。这种诗意诞生于传统诗意消解、退位之处,为如何在庸常重复的现代城市生活中发现/发明诗,提供了可能的启发。这种诗意贯穿着智性的主线,又点缀着节制的抒情;绵延着淡淡的悲观,也不乏建构新秩序的期冀。它的产生,绝不是孤立于当下整体语境的,而是三种路径的新诗写作交叉合力的结果。对于它,对于刘汀,我们还可以继续保持期待。

 

来源:《诗刊》2017年10月号下半月刊“发现”和“锐评”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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