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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吟的虎|诗人杨牧去世

杨牧 中国诗歌网 2023-04-08
来源:诗刊社、星星诗刊
诗人杨牧于2020年3月13日下午去世,享年80岁。
杨牧本名王靖献,1940年生于花莲,东海大学毕业,美国爱荷华大学硕士,柏克莱加州大学博士、东华大学讲座教授。著有散文、诗集、戏剧、评论、翻译、编纂等中英文50余种,代表作包括《叶珊散文集》《杨牧诗集》等。

点击观看 杨牧访谈



杨牧诗作选


水之湄

 

我已在这儿坐了四个下午了

没有人打这儿走过——别谈足音了

 

(寂寞里——)

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

不为什么地掩住我

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

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爱笑的蒲公英

风媒把花粉飘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给你什么啊

我的卧姿之影能给你什么啊

 

四个下午的水声比做四个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们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无止的争执着

——那么,谁也不能来,我只要个午寐

哪,谁也不能来



让风朗诵

 

1

假如我能为你写一首

夏天的诗,当芦苇

剧烈地繁殖,阳光

飞满腰际,且向

两脚分立处

横流。一面新鼓

破裂的时候,假如我能

 

为你写一首秋天的诗

在小船上摆荡

浸湿十二个刻度

当悲哀蜷伏河床

如黄龙,任凭山洪急湍

从受伤的眼神中飞升

流溅,假如我能为你

 

写一首冬天的诗

好像终于也为冰雪

为缩小的湖做见证

见证有人午夜造访

惊醒一床草草的梦

把你带到远远的省份

给你一盏灯笼,要你

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候

且不许你流泪

 

2

假如他们不许你

为春天举哀

不许编织

假如他们说

安静坐下

等候

一千年后

过了春天

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他们将把你

带回来,把你的

戒指拿走

衣裳拿走

把你的头发剪短

把你抛弃在我

忍耐的水之湄

你终于属于我

 

你终于属于我

我为你沐浴

给你一些葡萄酒

一些薄荷糖

一些新衣裳

你的头发还会

长好,恢复从前的

模样,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那时我便为你写一首

春天的诗,当一切都已经

重新开始——

那么年轻,害羞

在水中看见自己终于成熟的

影子,我要让你自由地流泪

设计新装,制作你初夜的蜡烛

 

那时你便让我写一首

春天的诗,写在胸口

心跳的节奏,血的韵律

乳的形象,痣的隐喻

我把你平放在温暖的湖面

让风朗诵

 

石涛 | 竹菊图


盈草木疏

 

 

新雨洗亮了点滴的东篱

在广大的光明中摇动:

深秋已进入鲑鱼的梦境了

我根据你的口音和表情

想象一片夏天的海水

 

青翠丰满如温暖的,隐忍

岁月的海水。风起的时候

哗然以白浪的姿势翻舞

涌上晚云的沙滩:一颗星

竹外灿烂的紫贝

 

白桦


昨夜白露侵袭,天微明

萧萧落叶飘下潮湿的

角门阶梯,逐渐掩盖了

我辛勤除芟的一畦菜园

和石板路上发亮的蜗迹

 

这树冷冷独立如过时的

文学宗派,影响入庭院

我在宋词和英诗里朗诵它

在日本物语里指认它。凄凄

切切,是文学史上的一页

 

山毛榉

 

窗外是一幅年轮的版画

窗里也是。苍劲的盛夏

斜阳曾经里外应合,戏弄

枝丫和细叶的影,任凭

生长的意志绸缪交叠

 

我时常想象你靠着长椅

在宁静的秋光里小寐

面对山毛榉正确的形象

让年轮回旋的声音催你入眠

指导勇健的脉搏和呼息

 

山楂

 

巨木依于门庭,入夜拥立

一盏灯:那是鸟雀抢飞的

客舍,盛夏里青青集止

绵蛮啁啾,谈论着翅膀

惟独秋来默默,商略黄昏雨

 

我曾纠工伐柯,斧斤里

留下拳拳的两节树瘤。来年

怂恿孩子们喧哗攀登如新叶

到巅顶上探访试飞的鸟

风,雨,阳光,白云

 

林檎

 

后院一颗老树,垂垂金阳的

果实报知秋深秋天深矣

时常,你坐在长窗前写信

写长长的信,忽听得

破突一声果实落地如句点

 

深秋的午后充斥着林檎成熟的

声音,推门出去瞧瞧数数

草地上有多少跌落的苹果

信纸上就有多少圈圈句点

还有,飘零的叶子是逗点

 

 

更远处是挺拔冲冲的梨

北温带品种,六朝人物的

风姿,累累不言不语

在疏风中吐纳,将细枝

低低压在蒲公英的小脸上

 

就因为你喜欢它,我曾

屡次踏着露水走过去采撷

一篮子摆在桌上慢慢观察

我们可以谦让,不许分它:

明年春天还要一树伞状花

 

 

阳台外两棵连理交生的

常绿乔木,掩去邻居大半个园子

垂直向北的墙根又是一条

那是雾的守护,晨昏

在龙鳞虬髯间穿梭游戏

 

这是同情和岁月的象征

雝和的雨露在天地间成型

苍苔的根在地衣的浓荫里

又落下一些稀疏焦黄的针叶

轻覆小松鼠的新坟


Lilla Cabot Perry | Suruga Bay, Azaleas


山杜鹃

 

我每次看到它,看它依倚

在我书房的窗口。经常沉默 略带着羞涩的表情,它来自故地

云巅之南大理国,山川悠远

每一朵花都诉说一则兴亡的故事

 

但它如何漂洋过海,小雨中

依倚我摆满唐宋传奇的小窗外

且在羞涩里流露一份错愕

些许命定的恋慕?每一朵花

都欲言又止如多泪的无题诗

 

 

园子里最年轻的竟是松

对着马路和邻居的邮筒

一排苹果树,两棵老丹枫

它是自负而带着倨傲神采的

因为它是风雪正派凛凛古典

 

我希望它冬来权宜暂缓

专心将名门的姿势一一确定

左右摆好,待三月开春

在北国广大无垠的阳光里

等我们的孩子和它比赛长高

 

 

也许是薇——救荒植物

首阳山有之,但显然不多

饿死了孤竹国两名君子......

屋前屋后翩翩凤尾草

早已失去了变雅情调

 

战时我曾在山坡野地寻求的

初生柔软的叶子,这些

你无法想象,我也希望

下一代不必想象。非蕨非薇

是屋前屋后新生的凤尾草

 

辛夷

 

开春的时候,甚至于你

都将可以指认的是辛夷

在西南转角上,庭院的边陲

遛狗的人总在它阔叶后驻足

游目四顾,然后尴尬向北行

 

这花的形状如笔,最适宜

摹写晨光小雨。关山飞渡

是北地乐府刀马旦。惟独

颜色我还不能断定,请静待

开春的时候你自己领悟

 

蔷薇

 

西方最鼎盛的象征主义

从大地进入书本,复又

开满东方人的园子:许多

绿叶,一缕暗香在有无之间

芒刺星星上是最准确的花

 

这花从未真正谢过

甚至在寒雨中也抖擞怒放

不像是孤傲,带着迟暮的

色调,惟我不知如何怜惜它

宁可推窗时看见一丛黄菊

 

杜松

 

它匍匐在前门小径旁

如一条沉默多思维的龙

山楂细叶掉在上面,还有

毛榉的果子,鸟羽,落花

花径不曾缘客扫

 

十月以后,它更佝偻了

彷佛向往着江水沉潜

我寒夜点灯读杜,听见

它在秋兴诗里呜咽

想象它多么落魄寂寞

 

常春藤


 

最后我才发现,向北的

烟囱上攀缘而生的常春藤

那时它叶子已经开始转红

窈窕羞赧,停在砖石上

似乎很自觉它三音节的名声

 

我们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在英文里,也只是两个音节

三个歪歪斜斜的字母IVY

常名在我,春是胜利,藤

押一个绵绵蕃衍的上平韵


Pitsa Panel, Corinthia, Greece


希腊


诸神不再为争座位龃龉

群峰高处镌琢的石上深刻

显示一种介乎行草的字体

乃是他(她)们既有之名,永远的

浮云飘流成短暂的殿堂,各自

占有着,俯视远处海水汹涌

发光,让我们揣测那激荡的心


惟此刻一切都归于平淡,就像

右前方那安详坐着的小觋且依靠

一株海棠近乎透明地存在着(象

征遗忘)对过去和未来

听到的和看到的都不再关心,纵使

早期凡事扰攘远近驰骤的赫密士

曾经奔走把彼此不安的底细说分明



在旋转旋转之中


倘若你记得,让我们回到洪荒
让我们在
旋转旋转之中
烟花里,旋律里阴郁的对视
夜深了,那时,我是唯一的扶持
让我们携手走回孤寂的山上

让我们在旋转旋转之中
千万个星球缠绕,迸裂
(一亿朵白云在窗外舒卷,叠合)
在你的裙裾间歌舞疯狂
它们飘起,一如巨浪拍打
拍打你红晕的两颊

    

让我们踱完这长长的大街
当撞击的天体之间,也开始
吹着斜风,飘着细雨
没有终站?黑暗延伸到此
倘若你记得,当第六支音乐响起
旋转,跳跃,垫步,掠发
你灿然一笑
把一切交予世纪的阴冷,阴冷的世纪
那一天你以眼睫推开月色
推开风雨,复推开
那少年冷冷的怔忡
我不是过客,那的达是美丽的坠落
让我们在这泛滥的八月初
细数河上点点鼓声
一城喧嚣,一城怨怼
一城旋风,满天落不尽的哀愁
又象腊月的海上
灵魂寂寞的俯视


  

黄旗飘扬,若是深夜,当撞钟的汉子挑灯回去
让我们回旋而上,去外国修士的袍影中
旋转,旋转——
唱西班牙歌的人都在张望
我们也张望
那光辉的普罗汪斯,梵谷的阿尔
“纵使当我步入死亡的幽谷……”
每一次回顾,都念着你的名字
岛的名字,浪花的名字
让我们在旋转旋转之中
向西是云彩,向东是万仞叠嶂
倘若我是秋天
你以双眸摧落整街的落叶
用来烘干雨后的哀伤
我不是果园,我是莽林
我不是湖泊
我是沉剑的巨洋


让我们在旋转旋转之中
以潜伏的忧郁点燃自己
复急遽迸裂,充塞在天地之间
那时,我将是另一组星座
为流浪人的马匹指引方向


Pierre Bonnard | Woman in a Green Dress in a Garden


大堤曲 今日菖蒲花 -李贺


频频在星光下,帘影前
看到你蹙眉,犹带着
唇边一点微笑:
「总梦见是在天之涯
宽厚的胸和肩胂,多汗的……
感觉你耳后草原如海水
熟悉而淡漠的气味」
头发稍稍长了些,微巷
如昔日菖蒲的花蕊
双眉依然是细小温柔
随时因为快乐而绉蹙
眼睛摇荡如招唤的灯火
所有想象和追寻
都在其中燃烧,焚尽
心中最后一滴幻与真
「在海角,遥远最遥远的
地方,春雨曾经倾斜过 
乔木的新叶,和床头钟」

在人群当中,频频
以衣裳的颜色和体裁暗示
相约在木兰酒坊
在垂杨码头,在桃子之后
莲蓬以下,被单的中间
夕阳飞照大堤和彩缎
归鸟结队掠过你的眼
夏天已经过完了,夏天
隐入骨格碰撞的山峦
汗水汇注滚滚的河川
「然后体会分离,整个秋天
悉数属于你,我也在港上
默默思念着,属于你」
然后不知道为甚么
就将所有的诺言遗忘
醒来在陌生人的镜前
蹙眉微笑,四肢有些衰弱
「恁地惟悴只因梦中人」       



延陵季子挂剑


我总是听到这山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释
多少聚散的冷漠?罢了罢了!
我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萧瑟和新月的凄凉
异邦晚来的捣衣紧追着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废的剑术。这手臂上
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
酒酣的时候血红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对濒危的荷菱: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伤的夏的胁迫
也是江南女子纤弱的歌声啊
以针的微痛和线的缝合
令我宝剑出鞘
立下南旋赠与的承诺……
谁知北地胭脂,齐鲁衣冠
诵诗三百竞使我变成
一个迟迟不返的儒者

谁知我封了剑(人们传说
你就这样念着念着
就这样死了)只有箫的七孔
犹黑暗地叙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
在早年,弓马刀剑本是
比辩论修辞更重要的课程
自从夫子在陈在蔡
子路暴死,于夏入魏
我们都凄惶地奔走于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
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断腕于你渐深的
墓林,此后非侠非儒
这宝剑的青光或将辉煌你我于
寂寞的秋夜
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
那疲倦的划桨人就是
曾经傲慢过,敦厚过的我

1969


Valentin Serov | Children. Sasha and Yura Serov


冰凉的小手


就从此,山岳向东方推涌
一浪一浪蔷薇的潮
让我轻握你冰凉的小手
在雨地里,让我轻握你
蔷薇的,冰凉的小手

去年的秋季尚残留在我鬓上
我们曾共有那温暖的流星河
袖上遗着你的指印
让我轻握你的手蔷薇
我是那寒夜的篝火

啊月浅,啊灯深
哪一天你将踏霜寻我
(一路摘着宿命的红叶)
来我读诗的窗口?
你沿阶升上
踩乱我满院瘦瘦的花影

我便是簧火
让青焰弹去你衣上的霜
在这炉边坐下
让我,让我轻握你冰凉的小手




现在我将视线自最远的
岛和岛上叮想象的庙宇
决裂一般的,快速收回来
俯耳倾听,希望能够听见
你的嘘息但似乎甚么都有没。海色
悄然澄清。「那是不是你的眼神?」

潮水缱绻
慢慢地耐性拍打石焦,沙滩
如同懊悔的恋歌以无伴奏形式传诵
飘过大叶棕梠的街巷尽头
有人惊醒,起来,推窗

我也想用浩瀚的沉默问你
「如果你允许──」不知道在那里
它是凌厉的熟悉,我听
点点回声。现在我将视线
自最远的岛和岛上
可想象的庙宇

1992



归北西北作


他们依旧劳累,时间的精灵
他们在流坠的大火星四周跳跃,冲刺
并且细声歌唱回想过去交叠的岁月
当风雨以绝对的高速猛推我的背
一枝蝴蝶兰也跟着雕萎──无妄之紫
溃散在暗晦的一角,温柔,寂寞,凄美
暑气直接向正南方退却,一天
比一天稀薄,如午夜壁炉里的余烬
在我孤独的注视下无声息化成灰
如悄然老去的心情悬挂在垒垒瓜棚上
涵涌的秋意,仿佛听到谁的
吶喊超越我冷淡淡的血,划过
大海里一条永远不再的南回归

其实他们始终都在嬉戏,时间的精灵
穿凿更漏的刻度和子午线
升高为初雪,落下
遂笼罩在无穷延伸的针叶林梢
俯视人间依稀还有些宽恕,午夜开始
将电子表拨慢一小时表示妥协

我愿意相信虚实互击可以将逝者
唤回──如斯乎流水请听我说:
雷从春天那一边隆隆洊至,于是
请听我说,我蜷伏在宇宙的阴影下思索这一切
假如他们愿意分头寻找将发现那无所不在的
忧郁
只是雨林里暴戾的苔

1992


2011年,“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影片发布会




杨牧——孤吟的虎

文 / 流沙河


杨牧(不是新疆的那个),曾用笔名叶珊,后来改用本名,台湾省花莲县人,生于 1940 年。日本投降,国民党接管台湾以后,他入小学,才开始习国语(以前只习日语)。1955 年升入高中,十五岁,已在《现代诗》《创世纪》等诗刊上发表作品了。大学阶段出版过两本诗集。1964 年即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去美国留学,入衣阿华大学的诗创作班。攻读两年满了,又入加利福尼亚大学比较文学系,在这里钻研过《诗经》和希腊文学、英国诗学、古代英国文学、中世纪欧洲文学,以及中国的训诂学和元明戏曲,并习日文、希腊文、德文、古英文。结业后获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先后在美国的两个大学任讲师、助理教授、副教授,并在台湾大学任客座教授。1974 年他出版过一本研究《诗经》的专著,是用英文写的。



杨牧的组诗《十二星象练习曲》曾获台湾第一届诗宗奖。

十二星象即黄道十二星座。太阳在天穹上的视位置每日移 1°,一年移 360°,在天穹上划一圈视轨迹,古代的中国人把它叫作黄道。整个天穹有星座八十八个,其中十二个在黄道上,是为黄道十二星座。


这十二星座都有洋名,取自希腊神话,其顺序为白羊座、金牛座、双子座、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天平座、天蝎座、人马座、摩羯座、宝瓶座、双鱼座。一个星座一首诗,杨牧写了这十二个星座,合成一组,这就是《十二星象练习曲》。这组诗是诗人对他的情人露意莎倾诉的喁喁私语。


例如双鱼座的那一首,有这样的句子:


露意莎,请以全美洲的温柔接纳我伤在血液的游鱼你也是璀灿的鱼烂死于都市的废烟……露意莎,你将惊呼发现我凯旋暴亡僵冷在你赤裸的身体
这是双鱼在控诉城市被污染。又如处女座的那一首,只有孤独的一行:“或者把你上午多露水的花留给我”。上午的花隐喻处女的爱。这组诗由于学院味太浓,不加注释,很难通读。
1971年获柏克莱比较文学博士学位

他的另一组诗《北斗行》也有这个缺点。北斗七星各有名字,古代的中国人取的,其顺序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颗星一首诗,杨牧写了这七颗星,合成一组,这就是《北斗行》。
这组诗既不咏叹中国神话故事,也不拉扯天文科学知识,全凭诗人随意挥斥,或谴责战乱流血( 《天枢第一》),或感伤山崩地裂( 《天璇第二》),或阐明生之哲理( 《天玑第三》),或见证死之可悲( 《天权第四》)。最妙的是《摇光第七》,作为组诗的结尾,号召人类回到古代农耕社会里去:
尔等必须悔改都市的浪子必须回归农村稻田必须除芟(河注:勿用除莠剂),河水可自山涧引来(河注:勿用自来水),尔等必须悔改尔等当协助邻人灌溉斧斤以时入山林(河注:勿乱伐木) 
一之日于貉(河注:此句出自《诗·豳风·七月》)
后面还有:
立春之日,东风必须解冻,又五日,蛰虫始振,獭祭鱼,又五日,鱼上冰,鸿雁来,又五日,草木萌动。嗟我农夫若是风不解冻,号令不行;蛰虫不振,阴气奸阳;若是鱼不上冰,甲胄私藏,獭不祭鱼,国多盗贼;鸿雁不来,
远人不服;若是草木不萌动,果蔬不熟
这一段挪自《礼记·月令》,用来给他的理想国搭架子。曲高和寡,有几人响应他的号召呢?我注意到《开阳第六》的开阳星以手势制止万物发声:
齐让一虎孤独地行过草原且缓缓地缓缓地,仿佛为浮云的舒卷所惊,蹲踞,低吟凝视那多风雪的北方……
想到这是一只赏浮云的雅虎,大约正在做着洪荒时代的梦。它不知道它的丘山丛莽早已不复存在;丘山已成机械轰轰的矿山,丛莽已成禾黍离离的农场。它孤独地低吟着,吟什么?吟它自己的寂寞罢了。如果不靠禁猎法令的保护,皮毛早已垫了床,骨头早已泡了酒。为这只雅虎计,恐怕还是现代社会好些。

1964年受美国著名诗人保罗.安格尔(Paul Engle)邀请,入爱荷华大学英文系诗创作班。

杨牧的诗,我能够读到的,以《凄凉三犯》为最好。唐代音乐作品有《凄凉犯》。这个 “犯”和 “引”“操”“盐”“弄”一样,是音乐方面的术语,不是囚犯的犯。《凄凉三犯》就是以“凄凉”为题的诗三章。诗中的“你”该是女性。下面是第二第三两章:

〔二〕那一天你来道别坐在窗前忧郁
天就黑下来了。我想说几句信誓的话象樱树花期
芭蕉浓密的那种细语——你可能爱听我不及开口,你撩拢着头发天就黑下来了。“走了,”你说
“横竖是徒然。”沉默里听见隔壁的妇人在呼狗男人坚忍地打着一根钢针他们在生活。“我在生活”我说:“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
〔三〕好不容易揣摩你信里的意思——我画一片青山一座坟,成群黄蝴蝶我画一棵白杨树
蝴蝶飞上白杨树
疑虑令人衰老(虽然不如忧国的衰老衰老)我逐渐解体,但不能忍受风化的身后萧条你要我流动,流动成河流小小
有一天你可以循着河流来此山中上坟,你或可能迷失你必须记得我画过成群的蝴蝶领你走到一棵比画中稍高尺许的白杨树。我在此……
不假词藻,不说凄凉,絮絮道来,便是一篇现代的《别赋》,读罢黯然销魂。小小的悲痛,大大的渲染,效果适得其反,人家会笑你“为赋新词强说愁”。
深深的悲痛,细细的诉说,效果倍增,读者会替你伤心落泪。大老爷坐堂审案,听两造的口供,都懂得这个道理。第二章的那个“我”该是曾经沧海、饱尝酸辛的内向性格,深知那些信誓的私语,哪怕艳若樱花、稠若蕉叶,也是枉然,所以终于不说,并非“不及开口”。旁插两句“天就黑下来了”,让读者想到他和她久久地相对无言,一任时间流逝,同时也暗示着现在已经太晚了。隔壁住着一对贫贱夫妻,夫在打铁,妻在唤狗。本来值不得羡慕,“我”却羡慕他们,足见“我”的凄凉。第三章的“我”不回信,只画画,画的是青山、孤坟、白杨、黄蝶,凄凉的美。不是号啕捶胸地哭一句“我去死了吧”,而是平静地想到她来为“我”上坟的细节,这就更见其凄凉了。写得真好!
2014年杨牧在台北家中
也怪,《凄凉三犯》竟写得这样明白素净,不象他的其他诗作那么艰深,那么古怪,那么多学院味。
原因何在,旁观者清。诗宜主情,不宜主智,这是诗学 ABC。情,有真情,有闲情,有矫情,有伪情。真情不用打扮,便可见客;闲情有待藻饰,方成大雅;矫情必须辩解,才好登场;伪情全靠做作,只图敷衍。
杨牧早期的代表作之一的《水之湄》便是典型的闲情。我这里所说的闲情乃是闲得无聊的情,不是陶渊明《闲情赋》的闲情(闲情在那里是强烈的爱情)。寂寞的诗人(还不到二十岁呢)独坐在水之湄的凤尾草丛中,听淙淙的水声如云朵的足音,同一茎蒲公英谈话。诗人的感觉是很细腻的,水声不可聒噪。倘若聒噪如多嘴的少女,诗人便要午睡,拒绝再听了。这就是《水之湄》的全部内容。情非不真,太闲罢了。
想来那水湄不在辋川别墅,少年发奋的杨牧也不象中年退隐的王维,不过一瞬间小小的悠然而已,抓来藻饰成篇,实在没啥意思。既然是他早期的孤吟,那么,不象猛虎而象懒猫,也就不足怪了。

来源:诗刊社、星星诗刊

部分图片来自于學人Schol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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