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脸谱·高研班特辑 | 冬青：一生一世的冥顽不化，不过是春生夏长的几次小暴动
冬青
冬青，大连市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1989年公开发表诗歌作品。曾获《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首届《上海市民诗歌大赛》十佳作品奖等，著有诗集《红尘蝉吟》《矮小的幸福》和《冬青诗选》。《冬青诗选》获2015年上海作协年度作品奖。作品多发于《上海文学》《诗刊》《中国诗歌网》《扬子江诗刊》《绿风》《青年文学》《长三角文学》以及《上海诗人》《文学报》等。有作品被收入《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集（2012、2013、2014）以及《小学生朗诵诗100首》《上海诗人三十家》等。
年的转向
年是有神性的 夹在雪花的间隙里 这原创的雪！
绵薄着为天下涂上一层闪亮的新漆 顺带封了大地的口
被雪融化的旧年 逃回前尘 隐入万物之间
所有流经尘世的年 不因我们的卑微 不能善始善终
年照料人类的绵延 骨骼和皮肤 最初的血脉 一切安然
我们寻找年的衣钵 家的源头 姓氏不容置疑
各种颜色的酒在年里泅渡 血液开始抒情
死去的亲人 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 渐次回到我们中间
地球越来越拥挤 每个人都有插翅的梦想 在云上辞旧迎新
把方块字和《金刚经》带往需要校正时差的地方
年马不停蹄地行走 乱了五千年的秩序和世界的芳心
满怀智性 大隐稀声 滋养转向并无限绵延
时间从没有静止
时间从没有静止 里面有星光和水声
极具方向感 宿命般流经内伤和寓言
也流经我们的微不足道 微小的光子
微小里生 微小里死 世界再大不过是个球
把衰老抬高 高不过时间的颐指气使
迎面遇见的物事 半推半就 旋即遁为身后的风景
一生一世的冥顽不化 不过是春生夏长的几次小暴动
世间的秩序一向井然 从不因衰老而发生混乱
我们别无选择 寄宿尘世 支付昂贵的生命
无数事实证明 人类是宇宙的行者 不小心路过人间
大地摆满时间的栅栏 每一次抬腿 都通往未知和轮回
秋风扫落叶 也扫我们 不管沧桑如何把世人变沉
我感恩万有 甚至感恩一些事物正在落上灰尘
返璞归真 净化和虚空 一切都在重逢
在时间里种花 在空间里结果
愈老愈端庄 额头上有阳光攀升 并渴望完美如初
至于那些纠结的词语 从洞开的薄纸上跃出 素颜可信
我让它们穿同一件胞衣 以干净的表达 谈生论死
梦
夜 不约而至 睡眠在黑暗中沉浮
梦是睡眠的悬浮物 抱紧了黑夜和鼾声
厮守全人类的夜晚 却不曾与谁照过面
趁我跌进熟睡的深渊 袅袅身影才肯出现
渺茫的轻 绵薄的轻 蹑手蹑脚的轻
带着希望和绝望 比轻还轻地纠缠我的沉睡
有时派发点快乐 使用一种蜻蜓点水的手法
有时制造点刺激 看我轻衣薄衫 落荒而逃
无端的惊悸 乱了酣眠的方寸
赶紧捏一下物质的身体 驱散那些不讨喜的结局
遇见往生 命犯桃花 直至撞见另一个我
遇见向死 撒腿奔突 求生的欲望将梦引到了出口
点上一盏尘世的灯 望一望新月如钩
即使睡梦沉沉 也不肯离开半步啊——这可爱的人间！
梦把人生拉长缩短 为黑暗添了点光亮
仿佛也赠予了我一段 不一样的人生
有一天 我赌气 打算与它绝交
它丝毫不理会 没等我入睡 抢先蛰伏于我的眠床
只好顺水推舟 期待每天与照耀内心的部分相遇
以静止之身 接受梦的穿越 从此不言放弃
天一亮 光芒将昨夜的梦一丝丝抽走 不可挽留
好比人生一过 永不醒来的睡眠将我认领 不许回头
深处
他创建了一个小语种 不说俗气的话
用四季的长腔 一咏三叹 试图成为她的远方
一张陷入烛光的脸 果冻般纯净 足够款待爱情
露出好看的牙齿 星光粼粼 吃下惊喜和绝望
许多年以后 音信又远又轻 直到了无
剩下了微毒 宠坏的偏执 仍在抽刀断水
他断时间 一刀两断 一截赠予前世 一截送给来生
她烹雪 煮茶也煮虚设的美景 把桃花煮成石头
穿过从前的书写 弄醒青春这个身体的寄生物
不去什么地老天荒 一生太短 配不上爱的绵长
留下来 守住刀削斧砍的日子 爱上深处的隔夜话
甘愿被柴米油盐陷害 一起虚度光阴
用一只手抚摸另一个人的额头 还原一截柔肠
这匆忙的人世 来不及爱恨交加 只够安慰睡眠
盛夏小令
只有沿着山根走 才能挨近绿荫
八月的骄阳 让流水也忍不住叫渴 鸟鸣少多了
束腰的蚂蚁躲在石缝里 像我一样纳凉
我和静山互为宿主 这是自然的和谐之道
一阵大雾把山藏了起来 连丛林和小草也面容模糊
云遮雾罩 根本看不见人影儿 我趁机统治方圆十里
蝴蝶拢翅 蝉似乎头脑发胀 叫声杂乱无章
只有野花疯长 它们太坚强了 想怎么长就怎么长
雷雨来不来造访都无妨 一滴露水足够它们快活半晌
我身体里的氧瞬间膨胀 心绪晴朗 甚至有些亢奋
独自在山脚下晃来晃去 几乎忘了时间
打算一直踱步下去 不介意走下去会走出今生
灌木纷纷侧目 盯着我这个过路人打量
它们多有不知 这山这海这时间的旧址里藏着我的叛逆期
脚踝的浪花和远处的群峰 原谅我多年在外生活
不觉黄昏已经翻过山头 蝉集体伸出了食指 嘘——
大雾散了 山下相互依傍的民居 密密匝匝
若在古代 此时该是炊烟袅袅了 星星是左邻 月亮是右舍
一只蝉的热爱
地下要做多少年的猴 才能挣脱外套 转世人间
择枝而栖 接受太阳之吻 为此它要谢恩
旷古的天空让它语无伦次 高亢的音调里一派兴奋
不理会百鸟侧目 站在最高的绿上 开始摧枯拉朽的唱和
伴舞的不止是树叶 蝴蝶 露水 还有不断攀升的气温
手捧经卷 尽管到了啰嗦的程度 也无法说清万物世间
被酷暑盛邀 既要放开喉咙喊出热词 又要咬住夏天不放
鸣叫沿着时间的表面延展 弯曲 以此起彼伏的声势围剿天空
高天刮起了风 寒意略施小计 便关掉了蝉的聒噪
在奔回蝉衣的路上 因为走得太快 有些蝉不小心闪了腰
爱着了火的夏天 爱繁茂的大树林 爱轮回
一只喋喋不休的蝉 把脸埋进了冬天 大地的心跳让它失语
喜鹊飞
天空的碎片变成的喜鹊 向着人间一个劲儿地飞
翅膀上沾着云朵 身上的黑没有黯淡白昼的意思
说粗粝的方言 不介意别的鸟婉转啁啾
每一声啼叫 它傲慢的尾巴都会拔高一截
四十年前 听到窗前的鸟叫就会激动
蹑手蹑脚看喜鹊站在细小的风里 探头探脑
觉察我后 翻身一跃 扶摇直上 天空立即被推远
我的童年也在空中晃了晃 被一下子衔走
这个清晨 许多喜鹊飘在风里 好像没有动用飞
它们恪守了不少秘密 包括再老也不会白发苍苍
保持优美的飞翔 让我的日渐衰老相形见绌
叽叽喳喳的叫声放肆着荡漾 快乐得就要让快乐消失喽
大海究竟有多老
早春的海 自顾自地静好 海水安然在海里
荒芜的浪花和殷实的波涛 最终都融进白云
或跟随大海流浪 囿于岸的阻止 不去什么远方
方圆和道德在放浪不羁中天成 隐行于水
每一条波浪都交出它们的沧桑 阳光拔高一万米
斗转星移和生死茫茫 让大海学会了以不变应万变
浪花是来打探人间的 还是来倾听大地的？
那么凶猛的蓝 并不想涂改岸的颜色
被带走的泥沙和泛黄的光阴 也没有感觉不幸
一只海鸟 把飞献给大海 连同自由和屈从
英雄虽末路 却无惆怅 在浪的刀锋上提着蓝光
再小的命也有生死 一边连着旧时光 一边连着苍茫
过往的鱼虾依然在水上歌唱 它们从不质疑身世
一些贝壳仍在想游回海里 游回没有虚构的从前
往事和未来 让它们瞻前顾后 前程太远 身后事又可有可无
大海究竟有多老 多老多老多老
只有大海能说出 但他绝不作答
即使人间老到只剩苍凉 大海依然像从前一样 贞洁地蓝着
涟漪随波逐流 身下埋伏着世道
一万年了 鱼还在追逐 有多少单纯可以如此挥霍
它们不记得人类做过了什么 轮回和叹息属于多年以前
我沿着海岸随便走走
山林捧着波浪的经卷 念出声来 野花有鱼的灵性 滑向大海
上升的部分 烟岚搂抱 微微晃动 有软绵绵的静
蓝和绿窃窃私语 声音被风折射 反出透明的光
它们合起来的动静 抵不过一声鸟鸣
躲在林子里的鸟儿 什么样子的都有
各种飞翔从低到高从远到近 让山峦感觉有了翅膀
低调的喜鹊 穿经典的黑衣 公鸭嗓子是个偶然事件
这不影响它们对牵牛花 蒲公英和人间地气 妄想有加
俯下身子倾听 苔藓地衣里藏着大海的心跳
海的外边是海 浪花和海岸互为信仰 已经多年
水下有不动声色的流淌 漫漶出点点碎银 令人感慨
多么快呀 一晃从春到秋 从少年到中年 海上风景一成不变
我沿着海岸随便走走 时间是下午四点一刻
见识过许多人的海水 没有摆老资格 对我评头品足
它们早已包容了一切 不管是才子还是帝王 都可以在此忧戚
像我一样 问人世苍茫 知情者隐在海底 不肯露面
让我爱
让我爱低处的积水 不为人看好的蟾蜍
爱朴素的枝条 无花无果的殷实
爱上打弯的河道 有弯的河才叫河流
它绕过了险石和暗礁 慢慢成就一生
有些惊涛骇浪 思想是跟不上的
索性让自己停下来 管好自己的命
善待白花花的骨头 让它撑起一个人的世界
感谢灵魂 不嫌弃年老色衰 始终把我穿在身上
人生苦短 让我趁活着爱上衰老吧
爱上破旧的身体里日渐增多的腐肉
我要有勇气去老 老到周身成为一座旧仓库
做着有用无用的储藏 并且不轻言放弃
眼下大好的时光和盎然春色
让我觉得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生命是庄严的 我要庄严地站立
庄严地活着 甚至庄严地凋零
最后 让我和物事一起还原 爱上生活
用无限好的夕阳 赡养剩余的命
让春光拦下白昼 好梦留住睡眠
一个人把自己的幸福玩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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