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脸谱 | 刘汀：自我们爱你时

 刘汀

作者简介

刘汀，诗人，青年作家，编辑，文学博士，在《人民文学》《十月》《钟山》《作品》《山花》《青年文学》《当代作家评论》《文艺报》《中国图书评论》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若干，偶尔也写几首诗。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曾获99杯“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第39界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亚军、2012年度《中国图书评论》最佳书评奖等。

推荐

刘汀的诗，多是对生活的有感而发，但在想象与经验的综合呈现上，他又更靠近目击成诗的境界。这一境界，肯定不是沉于玄思或冥想就可达到的，它应是诗人发挥天赋、激活感悟和勤奋苦练的结果。刘汀早已练就了拥抱生活的本领，他现在是在探索如何将这世间俗事转化成清晰且富张力的纸上景观，或许他的诗就是明证。因着长期的文学追问，他目之所及，皆带审美的自觉，于一呼一吸之间，就将自己的日常见闻、人生回忆和爱之体验，定格在了一幅幅有温度的画面中。他敏锐地捕捉细节的能力，用在这简练的分行文字上，看似有些浪费，其实是让与生活对话的诗意变得更节制，更内敛，更紧凑了。他那些生动的诗，不仅能吸引人顺畅地读下去，而且还能促使和引领我们回味、沉思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我看来，他的有些作品在自然的叙事中，其实通达了诗歌本质上的终极抒情。这种深具内在丰富性的诗思，可能会比那些一味靠抒情获取飘飞快感的写作，要更显力度，因为它是可以沉下来的，落地生根，当又是另一片可安放灵魂的空间。

——诗歌评论家 刘波

自我们爱你时

自我们爱你时，你就变老了
等不及同样老的其他人

独自回到暮色中的果园
地平线仍扶着剧烈疼痛的腰

高树上的猫头鹰闭着眼睛，闭着
它那让人颤抖的蓝眼睛

水就从你身体里流出来
不浇灌任何植物，是一种声音

水也从其四面八方的身体里流出来
——这正是你所祈望的

在众梦颠倒的世界，苹果和风物
就是风物和苹果

苹果好像是我们，光滑、清脆
成熟后从枝头坠落

风物成万成千地盛开了，因声音的灌溉
因你也开始爱它

 
如果你仍幼小着，青壮像那
结着苦涩果实的树木

我们凭什么去爱你，你凭什么在
变老之前趟过时光之流

有一天这爱渗到果园之外
我们也挖出苹果树，到别处

又一次深深地把它掩埋，那时
——我们的肉里将流出另一种声音

我有一种长久的泪水

我有一种长久的泪水
来自地下而不是天上
坚硬、沉默的人群
像极了头颅磨成的快刀

细沙一粒紧挨着一粒
排满我的血管
像盐找到水那样
我找到你，融入你
努力说同一种秘语

总有一座塔日日高垒
那种让我爱上你的力量
那种起死回生的力量
它去哪儿了

筋疲力尽后我终于知晓
万能的上帝
一样无法替我们生活

年轻的母亲

年轻的母亲，在内燃机车厢里
抱着她的孩子，拍着她的孩子，亲着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叼着她瘦小的乳
红润的小脸，正哭，正看走动的人
他断断续续，向她发出信号
她收到了，用自己的胸、手和唇
安慰他。他这么小，这么孤独，没有谁
注意他。除了那年轻的、该受惩罚的母亲

她是否知道：孩子，宝贝，这体内孕育
的精灵，这可能的天才，本不属于她
他口齿不清地喊妈妈。是谁教给他
这个称呼，妈妈，他是否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听见，用天性破译他的密码
可是他长大，遗忘，继续活下去
年轻的母亲不再年轻，她们还会不会
想起这口齿不清的呼喊，和无意识的应答

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幼儿对话，她们
旁若无人，仿佛是在安静的深宫里
这低低的语，在火车声中均匀地响起
孩子咬自己的指甲：这是什么？
是他的母亲，还是他自己？
或许有一天，在让另一个女成成为母亲时，他将理解
她作为一个女人生下他，教他说话
不是别的，正是因为她的年轻

这时黑暗降临，大个子躬身钻进他的铺，时尚女孩
皱着自己小小的鼻子，而那年轻的母亲
于她的孩子束手无策，他开始用各种方式
哭，清脆绵延的哭声，令着黑暗更黑
周围的人隐忍自己的不满，同情地看着
那个羞涩、笨拙和不安的母亲
此刻，她也像个孩子——
比她生下的孩子还弱小

她握住他的小手，注视他。天生的
还不饱满的母性，让她发光。她露出瘦小的乳
奉献白色的汁液，他看着她，用天然的信任
把年轻的母亲看做食物、温暖和安全
他生长在她瘦小的臂膀中，攀登她
跨越她的整个生命，那吸吮的嘴
大张着。他要的越来越多，拒绝的也是
他将成为，她来不及设计的那个人

然后他会喊其他名字，动物植物
生老病死，和许多年轻女人的名字
他的成长远不及她的苍老，他从未想过
在某一列车厢里，自己对年轻的母亲意味着什么
她们在黑暗中睡去，他们也在黑暗中睡去
年轻的母亲，抱着她的孩子，拍着她的孩子，亲着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可能和她
梦见同一个人，在某处

清晨，什么都醒来
这对母子开始摆弄一个红色的玩具
那是个带着软刺的，橡皮球
旁边的中年妇女好奇地逗孩子，问孩子所有过的
问题，而那年轻的母亲，幸福自得地回答：
他像他的父亲，他的耳朵
像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这车厢里
没有形象，也没有年龄

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
站在车窗前，她望着外面，他看侧面
车窗上连倒影都没有。她看见清晨，而他
只看见满车的人，和那唯一的
年轻的母亲
她们在过时的音乐中离开，下车时她
还那麽年轻，他仍幼小
他开始一个新生命的兴奋，而她在劳累

他安静的伏在年轻的母亲的肩膀，比在任何其他地方
都更自然，更娴熟

等  待

从此我不听快乐之歌
日日卧山野深处，我等着
谁带我去遥远的家国
那是一片宁静的深灰色

我被你猎进背囊
却不是你手中唯一的花茎

大雨从天上落下
大地被你占满，我等着
谁能留方寸给我栖身
可在你包围中安坐

光芒穿过你我的肉身
什么也不带走，只留下隐忍的痕迹

等待之无望耗尽了我，下一次
必不再苦难你的降生

诗脸谱栏目主持：宫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