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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论莫扎特丨不强迫自己孩子听莫扎特丨《陈丹青音乐笔记》选读丨霍洛维茨之死

2016-05-01 每晚一张音乐CD


陈丹青论莫扎特

2010年是莫扎特诞辰250周年,世界各地都有各式各样的纪念活动。近日,在中央电视台录制大型纪念节目《莫扎特密码》的现场,一些来自不同领域的知名人士向记者畅谈了对莫扎特的感受。著名画家陈丹青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的散文集《陈丹青音乐笔记》中,有不少关于莫扎特音乐的描写。

“一听他的东西,心里就亮起来”

    提及对莫扎特音乐的感受,陈丹青的思绪回到了从前。他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中央电台和上海电台,有固定的古典音乐节目,每天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我在差不多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在电台里听古典音乐。但当时,我不知道哪个是莫扎特的。不过,他的音乐旋律很明亮、很简单,小孩子一听就能记住。现在我会说,他对我就意味着阳光,一听他的东西,心里就会亮起来。”

  对陈丹青来说,莫扎特的音乐对自己有着不一般的感受。他说:“我13岁的时候,借到一张唱片,就是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第23号。”


“他应该是很调皮的那种人”

    在陈丹青心里,莫扎特是一个即丰富又深刻的人。谈到莫扎特的性格,陈丹青说:“他应该是很调皮的那种人,敏感得‘一塌糊涂’。但他又非常人性化,所有我们能够有的情绪,哪怕是最微妙的差异,在他那里都能立刻变成音乐。”

    作为一个画家和一个古典音乐爱好者,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给陈丹青的感觉很不同。他说:“绘画和音乐的感觉很不一样,所以才会有绘画,所以才会有音乐。音乐可以在心里,随时想起或是默诵;而绘画必须要用眼睛去看。”他风趣地说:“像《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等名画,复制品和原作的冲击力完全不同。这就跟自己看爱人的照片一样,照片也是这个人,而自己当然更想见到对方本人。”

   谈到在绘画时会选择谁的音乐,陈丹青说:“这是一个困难,因为有一大堆光盘,你会犹豫一下,今天听谁,现在听谁。不过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就是我有阵子没听莫扎特了,放一放,好高兴,莫扎特又回来了。”


不要强迫一个人去听古典音乐

    当问到有没有给自己的孩子听莫扎特时,陈丹青说:“没有,我不做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要求我孩子一定要看什么画,听什么音乐。当然我自己已经在听莫扎特,也许他听到后会告诉我,他非常喜欢,觉得自己也要听,但我不会强求他坐下来听。”他说:“这也是受我父亲的影响。他喜欢听古典音乐,一到时间就会听广播电台的节目,我小时候听了果然喜欢。要是我不喜欢,也就不喜欢了,所以这是天生的事情。我想不要强迫一个人去听古典音乐。”



灵堂琴声

   终日作画,音响常开着。八九年冬初,是在迟午,纽约第104频道古典音乐台正播放肖邦。曲毕,照例的报告曲目之后,是一条新闻:

   “演奏者,弗拉基米尔·霍罗维茨,今晨在纽约寓所逝世,享年八十六岁。”

   霍罗维茨!国中的爱乐者想必知道他。此间说起这名字,可谓“如雷贯耳”。唱片行每年推出他的新磁碟,我也藏有好几枚。琴艺不论,单看封面上的照片,老头真是仪表非凡,便是在本世纪初,这样的人物也不多见了:他兼有士绅、贵族和演奏大家的风度,当代各国演奏明星的卖相,比他可嫩得多了。我一向自以为认识老霍,记录他演奏生活的四部电影,我都看过,在荧幕上他又是另一番风采。第一次见到他,老霍已在七十八九的年纪,被人簇拥着步入录音室,他笑逐言开,颤微微走向一位标致的女提琴手,指着自己的衬衣领子问到:“这回的领结你以为如何?”


   一位大师,得活到这份岁数,上帝才会给他如此生动的老脸。看他早岁的照片,头发紧紧向后梳拢,斯拉夫人的修长鼻梁,顶光照下来,风流倜傥。如今老了,嘴唇象老太太那样抿着,似笑非笑。莫扎特协奏曲的慢乐章被他弹错一句,指挥叫停,重来,老头嘟哝着,一脸委屈。在下一章乐队行进时,他闲出双手,侧耳倾听,忽而妙不可言笑起来,举起左臂在空中打一响指。制片人去他家拍片,老头就象个孩子,听任摄影师摆布,然后开始弹奏,渐渐忘记正在拍摄:“下一支么?”他自言自语,“我还会弹舒伯特!”于是舒伯特。


   他访问莫斯科的那部影片,诸位真该看看。开头是他坐在家里,朗读俄国表妹的来信,接着是工人托运他的钢琴。镜头一转,红场、涅瓦河、音乐厅,掌声雷动,老人出台。弹到舒曼,座中俄国佬流下泪来……片尾是他长时间在台前傻站着,等候掌声平息,终于,他用双手移到耳边——因掌声使他说不成话——作出要去躺下休息的姿势。


   老霍弹琴的姿势如何?去看一位行将打盹的老人便是。脑袋低垂,稳坐后,他周身极少摆动。手掌巨大肥厚,每个指端微微上翘。他并不由上而下地“弹”,十指只是轮番向键盘伸缩撩拨,状如飞快的抚摸。奇怪,他的著名的左手的力度,那排雷轰鸣般的低音,即处于如此这般。镜头移近了,移向他皮肉垂挂的老脸——一滴鼻涕,正凝在他巨大的、西方人才有的鼻孔边缘。全场肃静。那一曲记得是弹奏李斯特,曲罢,他欠身取过琴面上的白手绢,笑吟吟拂拭了,这才起身蹒跚走到疯狂叫喊的观众面前。

   那是他六十年前出亡苏俄,头一次重归故园。六十年前,他说他绝不再回这个国家。

   原来霍罗维茨先生就住在纽约。讣告过后,电台又播出他弹奏的斯卡拉蒂,正是我最心仪的一首,由老霍弹来,是散漫游荡、停停走走的语气。忽然,老头子本人在收音机里唠叨起来,结巴、咳嗽、夹着老人的干笑,谈起他年轻时怎样被引见斯克里亚宾,又说拉赫玛尼诺夫待他怎么好:“是的,我想,他就是我的爸爸。”


   收音机就在我右侧,连他的喘息换气都听的清清楚楚:今晨老先生不是去世了么?随即我想起这是他生前录制的防谈。接着,播音员换成女性:

   “曼哈顿,上东城麦迪逊大道,八十一街街口,某号,小教堂,周五周六,下午四至八时,霍罗维茨告别仪式向公众开放。”

   那么,我去看他去。路是熟的,就在大都会美术馆附近。


   国中现在的规矩不知怎样了,在我出国前,一位文化名人的殡仪,卑贱如我,可有幸前往?票是断乎少不了的,且非有十二分背景的熟人。但周五午后我径自去到上东城:我确知自己属于“公众”之一,除非演出,票一概无须。不久前帕瓦罗第在林肯中心的唱片行为他的歌迷签名三小时,我眼见几百男女在寒风中排队等候,甘之如饴。果然,刚向街口的增派巡警问出“霍罗维茨”,我就被引向一扇精致但不起眼的小门。

   入口处人不多,内厅亮堂。我移步进入,猛听得老霍在弹琴。他不是死了么?我诧异,随即一眼望见厅堂尽头围满玫瑰花的他的棺木,棺的两侧,是一对扬声器,叮咚琴声就从那儿送出来。我兴奋莫名,仿佛来到音乐会场,优质的音响!我的那套哪里比得,这时我才明白自己从未亲聆老霍演奏,因为电影,他的形象于我很熟悉了,好,过一会儿我就能面见大师本人了。


   琴声。人们排成一线,依次缓缓移向棺木。一对老夫妇正从花丛前退下,在队伍两边的长椅阵中,与先前到来,拜谒遗容后未曾离去的人们坐在一起。我环顾来者,这是每天在地铁中见到的平民百姓。天阴,有人持伞,大家显然才下班,衣着纷杂,各自柃着皮包、购物袋,或抱着刚从幼儿园领回的小孩。在我面前是一位肥胖的黑人妇女,她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划了十字,伫立着,背影象是俯看摇篮的母亲。转过身来,她神色平和,满面泪水。巧呢,这时响起的曲子,又是那首斯卡拉蒂。其时花丛棺木距离我三两步的样子,琴声近切而响亮,轮到我了。


   退开时,我只在纳闷何以坐在棺木右侧的霍罗维茨夫人留心朝我打量,落座后这才注意到当晚在我停留的半小时,人群中仅我一个是中国人。六点正我离开,来人增多,厅内渐渐拥挤。下雨了,两位警察在雨中为络绎赶来的车辆与人群安排秩序。下到地铁车厢,起动后的轰响便不容我专心回想灵堂里的琴声。那一对扬声器想必价格昂贵,我从未听过如此纯净良好的音质。那么我其实并不认得霍罗维茨先生,到我面见他时,他已经死了,今天晚上,他的遗体和他的琴声,何者更真实?当我贴近棺木俯看这位钢琴家时,他平躺着。一具尸体。化装过的尸体都是相似的,此外还能怎样。他的大鼻孔干涸了,那双大手照例被人安放在礼服上,交叠着。

   三年来,第104频道又分别报告了几位音乐名流的死讯,他们先后是乔治·布莱,伦纳德·伯恩斯坦,还有今春辞世的克劳迪亚·阿劳。



《陈丹青音乐笔记》彩图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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