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资料】罗伯特·温特上音舒伯特讲座:第一讲:“舒伯特的维也纳”
2013年9月29日至10月23日,来自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音乐系的著名学者罗伯特·温特(Robert Winter)教授在上海音乐学院举行了为期近一个月的舒伯特专题系列讲座。这是温特教授第三次来到上音进行学术讲座。他是公认的贝多芬、舒伯特专家,《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中的“舒伯特”辞条便是由他所撰写的。上个世纪80年代,他曾在维也纳、伦敦等地进行舒伯特手稿研究,并且取得了诸多突破性的成果。
本次系列讲座包括了“舒伯特的维也纳”、“舒伯特与歌曲”、“舒伯特与上帝”、“舒伯特的未完成”、“舒伯特与室内乐”、“舒伯特与古钢琴”六个议题。温特教授通过六次讲授对舒伯特本人及其创作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探索,给我们带来了诸多全新的观念与重要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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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伯特一直是西方音乐史上最为神秘的,也是被曲解地最厉害的一位作曲家。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一些是由于舒伯特所无法掌控的文化与历史力量,而另一些则是由舒伯特本人所造成的。在第一讲中,温特教授从19世纪时期对贝多芬与舒伯特的普遍接受问题入手,对舒伯特的社会地位、生活的文化环境以及其早期作品进行了探讨。
1. “贝多芬时代”下的舒伯特
舒伯特最大的不幸或许并不在于他短暂的人生,而在于他出生于一个被后来的音乐史学家们一致称为“贝多芬时代”的岁月里。要对贝多芬和舒伯特的历史地位进行比较,可以留意一下公众为他们树立的纪念物。不难发现,贝多芬的雕像几乎遍布了全欧洲与美国。其中,奥地利雕塑家马克斯·克林格尔(Max Klinger,1857-1920)于1902年创作了一尊非凡惊人的贝多芬雕塑,这成为了贝多芬崇拜行为的一个高潮。
对贝多芬的英雄主义式的崇拜,在舒伯特那里是站不住脚的。贝多芬的意义在于他拒绝向他的耳聋屈服,这种抗争似乎体现了自我牺牲的最高境界。正是由于他的耳聋日益加剧,其音乐的深刻性和原创性依然与日俱增,贝多芬的英雄主义才成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典范。但舒伯特31岁时死于梅毒并发症或斑疹伤寒感染,他的死又是如何反英雄式的,并具有悲喜剧性的呢?直到舒伯特去世44年之后,维也纳人才认为应该为他树立雕像以表敬意。为了符合舒伯特的性格,他的雕像被放置在了城市公园周边的一个隐蔽处。
人们在贝多芬死后所给予他的崇高地位,掩盖了舒伯特本该拥有的全然不同的形象。1812年,贝多芬的创作一落千丈,1813年,舒伯特开启了他的创作生涯,而贝多芬此时似乎已耗尽了他英雄风格和沉思风格的表现潜能。最终,创作了晚期钢琴奏鸣曲和晚期弦乐四重奏的贝多芬,能够重新以戏剧性的方式来挽回公众印象的唯一途径,就只有死亡了。在他死后几十年里,“贝多芬神话”迅速崛起,不论对李斯特或瓦格纳,贝多芬这个人物都满足了自我实现过程中的浪漫主义自我意识。
神化“贝多芬的时代”还掩盖了音乐方面的事实,贝多芬对浪漫主义音乐的影响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他所擅长的交响曲、奏鸣曲以及弦乐四重奏,恰恰是浪漫主义作曲家所努力反抗的体裁。贝多芬所创造的语汇是要保持并解决戏剧张力,但完全不适合浪漫主义风格的“矛盾心理”与“模棱两可”这两种特征。舒伯特不仅常被拿来与这位被神化了的贝多芬进行比较,在很长时间里他甚至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但是,当贝多芬31岁时他还在依靠海顿和莫扎特的典范进行创作,舒伯特却已具有了高度的原创性。如果他能像贝多芬那样再多活26年,其社会地位很可能超过贝多芬。
2. 比德迈时期的舒伯特
尽管舒伯特只比贝多芬晚去世了一年,但他要比贝多芬晚出生整整一个时代。贝多芬那代人(出生于1770年左右)在他们的幻想破灭之前,接受了拿破仑和大革命的理想主义。而舒伯特这代人(出生于1800年左右)被迫去面对拿破仑之后的时代,他们的视角是厌世的、是无忧无虑的愤世嫉俗,是一种强烈的回归简单家庭生活的欲望。在这样的环境下,所谓的比德迈(Biedermeier)风格出现了。
风俗画《穷诗人》的作者,是19世纪德 国一位自学成才的艺术家施皮茨威格。鉴赏他的油画,还得先了解一下德国在1825~ 1835年间经济萧条时期所产生的一种介于新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之间的过渡风格,称之为"比德迈"风格。这一风格主要着重于描绘1815年后德国普遍出现的一种小市民过退隐生活的处世方式。在1815年后,德国旧的统治形式已经巩固,而人们的经济与政治地位仍极不稳定,导致了相当一部分市民取一种听天由命的处世态度。"比德迈"一词是贬意,来源于一幅漫画《比德迈老爹》,描绘一个中产阶级贪图安逸的诙谐性人物。所谓"比德迈风格”即是表现一种静止的世界:肖像、客厅、花园等 等。令人观后觉得心平气和,安然自得。这一风格后来在奥地利、意大利北部和斯堪的纳维亚各国为资产阶级阶层中所乐道。而在德国,最有代表性的比德迈风格画家就有弗朗兹·克鲁格、格奥尔格、弗雷德里希·凯尔斯廷、朱利·奥尔达赫、卡尔·施皮茨威格和斐迪南·瓦尔德缪勒等画家。
“比德迈”是一个批评性术语,具有讽刺意义,原是海德堡大学的几个学生的诗歌中的人物,诗歌用轻松的诗句戏仿之前那个时期的非政治化的、无社会意义的肤浅的精神。19世纪末,比德迈被历史学家广泛地用来指代1815年拿破仑战争末期到1848年欧洲革命爆发这一段历史时期。20世纪,这个词逐渐失去了与该历史时期的联系,成为了一个有关于家具风格、工艺风格、室内设计风格和绘画风格的描述性术语。但涉及到舒伯特的生活时,或许应该问一个更有用的问题:舒伯特所生长的那个维也纳与贝多芬1792年所邂逅的那个维也纳有什么不同?
其中存在着三点明显的差异。首先,贝多芬的维也纳依然是受赞助体制所支配。因此贝多芬大多数作品题献给别人的,舒伯特几乎与题献作品没什么关系,尤其是因为他所创作的歌曲和舞曲等体裁不够严肃。在音乐之友协会的目录上,他被称为“自由创作作曲家”。由于他只依靠出售并出版自己的音乐来维生,所以舒伯特是第一位真正的现代作曲家。
其次是他们对1814年9月至1815年6月在维也纳召开的维也纳会议的不同反应。贝多芬对共和党的同情是众所周知的,在拿破仑称帝之前,贝多芬都是他早期公开的仰慕者。但贝多芬公然渴望在维也纳会议上表演。他匆匆写下了一部浮夸而平庸的作品《荣耀时刻》来奉承各国领导人。在会议期间,17岁的舒伯特对此几乎一言不发。他亲密的朋友圈中的人也是如此。这可以被理解为,在拿破仑之后,这代人对政治力量很反感,这可能也反映出他们非常渴望尽可能地处于隐蔽的环境中。
第三点不同是他们二人对维也纳会议之后的反应。奥地利总理梅特涅利用拿破仑的战败建立了一个最早的,但效率出奇地低下的极权国家。贝多芬依然对自己的政治观口无遮拦,不过权贵们都将其视为一个无害的怪人,因为他可以创作宣扬平等主义的《第九交响曲》,然后再把它献给一位专制统治者普鲁士国王。舒伯特这一代人不像贝多芬那代人,可以公开表达对共和党人的同情,他们是远离政治的。因此舒伯特所热衷的都是些家庭音乐体裁。
然而这二人还是存在着很多相似性。首先,他们都不太擅长创作歌剧。其次,他们都曾关注“业余”音乐创作,通常认为业余音乐是舒伯特的领域,其实不然,舒伯特的大部分歌曲都超出了“业余”的范畴。贝多芬和舒伯特一样,也曾依靠向业余的演奏者出售作品为生。
在比德迈时期,人们的注意力从革命转向了家庭。舒伯特在父亲的学校里得到了一个卑微的职位,他得在那看管一群6-8岁的小孩,但这是他非常讨厌的任务。婚姻、孩子、家庭生活、有组织的宗教生活、对国家的顺从、体面的职位,所有这些文化力量都是舒伯特在其人生不同阶段中所坚决抗拒的。他刻意地沿着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前行,在某种程度上,他的伟大正是产生于他这种孤立的抵抗方式。
3. 舒伯特与“格雷琴”
根据歌德的《浮士德》中的文字所创作的《纺车旁的格雷琴》被认为是舒伯特的第一部杰作,虽然所有研究者都认为该作品开启了德语歌曲的新篇章,但他们几乎都仅限于赞美该作品生动地刻画了纺车的形象和格雷琴的情感转折,却未能近距离地审视到底是什么让这部作品获得了如此的效果。
从内容上看,与一些普遍的看法相反的是,格雷琴当时并不知道她将被浮士德抛弃;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也不知道她将淹死自己的孩子,被送进监狱,处以死刑。她只知道,为了去见浮士德她给母亲下安眠药而害死了母亲。此刻,她所体验到的只有强烈的,却无法得到满足的思念渴望。尽管在《浮士德》中有许多更为重要的戏剧场景,但这是整部戏剧中唯一一个被舒伯特拿来谱曲的场景。格雷琴处于困境中的那种脆弱与无助深深地触动了舒伯特。所有戏剧情节都是心理性的,没有什么具体动作可言。
这首作品中拥有两条平行的轨迹:一条是对悲伤的刻画,另一条则是对性冲动的描写。这才是使“格雷琴”如此令人叹服的关键所在。《纺车旁的格雷琴》的音乐特征如下:
首先,作品为D小调,这个调一直都与悲剧联系在一起。舒伯特的同代人都会用均匀的分节歌形式来为歌德长度相等的诗句进行谱曲,但舒伯特从音乐角度对每个诗节进行了扩充,为的是勾画出性冲动和性释放的一系列阶段。舒伯特对描绘纺车的音响进行了多次开发:在低音区是一个五度,三音则放在高音位置上,充满了感观性(sensuous)的美感。从这个音响开始,格雷琴的性欲就很明显了。她的空虚则是通过在强拍上突出强调三和弦的五音来进行表现的。随后调性暂时转向了C大调,在和声上这是一个“毫无安宁”的区域,并首次引出了具有策略布局意义的减七和弦。第二节的结尾处有一个高潮,这时纺车停止了转动,对于其他作曲家来说,这可能已经足够具有戏剧性了。舒伯特却通过用一个强有力的增六和弦以及两个扭曲的减七和弦到达了这个高点,向我们述说了格雷琴对亲吻的回忆是多么痛苦,而不是充满了激情。舒伯特的天才之处在于,他用极其痛苦的增二和弦重新转动了纺车,并用23小节的加速将其推向了第三个高潮。音乐第四次和第五次回到“我的安宁消失了”这句歌词中,这是他最为才华横溢、最具原创戏剧性的一笔。由此,我们不仅完成了悲伤与激情的循环,同时我们也转回到了开头的无助绝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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