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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记】朱伟:布鲁克纳的交响曲

2016-01-24 每晚一张音乐CD


Bruckner - Symphonies 8



在布鲁克纳的音乐中,有几个固定元素是:沉痛,孕育,感恩与庄严。他的音乐即使有冲突,也是反思自我中的冲突,绝无马勒那种神经质与撕裂感。


布鲁克纳其实生活在瓦格纳—勃拉姆斯的时代,他比瓦格纳小11岁,比勃拉姆斯大9岁,他是瓦格纳的信徒,自然而然就成为勃拉姆斯的敌手。但是,音乐史却将他置于与马勒对比的单元,归入后期浪漫主义。其实,他比马勒大36岁,他去世时,马勒刚完成他的《第三交响曲》。


“马勒的音乐是世俗的,布鲁克纳的音乐是宗教的。”这是因为,马勒向往与歌颂上帝,都是为了在痛苦挣扎中寻找充满诱惑的“超现实”,本质上,他是一个浪漫的感伤主义者。布鲁克纳则是从唱诗班、演奏教堂的管风琴走入的音乐殿堂,虽然后来当上了维也纳音乐学院的管风琴及音乐理论教授,但他首先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同的精神诉求,决定了马勒的交响曲,基本都以他青年时代开始创作的声乐套曲《少年的魔角》为延展基础,其中充满迷惘的诗意。布鲁克纳交响曲的基础,则基本都来自他早期创作的4首弥撒曲,是对上帝真挚的膜拜。布鲁克纳是在创作了这4首弥撒曲及一首安魂曲后,38岁后才开始创作交响曲,而马勒28岁已经完成了他的《第一交响曲》。


布鲁克纳1824年9月4日出生在上奥地利接近林茨的一个小镇安斯费尔顿(Ansfelden),1896年10月11日病逝于维也纳宫廷居所中,活了72岁,棺木安放于他家乡的圣弗洛里安(StFlorian)教堂。他13岁就进这里的唱诗班,24岁成为这里的管风琴师,迁往林茨、维也纳后,仍时时回这里,许多重要作品都诞生在这里。他的遗体现在就长眠在他曾经常演奏的那架管风琴下,这是他遗嘱中唯一的要求。


布鲁克纳是一位优秀的管风琴演奏家,他与巴赫一样,视管风琴为向上帝倾诉的工具,这倾诉移植到交响曲中,就变成感人而雄浑的弦乐持续低音。他要寻找的和声,则是类似管风琴对教堂庄严的拱顶呼唤的那种效果。感人的真挚的倾诉与竭尽全力要构建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空间感,构成了他交响曲中特有的雄厚。他确实缺少马勒那样的旋律天赋,这使他的音乐中很少有那种流畅到特别舒展的线条;他的交响曲中也确实少见马勒那样的诗意盎然,他总是执拗、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个方向,一如他自己质朴而单纯的人格。


布鲁克纳的一生,与马勒一样,最主要作品就是10首交响曲。在9首编号之外,他还有一首早期所作的第0号,但第九号未完成,仅三个乐章,就无心再完成。马勒的《第十交响曲》原计划有五个乐章,但最后的10年,也只完成了一个柔板乐章。再对比一下他们的创作历程:马勒从1884到1910年,用26年作成9首交响曲。布鲁克纳则从1862到1894年,用了32年,每一首作品都反复改订,这也构成了他一些作品的演出困难。他的第一、第四、第八交响曲,都有两种不同的版本;《第二交响曲》有三种不同版本;《第三交响曲》竟有四种不同的版本!


其实,布鲁克纳音乐中一个潜在问题就是,他的每一首交响曲创作几乎都笼罩在当时对他的批评、责疑中。勃拉姆斯是视他为“古典主义的灾难”的,很霸道地认为他“膨胀了古典主义的外壳,走私进了瓦格纳元素”。应该说,布鲁克纳生前,一直生活在对他不公正的这种重压之下,他每一首交响曲,都是疑虑中反复自我怀疑的结果,且刚完成又疑虑重重地重新修改。这正是他的音乐素材往往得不到舒展的很重要原因。他的交响曲中,表达最流畅的无疑是《第七交响曲》,这也是他的交响曲中,首演最顺利、最成功的一首。


我是既喜欢马勒音乐中敏锐的感伤与诗意,也喜欢布鲁克纳音乐中难得的浑厚与庄严。马勒的细腻,是玫瑰色朝雾中花草都沾满晶莹露珠的感觉;布鲁克纳的细腻,则是阳光照透草地或星空变得特别空旷的那种感觉。在布鲁克纳的音乐中,有几个固定元素是:沉痛,孕育,感恩与庄严。他的音乐即使有冲突,也是反思自我中的冲突,绝无马勒那种神经质与撕裂感。他的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常以厚重沉痛为开头,但这沉痛并非延向深重的苦痛,却总是对一种执著寻求的孕育,会越孕育越美好、越孕育越具力量。第二乐章的庄严柔板,常是在宁静中虔诚的倾诉,它引向恬静的田园景象,常为寄托对神示的仰望。第三乐章谐谑曲,常对自己有一种有力的自我否定,中间会穿插精妙的兰德勒舞曲。终乐章则是对阴霾的践踏与战胜,最后霞光四射、鼓号齐鸣中奏响众赞歌,一切都沐浴在上帝普照的圣光之中。他的音乐的精华处,就在感人的不断升华的虔诚及那些特别精妙地表现永恒神秘的段落。


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中,我最喜欢第七与第八,尤其是第八。我喜欢《第七交响曲》前两个乐章合起来的挽歌气质,那种在沉痛、冥想中源源不断升华的力量,真是特别令人震撼的意志力。而《第八交响曲》,我感觉有一种特别沉着的,像黑丝绒般的悲剧基调。长达25分钟多的柔板乐章,是他创作的巅峰,那种在黑暗中面对星光璀璨,等待启示降临的梦境般神秘与宁静,太令人着迷了。静到了极点的那种清风翩翩起舞,圆号又带来悠远的庄严,其意境真是马勒绝无可能达到的。


因为这《第八交响曲》成了布鲁克纳的一座纪念碑,《第九交响曲》我以为就完全可忽略。布鲁克纳是不会有马勒那样感人、哀婉的告别的,之所以《第九交响曲》他写到第三乐章的柔板就终止了,我以为,他是觉得表达能力已经掏空了,穷尽了。事实上,即使第三乐章的柔板,他也没再找到那种精妙到令他自己入迷的境界。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1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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