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论莫扎特:根据莫扎特书信(下)
六
现在放下莫扎特的书信,让他音乐的浪潮把我们带走罢。他整个的灵魂都在他的音乐中间。我们一听,就能发觉他的本质,——他的柔情与聪明。
到处都有他的柔情与聪明:所有的感情和思想,都被这两样包裹着,浸淫着,象一道柔和的阳光般沐浴着。因为这缘故,他描写反派角色从来不成功,而且他也不想在这方面成功。只要想到《莱奥诺拉》中间的暴君,《自由射手》中魔鬼般的人物,《尼伯龙根的指环》中可怕的英雄,我们就可以由贝多芬,韦柏和瓦格纳的例子,相信音乐是很能表现并引起仇恨与轻蔑的。但正如莎士比亚的《十二夜》中的公爵所说的,音乐主要是“爱的养料”,而爱也是音乐的养料。莫扎特的音乐就是这样。因为这缘故,喜爱他的人把他看作亲人一般。并且他是用多好的礼物回敬他们的!仿佛是连续不断的柔情和长流无尽的爱,从他那颗仁慈的心中流到他朋友们的心中。——他很小的时候,对于感情的需要就到了病态的程度。据说他有一天突然问奥国的一位公主:“太太,您喜欢我吗?”她故意和他打趣,回答说不;孩子便伤心得哭了。莫扎特的心始终是儿童的心。这一类天真的央求,永远用着“我爱你,你也爱我罢”这种温柔的音乐,重复不已的提出来。
因此他老是歌咏爱情。便是抒情悲剧中一般公式化的人物,淡而无味的字句,千篇一律的殷勤献媚,也被作者温暖的心感染了,显出独特的口吻,一些心中有所爱恋的人,至今还觉得这口吻可爱。但莫扎特所歌咏的爱没有一点儿狂热的气息,也没有浪漫底克意味;他歌咏的只是爱情的甜蜜或是爱情的惆怅。莫扎特一生都不能容忍狂热的感情,他创造的人物也没有一个为了狂热的感情而心碎肠断的。《唐·璜》中阿娜的痛苦,《伊多曼纽》中哀腊克脱拉的嫉妒,跟贝多芬和瓦格纳创造的妖魔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莫扎特在一切激烈的感情中,只有骄傲与愤怒两项。最突出的激烈的感情——狂热的爱,——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就因为此,他全部的作品才有那种无可形容的清明恬静的特征,我们这时代,艺术家们有一种倾向,只用肉体的粗暴的情欲,或是用歇斯底里的头脑制造出来的、虚伪的神秘主义,使我们认识爱情;相形之下,莫扎特的音乐所以能吸引我们,不但由于它对爱情有所知,还因为它对爱情有所不知。
可是他心中的确有溺于感官的素质。他没有格利格与贝多芬那么感情热烈,但比他们更重视生理的快感。他不是一个日耳曼的理想主义者;他是萨尔斯堡人(萨尔斯堡在维也纳到佛尼市去的路上),倒比较的近于意大利人。他的艺术有时令人想起班吕更笔下的那些美丽的天使长,他们的嘴生来不是为祈祷的,而是为别的用处的。莫扎特的气魄比班吕更大得多;为了歌唱信仰,他会找到另外一些动人的口吻。只有一个拉斐尔,可以同这种纯洁而又取悦感官的音乐相比。例如他歌剧中那些被爱情所沉醉的人,《魔笛》中的王子泰米诺,他的情窦初开的心灵,自有一种童贞的新鲜气息;——《唐·璜》之中的才丽娜;——《后宫诱逃》中的公斯当斯;——《费加洛婚礼》中的伯爵夫人所表现的惆怅与温柔,苏查纳的富有诗意与肉感的梦想;——“她们都是这一套”(Cosi fan tutte)中间的五重唱与三重唱,好比和煦的风吹在一片紫罗兰的田上,带来一阵幽香;——还有许多别的柔媚的境界。但莫扎特的心几乎永远是天真的;被他的诗意接触之下,什么都变了,听了《费加洛婚礼》的音乐,我们再也认不出法国喜剧中那些漂亮,可是枯索的、腐化的人物。罗西尼的没有深度的华彩,倒和菩玛希的精神接近得多。莫扎特歌剧中希吕彭,不象是菩玛希剧本里的人物,而差不多是新创造出来的:一颗心被爱情的神秘的呼吸包裹之下,必有销魂荡魄和烦躁不安的境界,莫扎特的希吕彭就是把这些境界表达出来了。暧昧的场面(例如希吕彭在伯爵夫人房内一场),在莫扎特的健康与无邪的心中失掉了暧昧的意味,只成为一个发挥诙谐的对白的题材。莫扎特的唐·璜与费加洛,和我们法国作家笔下的唐·璜与费加洛是有天渊之别的。法国人的性格使莫利哀在不做作、不粗暴、不滑稽的时候,也还带些辛辣的成分。菩玛希的精神是冷冰冰的,寒光闪闪的。莫扎特的精神和这两位作者完全不同;它绝不给人辛辣的回味,它毫无恶意,只因为能够活动,能够活着,能够忙碌,能说些疯话,作些傻事,能享受世界,享受人生而觉得快乐;莫扎特的精神是被一片爱的情绪浸透了的。他的人物都是可爱的,用嘻笑与胡说八道来麻醉自己,遮盖藏在心坎中的爱的激动。莫扎特说过这样的话:“啊!要是人家能看到我的心,我是差不多会脸红的。”(1790年9月30日信)
七
充沛的快乐自然会产生滑稽。莫扎特的精神上就有大量的滑稽成分。在这一点上,意大利的滑稽歌剧和维也纳人的趣味这双重影响,一定对他大有关系。这是他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大可略而不谈。不过我们也很容易了解:除了精神之外,肉体也有它的需要;等到心中的快乐往外泛滥的时候,自然会有滑稽的表现。莫扎特象儿童一样的恣意玩乐。
《唐·璜》之中的雷包兰罗,《后宫诱逃》中的奥斯门,《魔笛》中的巴巴日诺,都是使莫扎特觉得好玩,甚至于因之而乐不可支的人物。
他的滑稽有时可以达到神妙的境界,例如唐·璜这个人物和这出称为滑稽歌剧的整出歌剧。这儿的滑稽,简直渗入悲壮的行动之内:在将军的石像周围,在哀尔维尔的痛苦周围,都有滑稽成分。求情的半夜音乐会便是一个滑稽场面;但莫扎特处理这场面的精神使它成为一幕高级的喜剧。唐·璜整个的性格都是用极灵活的手腕刻划的。那在莫扎特的作品中是个例外;或许在十八世纪的音乐艺术中也是一个例外。直要到瓦格纳,乐剧中间才有生命如此真实、如此丰富,从头至尾如此合于逻辑的人物。奇怪的是,莫扎特居然会这样有把握的,刻划出一个怀疑派的,生活放荡的贵族的性格。但若细细研究这个唐·璜的很有才华的、带着嘲弄意味的、高傲的、肉感的、易怒的那种自私自利,(他是一个十八世纪的意大利人,而非传说中那个傲慢的西班牙人,也不是路易十四宫廷中那个性情冷淡,不信宗教的侯爵),我们可以发觉唐·璜的特性在莫扎特的灵魂深处无不具备,莫扎特在精神上的确感到宇宙一切好好坏坏的力量都在他灵魂深处抽芽。我们用来描写唐·璜特性的辞汇,没有一个不是我们早已用来说明莫扎特的心灵和才具的。我们已经提到他的音乐取悦感官的成分,也提到他爱好嘲弄的性情。我们也注意到他的骄傲,他的怒气,以及他那种可怕的、但是正当的自私自利。
因此,说来奇怪,莫扎特的确具备唐·璜那种气魄,而且能够在艺术中把那种性格展现出来,虽则那性格以全体而论,以同样的原素的不同的配合而论,和莫扎特的性格是距离极远的。连他那种撒娇式的柔情,都在唐·璜的迷人的力量上表现出来了。这颗善于钟情的灵魂,描绘一个罗密欧也许会失败,但唐·璜倒是他最有力量的创作。一个人的天才往往有些古怪的要求,从而产生这一类的结果。
八
对于一般有过爱情的心和一般平静的灵魂,莫扎特是最好的伴侣。受难的人是投向贝多芬的怀抱的,因为他最能安慰人,而他自己是受了那么多苦难,无法得到安慰的。
可是莫扎特也同样的受到苦难的鞭挞。命运对他比对贝多芬更残酷。他尝过各种痛苦,体会到心碎肠断的滋味,对不可知的恐怖,孤独的凄惶与苦闷。他表现这些心境的某些乐章,连贝多芬与韦柏也不曾超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为钢琴写的几支幻想曲和b小调Adagio。在这儿,我们发见了莫扎特的一股新的力量,而我称之为特殊秉赋的。我并非说除了这些作品以外,我们还没有领教过他的特殊秉赋。但我所谓的特殊秉赋,是那股在我们的呼吸之外的强大的呼吸,能把一颗往往很平庸的灵魂带走,或者跟它们斗;这是在精神以外而控制精神的力量,是在我们心中的上帝而不是我们自己。——至此为止,我们所看到的莫扎特只是一个富有生气,充满着快乐和爱的人;不管他把自己蜕变为哪一种灵魂,我们始终能看出他来。——但这儿,在刚才所说的乐曲中,我们到了一个更神秘的世界的门口。那是灵魂的本体在说话,是那个无我的,无所不在的生命在说话,那是只有天才能表达的,一切灵魂的共同的素质。在个人的灵魂与内在的神明之间,常常有些高深玄妙的对白,尤其在受创的心灵躲到它深不可测的神龛中去避难的时候。贝多芬的艺术就不断的有这一类灵魂与它的魔鬼的争执。但贝多芬的灵魂是暴烈的、任性的、多变的,感情激烈的。莫扎特的灵魂永远象儿童一般,它是敏感的,有时还受温情过盛的累,但始终是和谐的,用节奏美好的乐句歌咏痛苦,临了却把自己催眠了:泪眼未干,已不禁对着自己的艺术的美,对着自己的迷人的力量,微微的笑了(例如b小调Adagio)。这颗鲜花一般的心,和这个控制一切的精神成为一种对比,而就是这对比,使那些音乐的诗篇具有无穷的诱惑力。这样的幻想曲就象一株躯干巨大,枝条有力,叶子的形状十分细巧的树,满载着幽香扑鼻的鲜花。d小调钢琴协奏曲的第一段,有一阵悲壮的气息,闪电和笑容在其中交织在一起。著名的c小调幻想曲与奏鸣曲,大有奥令匹克神明的壮严,典雅敏慧不亚于拉西纳悲剧中的女主角。在b小调Adagio中间,那个内心的上帝比较更阴沉,差不多要放射霹雳了;灵魂在叹息,说着尘世的事,向往于人间的温情,终于在优美和谐的怨叹中不胜困倦的入睡了。
九
还有一些场合,莫扎特超升到更高的境界,摆脱了那种内心的争执,到达一个崇高与和平的领域,在那儿,人间的情欲和痛苦完全消失了。那时的莫扎特是跟最伟大的心灵并肩的,便是贝多芬在晚年的意境中,也没有比凭了信仰而蜕变的莫扎特达到更清明的高峰。
可惜这种时间是难得的,莫扎特的表白信仰只是例外的。而这就因为他信仰坚定的缘故。象贝多芬那样的人,必须继续不断的创造自己的信仰,所以口口声声的提到信仰。莫扎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的信心是坚定的、恬静的,他从来不受信仰的磨折,所以绝口不提信仰;他只讲到妩媚可喜的尘世,他喜好这尘世,也希望被这个尘世所爱好。但一朝戏剧题材的需要,把他的心带往宗教情绪方面去的时候,或者严重的烦恼、痛苦、死期将近的预感、惊破了人生的美梦,而使他的目光只对着上帝的时候,莫扎特就不是大家所认识而赞美的那个莫扎特了。他那时的面目,便是一个有资格实现歌德的理想的艺术家,那是如果他不夭折一定能实现的:就是说,他能把基督徒的灵魂和希腊式的美融合为一,象贝多芬希望在“第十交响曲”中所实现的那样,把近代世界和古代世界调和起来,——这便是歌德在第二部《浮士德》中间所尝试的。
莫扎特表达神明的境界,在三件作品中特别显著;那三件作品是《安魂曲》、《唐·璜》和《魔笛》。《安魂曲》所表现的是纯粹基督徒信仰的感情,莫扎特把他那套迷人的手段和浮华的风韵完全牺牲了。他只保留他的心,而且是一颗谦卑、忏悔、诚惶诚恐、向上帝倾诉的心。作品中充满了痛苦的骇怯和温婉的悔恨,充满了伟大的、信仰坚定的情绪。某些乐句中动人的哀伤和涉及个人的口吻,使我们感觉到,莫扎特替别人祈求灵魂安息的时候,同时想到了他自己。——在另外两个作品中,宗教情绪的范围更加扩大;由于艺术的直觉,他不受一个界限很窄的、特殊的信仰拘束,而表白了一切信仰的本质。
两件作品是互相补足的。《唐·璜》说明宿命的力量,这力量压在一个被自己的恶习所奴役,被许多物质形象的旋涡所带走的人身上。《魔笛》所讴歌的,却是哲人们恬静而活泼的出神的境界。两件作品,由于朴素,有力和沉静的美,都有古代艺术的特色。
《唐·璜》的不可动摇的宿命和《魔笛》的清明恬静,在近代艺术品中(包括格利格的悲剧在内),也许是最接近希腊艺术的。《魔笛》中某些纯净到极点的和声所达到的一些高峰,是瓦格纳的神秘的热情极不容易达到的。在那些高峰上,一切都是光明,到处只有光明。
十
一七九一年十二月五日,莫扎特在这片光明中安息了。我们知道《魔笛》的第一次上演是同年九月三十日,而《安魂曲》是他在生命最后两个月中间写的。——由此可见,死亡袭击他的时候,就是说在三十五岁的时候,他才开始泄露他生命的秘密。可是我们不必诅咒死亡,莫扎特把死亡叫做他“最好的朋友”,而且直到死亡将临,死亡的气息迫近的时候,莫扎特才清清楚楚意识到幽闭在心中的一些最高的力量,才在他成就最高,写作最晚的作品中把自己交给那些力量。但我们也得想到,贝多芬三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有写《热情奏鸣曲》,也还没有写《第五交响曲》,根本没有什么《第九交响曲》和《d调弥撒祭》的观念。
就象死亡给我们留下来的,在发展途程中天折了的莫扎特,对我们成为一个永久的和平恬静的泉源。从法国大革命以来,激情的波涛把所有的艺术都冲刷过了,把音乐的水流给搅混了;在这种情形之下,有时候到莫扎特的清明的天地中去躲一会,的确是很甜美的;他的清明之境,好比一个线条和谐的奥令匹克山峰,在上面可以高瞻远瞩,眺望平原,眺望贝多芬与瓦格纳的英雄与神明在那里厮杀,眺望波涛汹涌的人间的大海。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六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