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线 :一位中国偷渡者的自述

 “半夜美国的边境巡逻机在上空盘旋， 一帮惊慌的偷渡者仓皇逃窜。她一头扎进玉米地，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直到天亮。第二天她一狠心决定走出玉米地，她以为自己还在墨西哥…”

一个中国偷渡者的故事

👆跨越美墨边境华人偷渡者的采访音频（声音经处理）

这是我半年前从朋友口中听到的一个故事，当时很惊讶，因为一直以来我以为只有中美洲的难民才会有跨越美墨边境这样不要命的事。9月底我去纽约法拉盛，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周六晚上，夜幕下她穿着麻布长裙，朴素中带着艺术范儿。跟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一开口她就说“走，姐请你去吃饭”。我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触动了。她的言谈举止跟我印象中的偷渡者完全不一样，说话轻言细语的，嘴角总是挂着微笑。第二天早上我们约好了在一家面包店见面，讲述她的故事。

方雅（化名）说，当你决定一件事的时候，你就只想达成它。

我问她，为啥不去办签证后，她笑道：“签证也去申请过，被拒了，我也不想选择这种方式，但是迫不得已。”最终，方雅找到了中介，将自己全部积蓄30万人民币的存折交给中介手上，踏上了一条生死之路…

壹·穿越美墨边境之河

“他们中的一部分被警察抓了，我很幸运，路上也有贵人相助。”

中介当时领着我们先去了其他国家，经历辗转后最终来到美墨边境，河的对岸就是美国的得克萨斯。这条河最深的时候也有2-3米，当时他们会先帮我们过河。凌晨的2-3点钟，我们一行人里面，各个国家的都有，甚至还有抱着孩子的墨西哥人，我们钻在汽车轮胎里，他们用绳子拉着轮胎来过到河对岸。

过了河那边，就是美国得州，刚过去之后就遇到了警察，天上直升机在飞，过了河的人群四处逃散。美国的边防巡警带着狗去抓人，有些人当场被抓住，而我很幸运，躲在了一个玉米地里，没有被发现。

在玉米地里躲了几个小时之后，再出来已经没有什么动静了，狗叫声和警车的声音都消失了，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决定出来。“导游”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去找自己的同伴，怎么喊也没人回应。一大片的玉米地就只有我一个人。眼前是一座灯火通红的城市，就这个方向吧。此时的我只剩下孤注一掷…

我走着走着，看到了一个人影，直接就扑上去了。

貳·进入得州后途遇的三位贵人

第一位：在美国遇到第一个“救星”

我从玉米地出来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人，问他借电话打给我的中间人，但是电话打不通，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当时我以为自己还是在墨西哥，导游也没有告诉过我过了河就是美国。我只好求助他，我要打车去墨西哥城。

他是一个50岁左右的美国白人男性，听明白了我要找出租车的要求，于是开车带我到了一个地方，告诉我，前面就是出租车了。我拿了10美元给他，他没有收，反过来和我说了一句Good Luck，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还是帮了我。

第二位：出租车司机

我看见了出租车后，便一头钻进车里。司机见到我说：hi，你要去哪里。我就很自然地说，去墨西哥城。他说：what?? 我一瞅他，他也瞅我，我俩都互相瞅。我脑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他说：Texas. 我说：What？！

我说：你说的是美国的得州吗？我已经到美国了吗？然后我说，我需要打长途电话，你把我带到可以打电话的地方。他开车带着，但是并没有去可以打电话的地方，而是先去了一个工厂。

到工厂后，他找了一位女工给我带了套衣服。然后让我在露天的地方冲澡。因为我的头发衣服上全是泥巴。没法进城。而我当时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没有镜子，他就让我去冲澡，我穿着衣服冲完澡。他找一个女工过来，换了件衣服给我。

我没有请他帮忙，而我也不清楚自己的状态。没有镜子，没有心思去注意自己脸上的泥巴。我不确定自己的状态。但他看到我的状态，他都是清楚的。

得州很多人知道，经常会有这样的人来。是这样的方式。换完衣服后，他领我进城。他把我带到邮局，我在想，我在邮局怎么打电话？

第三位：陪我打电话的中国人

到了邮局后，司机说那有中国人，我一瞅，确实是一张亚洲面孔。我直接去问，你是不是中国人。他瞅我说：“你是刚到？（暗号？！）”我向他说明了情况，表示我需要打电话。但他的意思就是，你就别再打电话回去了，在美国留下来就完事了。

我有朋友在纽约，我还想找到他。而且我答应了他们（中介），我还是要联系国内。我打了联系电话，一个多小时的等待，这位中国人一直陪我等着，因为需要电话联系。直到在得州对接的墨西哥人来了后，他确认后才离开。

后来我才知道，还有两个同伴，中国姑娘她们在玉米地里待了一天一宿。

叁·蛇头的链条

我与中介的约定是这样的：在国内，我先把30万人民币存到银行，存折在中介手里拿着，而密码则在我手里。他们事先没有收到钱。前期费用也是他们出的，我安全抵达再告诉中介密码。

30万人民币对于很多偷渡者来说，是一笔巨款，很多人甚至是借了高利贷，所以到美国后，不少人会选择赚块钱的途径，从事一些非正当的行业…

中介给我办了去墨西哥的假护照，持这本护照进入墨西哥海关，这也是整个链条上的第一道坎，如果你的偷渡身份被墨西哥海关发现了，等待你的就是墨西哥监狱以及15年的囚犯生涯。

顺利入境墨西哥后，我们会在墨西哥当地人家中等待，然后选择合适的时机，跨越美墨边境的Rio Grande河。这是第二道坎。虽然河水并不深，但是在黑夜，借助极为简陋的装备下过河依然是危险重重，此前就有过父亲与女儿在河中溺亡的报道…我们是用汽车轮胎，两个人坐一个轮胎漂过河的。过了河之后，就可能会遇到美国边防警察的追捕。

如果成功过河且未被警方发现，这也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因为我还要从沙漠绕过得州的多个防偷渡移民关卡。这一段路，竟然是全程中最为凶险的…

肆·得州沙漠的死亡24小时

在与两个中国姑娘重逢后，我与两个导游，五个中美洲来的男性，重新组队。因为彼此之间不熟，所以不会过多的交流，所有人只会和导游沟通。我们每人有一个小包，里面装着200美元。食物就只有鸡蛋。

我们需要徒步跨越得州沙漠。当时的整个过程其实和部队在野外作战一样，你需要像军人一样，负重10斤的饮用水，而且无任何保护与专业装备，在沙漠中行走24小时，其中需要大家滑入灌木丛以及匍匐前进穿越多道铁丝网等。

出发的时间依然是夜里的3点，全程需要不断的在沙漠里暴走，只有中午最热的时候，可以在灌木丛中休息。很快，与我同行的两个姑娘，一个体力已经明显不支，另一个也非常挣扎。这时我决定向导游提出建议：让队伍中的男士来帮忙。不过都在沙漠里，彼此素不相识，他们凭什么帮你背10斤重的水？！

我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是一个团队，如果两位女士因为体力不支拖慢了整支团队，拖延了大家的时间，最终结果可能所有人都会死在沙漠里，你想快点走过这段路的话，我这里有一个idea：队伍里面的三个男士分别一对一来拽着三位女士来走，而另外的四位男士中的三人来肩负三位女士的水。“导游”认同了我的观点，并且说服了团队里的其他人。

等我走出了这片沙漠，才发现自己的四肢都是血道子，被仙人掌的刺扎到了腿完全没有感觉到，甚至连自己两个脚指甲盖走掉了都浑然不知。走完这段之后，导游表示，这是他多次带队以来，最顺利的一次。

伍·劫后余生

“在整个过程中，我不断的祈祷：我不能死”

绕过得州关卡之后，我和两个中国姑娘上了一辆中介准备好的去纽约的车，12个小时后，我们便从得州到了纽约。虽然我与这两位姑娘一路经历种种生死，最终成功来到了纽约，但是我们之间，却几乎不再联系。

从得州送我们一路到纽约的司机，当时非常有问题，不断的威胁我们，说在美国是如何如何的难，他可以给我们介绍工作，能“挣快钱”， 就是去从事色情行业。而这两位姑娘最终都被司机“说服”了。

回顾这段路程最大的危险，并不是被警察所抓，而是遇到一位坏“导游”，他们可能会在路上轮奸你，甚至会在你体能不支时将你遗弃在半路上。当时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危险，我都会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还有孩子。

而直到6年之后，我才再次见到了我的女儿。刚来美国的几个月，我基本每天都在哭，通电话给家里报平安。但跟自己的朋友说实话，真的很难。但慢慢过去就好了。

因为这样的经历，所以我格外珍惜自己的每一次机会。作为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现在的每一天我都非常的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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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美墨边境

美国与墨西哥交界的边境大约3110公里，从太平洋一直到德州南部。其中1126公里修建了隔离墙或者铁丝网。

美墨边境非法入境地图

我从最西边开始介绍：

美国的圣地亚哥和墨西哥的蒂华纳之间，有很高的双层围栏，一部分围栏穿越海滩，一直延伸到太平洋。

左边是圣地亚哥，右边是蒂华纳

近看美墨边境的围栏

加州圣伊西德罗高速公路上的警示牌

美墨边境再往东走，就是亚利桑那州，边境的地势大多是沙漠和灌木丛。

在亚利桑那州的诺加莱斯，墨西哥的儿童正在朝美国边境看

再往西走，是新墨西哥州，每年也有大批非法移民从这里涌入。当地执法人员在不断的改良边境隔离墙与围栏。

德州与墨西哥交汇的边境最长，这里有一条河叫做“大河”Rio Grande，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这条河很可能就是方雅跨越的河。

而很多人惊讶的是，美墨边境开始限制自由出入的历史并不是为了拦下墨西哥移民，而是防止中国人进入美国。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排华法案》，禁止华人进入美国，华人是美国唯一的“非法移民”。那个时候墨西哥人是可以出入自由的。直到1910年墨西哥革命爆发，为了防止大量涌入的墨西哥难民，美国才开始限制墨西哥人入境。

而中国人从墨西哥偷渡到美国到今天仍然在继续，美国海关边境执法局的数据显示，从2012年到2017年，人数一直在上涨，并且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从加入入境。

美国海关边境保护局数据显示，美国边境巡逻人员仅在圣地亚哥抓获的中国非法移民人数2016年达到861人。

四名藏在汽车后备箱的中国非法移民在加州圣伊西德被捕

偷渡来美国的华人一般选择在纽约或者洛杉矶定居，他们支付的偷渡费用在三万到七万美金之间。藏在汽车后备箱是一种常用方式，但是会面临几度高温，汽车废气，幽闭症，缺氧的危险。圣地亚哥副检察官Mark Conover说，他还担心中国移民支付了数万美元偷渡到美国，但到了之后会用几十年艰苦劳作来偿还债务。

圣地亚哥的一位移民律师说，很多贫困的非法移民以为来到美国，只要努力工作就可以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却低估了风险。有的人可能会面对终身债务，蛇头不断会纠缠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合法身份。就像方雅提到的那两位同行的中国姑娘，在蛇头的威逼利诱下，为了赚快钱还债，最终从事了色情行业。

方雅很幸运，现在能够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但她也有不幸，这段经历是她不愿回首的过去，也是不能向外人提起的禁忌。现在她周围的朋友，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为了不打扰她未来的生活，这段采访中，我们没有使用她的真实姓名，她的声音也经过了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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