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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8月8日,我的爸爸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来源 |新三届 作者 | 陈昭宜


父亲离开我已经有43年了,他走的时候我只有15岁。

光阴流逝,我对他愈加怀念。他和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苦难岁月, 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犹如昨天。

他在北大东语系兢兢业业教学多年,对发展中国的日语学术研究和教育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然而在文革中,他遭到诬陷迫害,不幸含冤去世。每当我想起这些就痛彻骨髓,悲愤难平。 
 
父亲的成就与母亲是分不开的。母亲一直默默地照顾他,在工作上给他支持和帮助,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他们在一张大桌子上工作,大书桌中间放排字典为界,母亲坐在父亲的对面帮着抄抄写写。

我小时候也很喜欢挤在桌子旁边,记得一次, 我坐在父亲对面给他画了张头像, 而他全神贯注地写东西,竟全然不知,等我把画儿举到他的眼前,他才抬起头来露出了微笑。

冬天天寒,母亲在书桌下铺块小垫子,上面放个暖水袋,再盖上一块小毯子,大家都把脚伸进去取暖。父亲与母亲勤勤恳恳工作的身影,家里的温馨气氛,让我终生难忘。
 
记得小时候家里常有父亲的学生来作客,有时一个班的人都来了。每逢过年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人多时都进不来门。那时父亲总是心情很好,笑得很爽快。他话语不多,总是很认真地听大家讲话。那些学生们很有礼貌,也很活跃,屋里常常响起阵阵笑声,洋溢着师生友爱的温情。几十年后,他的老学生们还忆起当年在我家吃过母亲做的红小豆年糕汤等等。
 
最难忘的是有一年,父亲胃出血在医院抢救时,很多学生都跑去为他献了血,甚至在父亲落难,我们处境最坏时,也有父亲的老学生悄悄地来看过我们,师生情谊感人至深。 


1950年代陈信德、林美惠夫妇一家和学生们在中关园264号前合影

 

我家院子里种着丁香、蔷薇、玫瑰、玉簪、珍珠梅等,最艳丽夺目的还是院子当中的那片大丽花,常使过路人驻足观赏。父亲把每株花都以《红楼梦》中的人物来命名,大粉花叫宝钗,黄的叫晴雯,小红花叫小红,洁白的是黛玉。父亲辛勤栽培的这些大丽花,在文革初期的一天夜里,全部被盗贼连根挖走了。
 
父亲从不因为我年幼就忽视我的想法,他总是看着我的眼睛,听我把话说完。我常爱问他什么,他总是认真回答,批评我时话语不多,很少当着别人说我,就连母亲都被请出去回避一下,然后单独地和我谈话,我想这是为照顾我的自尊心。

他总是宽容、耐心地等待我成长懂事,他那慈样的笑容,宽阔的肩膀,充满信任的目光,一直让我感到温暖、安心、自信。 


文革初期,北大附中混乱得无法正常上课。有段时间,父亲从被监禁的东语系回家来住。他引导我读了《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等,还选一些诗词古文手抄了当教材,然后逐字逐句地给我讲,让我背,并亲手写了钢笔字帖,让我练字。他好像悟到什么,争分夺秒地教我。

那时,他整天挨整,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而这倒使父亲能有时间手把手地教我了。这是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光,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得宝贵。不久,父亲就蒙冤遇难,一去无归。
 
我永远不会忘记,1969年8月8日那天早上,父亲和往常一样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他回头对我们说:“那我上学校去了”。母亲说:“慢走啊。”我说:“爸爸再见。”母亲和我像每天那样站在门口,看着父亲骑上那辆旧自行车,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
 
那天在北京大学东操场召开了全校的所谓“宽严大会”,父亲在会上被诬蔑为“里通外国的美日特务”“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会上批判他“态度顽抗”,将他作为“从严典型”, 不容他申辩,就当场把他非法逮走。父亲只在临上车前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请想办法转告我女儿,让她好好照顾母亲。”


陈信德、林美惠夫妇一家摄于1965年

 

这些强加给父亲的莫须有的罪名,完全是对他的诬蔑诽谤、恶意陷害。他清白无罪、心怀坦荡,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那些诬蔑他的莫须有的罪状。他曾亲口对我说过:“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记住,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情。”他和母亲一直相信他的问题一定能够澄清。可是,在黑白颠倒,妖孽横行,小人当道的文革中,根本无处申冤。
 
两个月之后,有人来通知我们去给父亲送东西,这时我们才知道父亲是被关在北京虎坊桥的第一监狱。那时不许写信,更不许见面,母亲熬夜为父亲缝衣服,为了挡寒特意把膝盖的地方加厚。我用玻璃丝编个小链子把茶杯盖儿和杯子把儿连起来,怕杯盖儿丢了,更是为了让父亲知道我很想念他。

 
没有想到这件小事,竟成了父亲生前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记得我跟母亲冒着大雨提着大包袱,几次换车挤车去虎坊桥的第一监狱给父亲送东西,母亲再三哀求看一眼父亲,可那门警态度凶暴,一把抓过包袱,就把我们赶走了。
 
天空黑压压的,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一齐往下流,沿着灰色的高墙一步一步往回走,我们都沉默不语。那段路是那么漫长,好像永远走不到头,我们都想着父亲,他突然被带走,没带任何衣物。当时还是盛夏,现在却已入冬。他有慢性胃溃疡,每天必须吃药,他又没带药。他为国家做了那么多工作,他有什么罪? 为什么被关在这大墙里边?!
 
1970年12月20日傍晚,两个穿黑衣的男人来我家,说是公安局的,通知我们,父亲早上去世了。母亲问:“人在哪儿?” 回答:“山西。”再问什么,回答都是“不知道。”
 
黑衣人竟然要求母亲交50元安葬费,母亲非常气愤地说:“没钱。”北大东语系早已停发工资,连一分钱生活费也不给,更何况把人都害死了,还来要钱,真是伤天害理!

我们一直在期盼有一天父亲的冤案会被澄清,他能回到我们身边,可现在人不在了,一切希望全都破灭。
 
1971年初,专案组强迫我们从中关园搬到成府蒋家胡同,住进不遮雨不挡风的危险房。我也因父亲的问题不能和同学一样留城工作赚钱养家。那一年,我们家破人亡,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人,她没有收入,四面楚歌,由于长时间不讲话,有段时间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然而为了父亲和我,她默默地忍受了一切,勇敢地活了下来,冒着生命危险,四处奔走,为父亲伸冤。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提一下文革中直接迫害父亲的专案组,专案组的主要成员是G××、X××和P××。这3人都是父亲教过的学生,X××和G××还是我父亲带的研究生。他们来我家玩儿,有的还在我家吃过饭。
 
在文革中,如果跟着喊几句口号,批判别人几句,还可以谅解。但是比起日语专业的其他专案组来,这个专案组整人异常积极,毫无人道。别人下不去手的事,他们都干了。他们明知我父亲不是特务,却捏造出耸人听闻的罪状来诬陷父亲,死活要把特务、反革命的罪名扣在父亲头上。

那时候,他们天天逼迫我父亲承认“特务罪行”,如同豺狼一般围住父亲死咬不放。他们挑唆群众对父亲批斗,隔离监禁,强制劳动,用皮带抽打,用刀片划脸,甚至在逼供时,看他病弱得禁不住殴打,就用剪刀剪他的嘴角。父亲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几次胃溃疡大出血,同时还患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和美尼尔症。
 
父亲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专案组不让医院给输血。一次,父亲大吐血卧床不起,而G××又追到我家来逼供, 他站在父亲床前凶神恶煞地拍桌瞪眼,大吼大叫,逼人不死,非要我父亲交代搞了什么特务活动。两年前,G××还是个听我父亲讲课的学生,而今成了有生杀大权的专案组干将。他眼冒凶光,杀气腾腾,我们背后都叫他“横眉竖眼”。

 
父亲被捕的前几天,G××来我家,恶狠狠地对我父亲说:“别以为我们没有证据就不能把你怎么样!我们是可以有办法的!”宽严大会的前一天,G××又来我家,让父亲母亲明天必须去开会,次日父亲一进会场就当场被带走了。会后,G××又来我家逼我母亲承认我父亲搞了特务活动,还恶狠狠地说:“我不是警告你们了嘛,不交待罪行,顽抗到底,就够得上从严处理!”
 
父亲曾说过:“G××整我是为了入党”,后来的事实证实了父亲所言。三个直接参与迫害父亲的当事人,还爬上了领导的位置。更离谱的是专案组长居然还发表了题为《关于陈信德语法》的论文。
 
直到1978年,父亲才真正得到平反,那年4月8日在北大全校落实政策大会上,正式宣布了“关于陈信德同志的平反决定”:“陈信德的被捕纯粹是‘四人帮’的诬陷迫害。经党委研究决定给陈信德平反并恢复名誉。”决定说:“所谓里通外国的美日特务和现行反革命分子均属诬陷之词,应予推倒,1969年8月8日驻北大工军宣传队领导小组的处理决定应予撤销。”
 
同年1月22日,北大在北京八宝山公墓举行了“陈信德先生追悼会”,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悼念他。来得最多的是父亲曾教过的学生,从49级起的各届老毕业生们都有人来,还来了不少父亲的老朋友、老熟人,台盟、出版社的负责人等。很多没能来的人也献上了花圈,大家都深深缅怀他,赞颂他的高尚品格和业绩贡献。10年冤案终于得到澄清, 父亲被平反恢复名誉。
 
可是,我亲爱的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
 
1996年3月中旬,我跟北大保卫组的同志一起来到山西省阳城县。我们去看了父亲最后住过的看守所,那是一排黑暗窄小的窑洞。一位父亲难友曾对我讲述过,他们被关在那里,过着饥寒交迫的非人生活。父亲这样患有重病的人,被关在那里就是切断了他的生存之路。他曾多次提出希望回北京治病,最后见妻子和女儿一面,却都遭到无情的拒绝。
 
父亲是受尽摧残迫害含冤而去的,他至死没有承认那些强加于他的莫须有的罪名,在身体极其虚弱的情况下,也一直坚信自己的问题一定会澄清。父亲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就对一位同是北大去的难友口述了遗言,并托他出去后一定转告给我母亲。


文革之后我们才从那位难友处知晓,父亲在给母亲的遗嘱中说:“我良心清白,行为正直,虽然遭到了这样大的劫难,身陷囹圄,但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国家和人民、对不起你和女儿的事,这点请你相信我。30年来和你共同生活,深深感谢你对我的一片真心和挚情。在生死离别的时刻,我特别想念你和女儿,非常感谢你——我忠贞的终身伴侣……如果我的身体还能坚持下去,我一定要争取和你们重新团圆,再也不分离。万一支持不住,你也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再记挂着我,愿你和孩子能幸福地生活。”
 
父亲那微弱的生命之火,终于被深重的黑暗所吞没,他再也挺不到和我们团圆的那一天,静静地走了。他被葬在太行山脉中条山迎西岭的海拔1000米的黄土高原上,二十多年了,只有那黄土大地默默地守护他,只有那层层高山与他日夜相伴。父亲永远地走了,无论春暖花开日,还是清风明月时,我再也看不到他慈祥的微笑,听不到他亲切的话语,再也不能与他一起生活,我永远地失去了最亲爱的父亲。
 
漫长的等待,无尽的思念,初春寒冷的一天,我终于来到了迎西岭,来到父亲的身边。四下是连绵重叠的黄土高山,我跪在掩埋着父亲的黄土坡前,心中颤栗,欲哭无泪。我无法想像与父亲离别26年后的重逢竟是这样;无法明白父亲正直清白,高风亮节,为何却遭如此残害?!加我微信 wang198309246
 
好心的当地人帮着起出父亲的遗骨,用我买的新衣服包裹好交给我,我把他带到长治市火化之后,捧着骨灰盒回到了北京。父亲终于离开了那荒凉的深山,终于回到家里,回到了我和母亲身边。    
                                                      
母亲请人把父亲的部分骨灰带到台湾淡水,安葬在陈家的祖坟中,然后带着另一部分骨灰回到了自己的母国日本。
 
2004年清明,在父亲墓旁开满樱花的树下,母亲说:“好像听见了你爸爸在召唤我,也许我该去找他了”。那年秋天母亲平静地走了,享年90岁。母亲与父亲合葬在一起,他们可以永远安息了。
 




父亲给现代中国留下了整套的日语教材和理论体系,留下了《现代日语实用语法》上下两册(40万字),它被称为“中国日语教学的奠基之作”。他从创建北大日语专业就开始为学生写教科书、语法书和参考书,一直到文革才被迫搁笔。

他曾对我母亲说:“要把我想的东西都写出来、还需要20年的时间。”
 
几十年来,我的父母相濡以沫,并肩投身于中国的日语教育和中日友好工作。在文革的血雨腥风中,他们风雨同舟,始终保持着做人的尊严,我随着年龄增长,出门在外,才深知他们是多么不容易。
 
万分遗憾的是,等我懂事,真正能够理解他,能与他更深地交谈,更想听到他的教诲时,他却不在了。
 
我常常漫步旷野,
仰望苍穹,
清晨的浮云,
夜晚的群星。
寻找你的音容笑貌,
回想你的教诲言行。
你在遥远的天边,
你在我的心中。


许多年后,假如有人问我,当年你为社会做过的贡献是什么?我会说:我传播了很多充满人性、良知、散发着正义光芒的文字,我拒绝了与邪恶同污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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