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消失在翻译中的中文优良传统
英语系17级小王同学来信:
上周刚刚听闻"add oil"一词已被收录至牛津英语词典,新闻一出,感慨颇多。众多中国网友纷纷对中式英语的前景表示看好。一些网站更是在报道中梳理了近年来牛津英语词典对于中式英语习惯性说法的收录,数量之多,令人惊叹,也切实地感受到汉语渗透力之强。
随着“中式英语”势力的日渐强大,我不禁想起了它的对立面——“英式中文”。这个从新文化运动就兴起的概念似乎百年来受到的诟病远甚于肯定。余光中先生曾写长文“怎样改进英式中文”来抨击英语语法对中文表达的扭曲,其多为一些“化简为繁”的过程。例如,“的”字的成灾:“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何其芳《雨前》)
重读这篇文章之后,我再次反思了我个人的日常语言表达。发现上述情况的确时有出现,并且大多数时候在表达中自己无法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欧化过后的中文。似乎相比于牛津英语词典这种对于中式英语词义表达上的吸纳,欧化的中文对我们日常语言的影响更为潜移默化,也更易伤害到汉语的本质美感。我想问,中文相对自由的表达结构是否意味着中文的语法结构较易受到影响?还是这种影响的持续性是由于百年前新文化运动的余波过强?这种影响的纠偏进行起来为何会显得比较困难?
中文词语进入英语,和英文词语进入中文语言,都属于外来词的范畴,不是中化或欧化这一类语言结构的问题。当我们说欧化文或翻译腔的时候,我们指的是语言结构的异文化侵染或异域模仿。
中文相对自由的表达结构的确意味着中文的语法编码较易使用非本土化的形式。
这一特点的好处是中文能够容纳新的表达方式,由此丰富自己的意义表达的可能性。
这一特点的坏处是,容纳新的表达方式本意是丰富中文的表达手段,但实际情况是新的表达方式以其强势的工具理性蚕食中文的优良传统,以至于人们不再了解什么样的中文是好的中文。这就是为什么纠偏不太容易。
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清华大学校歌中的一句歌词:“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所谓“立德立言”,就是充分的语言表达功效。
所谓“无问西东”,即:
如果一句欧化文,在上下文中,可以有更好的传统中文表达方式,那它就是一个消极的翻译腔;
如果一句欧化文,在上下文中,它有传统中文无法产生的表达功效,那它就是一个积极的翻译腔。
当然,由于全球化、现代化的很强的欧美属性,由于英文作为国际通用语,也由于中文句法相对自由的特点,现代汉语中欧化文的使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这反过来又严重影响和扭曲了中文母语者的传统语感,造成中文的危机。
因此,我们今天更需要强调的是反对消极的翻译腔。更需要在我们的日常语言和日常翻译中清除消极的翻译腔。
我们文史哲的同学,在这一点上更应该有历史的责任感。首先从我们自己做起:真正了解什么样的中文是好的中文。
我们来举几个例子吧,例子是从我指导的本科16级杨思思等同学的科研项目《儿童绘本翻译语言问题调查研究》中找来的:
原文:He was surrounded by cabbage-smelling goblins.
绘本译文:闻起来像煮熟了的卷心菜一样的妖精们把他围在中间。
学生修改:卷心菜味儿的妖精们把他围在中间。
导师再改:妖精们一股煮熟的卷心菜味儿,围住了他。
原文:He mixed rare potions and unusual soups—his favorite was worm-juice surprise.
绘本译文:他把一些药水和特别的汤混在一块儿——就做成了他最爱的蠕虫果汁。
学生修改:把珍贵的药和特殊的汤混在一块儿——就做成了他最喜欢的虫虫果汁!
导师再改:珍贵的药加上特殊的汤,做成了他最喜欢的虫虫果汁!
原文:Helikes his colorful and clean cabin in the forest.
绘本译文:獾先生喜欢它在森林中的颜色鲜艳的干净的小屋。
学生修改:獾先生喜欢它的森林小屋,它又鲜艳又干净。
导师再改:獾先生喜欢它的森林小屋,五颜六色,又干干净净。
同学们从译文的修改中可以体会到哪些汉语特点呢?
1. 名词述谓;
2. 主题先行;
3. 四字格评论;
4. 长短和骈散的节律配合。
中文的这些优良传统很容易消失在英语翻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