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我不说方言，也不觉得与其他说方言的同学有什么区别”？——谈不会说方言行不行

新闻学院17级一位同学来信：

您说一个有着健康精神世界的人，应该能说一口流利普通话的同时，也说一口方言。

但是，我就只说普通话，并且没有觉得不对劲。

如果是保护濒危动物的话，很好理解，生物多样性与人类存亡息息相关。但如果是保护濒危语言，我就不太懂了，虽然一种语言的确记录了一种文化，但文化的兴盛衰亡不是自然而然的历程么，如果这种语言已经不方便使用，我们只要做好记录，就不如生死随他？

我觉得现在所谓的保护某种语言、保护某种文化，更多的是因为文化与经济政治联系得太密切。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国家层面上的文化保护号召我们屡见不鲜。这点我比较能理解。

但是在普通话之外的方言，作为一个人附加的另一口语言，牵扯的利益关系就少很多。什么自我认同、精神归宿，在我看来真的是太抽象的东西，我不说方言，也不觉得我与其他说方言的同学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就是不同人群间的语言差异是会不断诞生的，方言只不过作为一种普通的地域上的语言差异，为什么需要被特殊保护呢？

这位同学的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为什么要保护方言，而是不会说方言行不行。

这两个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的。找到这种联系，问题就迎刃而解。

保护方言的问题，实质是尊重语言差异的问题。而人类语言的各种差异，其后面，都是不同的人群和文化。这样，你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那么强调要保护方言。

方言中有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情感，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维。如果哪一天，人类没有了方言，那离机器人也就不远了。

由此就可以认识到“不会说方言行不行”。

问题不是“不会说方言行不行”，而是你的语言有没有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文化差异。你有没有不同时空中不同文化的情感支持。因为你不是机器人。

同学们可能会说，我能说普通话就够了，因为说普通话就可以行走四方，很方便。

现在你只会说普通话，如果需要和为了“便利”，你也可以只会说英语是不是？英语更可以走遍天下。在英语环境里，你也不会觉得与其他会说汉语的同学有什么区别是不是？

那么祝贺你，你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国际自由人”，能够轻松地适应现代化的单向度生活。

同学们可能会说，只会说普通话，和只会说英语是不一样的。

当然是不一样的，普通话有中国文化的认同。

但对待标准语和方言关系的态度，对待语言的工具性和人文性的认识，两者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我不说方言，也不觉得我与其他说方言的同学有什么区别”，这样的思维方式，就是“国际自由人”的思维方式。它的逻辑就是成为一个单向度的人。

那么不会说方言的年轻人怎么办？

一句话：应该自觉融入本地的方言生活。

没有方言的人，没有方言文化和方言情感的体验，也没有方言区家乡文化的情感支持。

外文学院04级的小辛同学“站在大一下学期的尾巴上”谈她对家乡方言武汉话的情感的转变，深刻说明了这一点：

“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三我一直都是在寄宿学校渡过的，这六年的经历始终让当时尚未跨进大学校门的我觉得自己够独立够坚强，对家也没什么依赖感，直到04年九月我正式踏入复旦校门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后，我才发现自己似乎做了过高的自我评价。

“在这一年里，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家对一个人的意义重大，第一次感受到那曾经让我觉得粗俗不堪的武汉话能给我带来那样大的心理慰藉以及亲切感。在这学期刚开始的时候老师上课就讲到了方言，我当时真的是感同身受。

“武汉话能够充分反应武汉人的特点。武汉话的发音，吐字都比较清晰，又多是第二声，经常讲着讲着就变成了大嗓门。它没有吴语中嗲嗲的成份，也没有京片子里的儿化音，总给人以硬朗、干练、直接的印象。这也是武汉人的特点。当我来到复旦后，特别是进了外文学院(江浙沪的聚集地)后，有了与上海、江苏、杭州小姑娘的对比，越发觉得武汉人说话行事泼辣、豪爽。

“在院里，我的讲话方式明显与妖滴滴，慢吞吞，嗲兮兮的江浙一带女孩不同。有时分贝高得太明显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武汉的女孩子相比之下是很有男孩子气的，大都是想什么说什么，从不扭捏做作，办起事来也利落大方，似乎很少有发嗲的习惯。

“十九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方言的魅力与重要，为自己讲得一口流利的武汉话而自豪，是不是与这门课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我想，在往后的岁月里，我会更加珍视方言，珍视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过去单单一种武汉话就已经让我领略到了荆楚文化的魅力与风味，而此时此刻身在上海的我，是不是也应该透过这嗲嗲的吴侬软语去领会另一种地域文化的美呢？”

我多次说过，对于个体来说，不会说家乡话的人依然会有对家乡的情感。但这种建立在普通话上的情感，和建立在家乡话上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家乡话里的乡愁，不会说家乡话的人永远无法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