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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哪怕20年后,当所有知识点被忘尽,您还希望我们记得什么?”——语言与文化课期末本科同学的“最后一问”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1

新闻学院17级一位同学来信:
 
“咱们的旅程似乎要接近尾声了。平心而论,大一上我学的所有课程里面,您的课是最棒的,当之无愧。大学的课程曾经带给我很深的迷茫,这时,您深沉而又从容的声音总能给予我信心。谢谢您。
 
“好像写得有一些伤感啊,哈哈,有点儿不够爷们儿……这就是语言的性别差异吧,哈哈。
 
“我很想知道,在一个学期的课程后,您最希望我们学到的是什么?也就是说,哪怕20年后,当所有知识点被忘尽,您还希望我们记得什么?”

 
还希望大家记得什么呢?我回信说:
 
“这门课希望同学们记住的,是对待语言,对待学术,对待生活的人文主义态度,归结为我经常说的四个字:‘尊重差异’,你可以在四年大学学习和生活中慢慢体会。

“你们在茁壮成长,老师陪伴你们,总想多陪你们一段路,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复旦的教授喜欢给本科生上课。所以,不要‘最后一个问题’,以后有什么问题欢迎随时来信。”

 
这位同学时候收到邮件后回复说:
 
“我还以为您的答案会是‘汉语美在何处’,没想到最后是‘尊重差异’,不过细细想来,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我以为复旦的教授们都会嫌弃本科生们很傻很天真呢~( ̄▽ ̄)~
 
“若是以后有了治学和立人的疑惑,定然厚着脸皮向您询问。”
 
这位同学课后还一直来信,有时是询问新选的一门课需要看哪些参考书,有时是分享他在网上看到的有趣的文章。这学期我作为教学督导去新闻学院听课,课后走出教室,两位同学跟上来对我说:“申老师我们一年级听过您的语言与文化课。”一位女同学说:“您的课到现在还是最好的。”我想,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课上说的“尊重差异”?

 
新闻学院16级小周同学曾在课上这样提问: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是复旦中文系的研究生,经常以复旦中文系老师的名言给我们出作文题。印象很深刻的是申老师的‘永远尊重差异,永远热爱生活’。
 
“这篇文章当时写得一塌糊涂,甚至今天我也不敢说真的懂了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这两句话之间真的有联系吗?)”
 
尊重差异其实是我从事语言研究最深的感受。我的学术研究真正起步是从发现中西语言和语言理论的差异开始的。而我在研究中更深的感受是:认识中西语言文化的差异是如此之难

 
这个难,不是难在建立适合本民族语言文化特征的理论范畴,不是难在为中文的研究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认同的方法,而是难在西方学术为人类文化的研究设定了一个“普世”的框架。
 
在这个“普世”的框架中,统一是科学,统一是金科玉律,统一是“政治正确”。
 
谈论任何问题都需要在统一的框架下,否则就是不学术、不科学、不入流、不被接受,只能入另册,只能边缘化。
 
而这个“统一”,这个“普世”,实际上却是“伪普世”,它的实质是西方的地方性知识。

 
这一点很像今天西方那些“精英”一再鼓噪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后者和所谓“普遍语法”“普通语言学”异曲同工。
 
一旦我们习惯了这样伪装成“科学”的“统一”,我们在自己的学术思考中就养成了趋向“规则”、趋向“形式”、趋向“同一”的下意识。我们会自觉规避有可能离开“规则”、离开“统一”的冲动,自觉模糊自己真实的感受,因为在“普遍语法”的框架中行事是安全的,方便的。
 
这样一种形式主义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同样发生在我们对周围事物的认识中。

 
我们会把理性与感性、规范与变异、多数与少数、形式与内容、理论与事实、标准语与方言、有序与无序等关系,很自然地视为等级关系。
 
我们下意识地亲近同一、亲近理性、亲近框架、亲近现存的规则,义无反顾地舍弃人文现象中极为丰富的差异,并且鄙视差异,就像我们鄙视自己“土得掉渣”的方言口音。
 
这样我们就“科学”起来了,我们就“高级”起来了,我们就“现代”起来了。我们在现代学术的教导下,远离人文现象最具生命指征的差异化表现,自觉以同一的规则模范自己的行为。我们成了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现代人”——现代机器人。

 
当我们认为理性是安全的,感性是不可靠的时候,我们远离了生活的本真。
 
我们忘了,人不能首先作为认识的主体去面对一个对象化的世界,人首先生活在世界之中。这个生活世界与我们同在,与我们真实的感受和感悟休戚与共。

这样一个充满差异化的世界,才是我们真实的家园。

 
说到这里,我已经将“尊重差异”和“热爱生活”联系了起来——
 
尊重差异就是不用人为的理性的规则去理解生活,不概念化地生存,全身心地拥抱生活世界丰富的多样性(差异性)。
 
而靠理性规则理解生活的人,他的生活是一系列现成的概念、规则和答案。他缺乏自己独特的生活感受,也不理解他人的丰富感受。
 
一个只会平面化、单向度生活的人,不会热爱生活。
 
热爱这个词,和感性、感悟、感受一样,是一个有温度的词,温度就是差异性。

 
法国儿童文学作品《小王子》中孩子们有这样一段话:
 
那些大人们就爱数字!当你对他们谈起你的一位新朋友时,他们从来不向你打听主要的情况。他们从来不问:“他说话的声音怎么样呀?他喜欢哪些游戏?他采集蝴蝶标本吗?”他们却问你:“他几岁了?有几个弟兄?他的体重是多少?他的父亲一个月挣多少钱呀?”他们以为只有这样才算了解你的新朋友了。

如果你对他们说:“我看到一幢漂亮的粉红色的砖房,窗户上摆着绣球花,屋顶上落着成群的鸽子……”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出这幢房子有多么漂亮。

必须对他们说:“我看见了一幢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此时他们就会叫起来:“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在前些年复旦中文系新生欢迎会上我念过孩子们的这段话。我希望本科同学们在复旦的学习中真正学会感受和领悟事实的丰富性和独特性,懂得什么样的理论其实是面瘫,套路自己,又套路老师;什么样的发言、课堂展示、作业和论文,才是高感性族群,才是真正漂亮的房子。

就像在刚结束的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我看到的那些极具殊相的电影——意大利、法国的《幽国车站》、意大利的《格莫拉》、日本的《写乐》、印度的《大树之下》等,它们以难以想象的差异性让我们惊觉世界是如此陌生、犀利、歧异、真实、有趣和让人敬畏。


新闻学院那位17级的同学,现在已经毕业了。写作此文的时候,我在邮箱翻检到他写给我的这样一段话:
 
“还有一些话想说给您听。
 
“最后一节课,在您写下‘走自己的路’的时候,我不禁泪流满面。其实上了大学以后莫名就有一种恐慌,想着别人没上大学但是随便可以月入百万,想着谁家在上海市区有一套房就可以坐等升值,想着即便复旦大学生出去工作仍有很多人是‘廉价劳动力’。大概是年轻人太过急功近利了吧。但是现实确实就在那里,压力是逃不开的。 

 
“谢谢您在最后一节课上告诉我们,遵循自己的兴趣,走自己的路。
 
“我会铭记那一刻的醍醐灌顶,那一刻的开悟。
 
“也许最后还是会向现实屈服,但是至少那一刻,我心境澄澈。
 
“学生会尽力去走自己的路,尽力去守住我内心干净的东西。”

 
我们每一位同学在进大学之后和大学毕业以后,都会遇到一系列的限制和困惑。没关系,人都是在限制中成长的。
 
打好基础,培养兴趣,专注自己的好奇心,锲而不舍地探索,你的内心一定是充实的。
 
这就是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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