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lucernaire和limerencia这些异语言的胶囊,没有汉语对应的胶囊,很自然。 反之亦然。汉语中的“紫酱”和“酱紫”,是两种颜色。紫酱是浑浊的紫色,酱紫是紫中略带红的颜色。这两个具有独特功效的“胶囊”,英语都不可能有,虽然英语也有“浑浊”“紫色”“略”“颜色”这些“思维质料”。我评审过一篇华东师大翻译专业的博士论文,题目是《论冲淡》。“冲淡”在日常语言中是一个动词,然而它又是中国古典文论中一个重要的范畴,指冲和淡泊。其中“淡”已经很难翻译,“冲淡”则完全无法译。作者就这个词写了一篇博士论文。 我们可以说“冲淡”这个胶囊中包含了丰富的质料,把它们一个一个“解释”出来,写成一个长长的符号串,外国人是能够理解一二的。但一旦它们合成了一个胶囊,这些质料相互之间就发生了奇妙的关系。词就成了一个萨丕尔说的“适应人的实际经验的单位”“历史的单位”“艺术的单位”,具有了相对于其他语言的“不可比拟性”,也就是不可译性。 2.思维质料相互关系的陌生度与可译性成反比从本质上说,一种语言中所有的“胶囊”(词)都具有其他语言的不可比拟性,因为没有一粒“胶囊”的思维质料及其相互关系是和其他语言中的“胶囊”相等的。但我们的直感上总是觉得许多词都是可以比拟的,是可译的。其实那只是因为这些“胶囊”中质料的相互关系是我们比较熟悉的。例如:(1)类和属的关系汉语中的“笔”“车”“牛”“皮”“果品”都是类属中的类名。直感告诉我们,这些东西在英语中也存在,因而是可译的。但诸如“铅笔盒里有五支笔”这样的汉语表达,英语无法复制,因为英语没有“笔”这样一个类名,只有各种各样的具体的属名。翻译的时候,汉语的“笔”必须换成“pen”“pencil”等。 同样,英语中有一个类名cousin,汉语没有这样的亲属类别。汉语只有“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而英语中长一辈男性和女性亲戚,除了父亲母亲,都是uncle或aunt。汉语也没有这样两个“胶囊”。翻译的时候,必须说出属名来。无论是汉语的“笔”,还是英语的“uncle”,它们的“思维质料”都可以通过类属的转换在其他语言中找到比拟物,质料间的相互关系是我们熟悉的,所以我们觉得它们是可译的。 (2)动作及其搭配的关系汉语中的“切”“割”“截”“刻”“剁”“斩”“剪”“裁”等都可以用英语cut翻译,类似的还有“砍”“劈”“剖”等。如果需要区分这些不同的动作,可以为cut搭配介词短语表示工具,如“剪”是cut with scissors;或加上补语表示结果,如“剁”是cut into mincemeat。汉语中的“拿”“提”“背”“扛”“担”“挑”“抬”“握”等也都可译为英语的carry,类似的还有“举”“托”“执”“携”“挟”,以及“抓”“拎”“抱”“拥”“持”“挎”“挽”“搂”等。如果需要区分这些不同的动作,可以为carry搭配介词短语表示具体的方式,如carry on the shoulder就是“扛”,carry under the arm就是“挟”。 无论是cut,还是carry,它们的“思维质料”可以通过动作的搭配成分在汉语中找到比拟物。所以我们觉得它们是可译的。当然即使是这样的可译性,它也是相对的。例如我们只能说汉语的“切”“割”“截”“剁”“斩”“砍”“劈”“剖”“剪”“裁”“刻”等都可以用英语cut翻译,但我们不能反过来说英语的cut可以用汉语的“切”“割”“截”“剁”“斩”“砍”劈”“剖”等翻译。例如cut the school,就只能译为“逃学”。凡是可以在其他语言中通过“思维质料”的熟悉的相互关系找到比拟物,这样的词“胶囊”都是可译的。而一旦“思维质料”的相互关系让人感到陌生和新奇,可译性就骤然降低。这就是为什么小谈同学会“困惑,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3.词胶囊之“外语敏感”和“母语钝感”小谈同学惊艳于西班牙语的limerencia、法语的lucernaire,她问:是不是欧洲语言通过添加词缀便能在词汇中添加含义,但是汉语不行?其实欧洲语言的词结构扩展,主要是添加词缀,而汉语的词结构本质是字与字的意合,它比欧洲语言的组义方式更灵活和自由,表意更细腻而可意会不可言传。其他语言中“思维质料”相互关系的深度陌生让我们对词的“胶囊”产生美感,反过来其他语言的人对汉语也会产生同样的新奇和美感。这都拜“思维质料”相互关系深度陌生所赐。而小谈同学在惊艳外语词“胶囊”的新奇和美感之余觉得“汉语不行”,只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例如汉语有一种玉名,叫田黄玉,其中特别温润者,称为“黄冻”。一个“冻”字,栩栩如生地传达了这种玉给人的感觉。但“黄”和“冻”这两个“思维质料”的相互关系太陌生了,“黄冻”就成了其他语言目光中奇异的“胶囊”。 而其实这个词和其他一般的词本质上都是有质料自我配合的“胶囊”,都无法在其他语言中找到等值物,而只能在其他语言中“譬况”地表达。又如汉语的“秋波”一词,其思维质料“秋”和“波”的关系太远了。这种相互关系的深度陌生感,决定了它在其他语言眼里是比法语lucernaire(灯下夜祷)更为奇妙的存在。它在英语中只能“譬况”地表达,诸如:making eyes at、glances upon、light up over、rolled her eyes at、winks、given the glad eye to、making sheep's eyes at、flirt、glance、leer等等。 小谈同学的来信让我想到许多对外语词“胶囊”的新意啧啧称奇的网文,诸如《那些逼格高到没朋友的英语词汇》。称奇是因为“外语敏感”,而因此而自惭其实是因为“母语钝感”。母语于我们是空气呼吸般的无形存在,她当然和外语不一样。 人类语言的词,每一个都是神奇的“胶囊”,都具有文化不可通约性。 它们的神奇,不在于细细展开胶囊后看到的思维质料,而在于这些质料间奇妙的相互关系。 词的胶囊中如万花筒般变幻无常的思维质料组合,是各民族文化的精神宝库。因此,对于异族语言的词“胶囊”,同学们在美人之美的同时,不妨蓦然回首,重新发现灯火阑珊处的“黄冻”和“秋波”们,在欣喜和惊艳中自美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