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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在微信交接工作,为什么总有人突然不打字,开始发语音?”——微信交流中言文关系的Both Sides Now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09


新闻学院16级小余同学来信:
 
“最近在和同学的讨论和交流中发现,用微信交接工作的时候,总是会有人突然不打字,开始发语音。
 
“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打字不便。但是后来聊天时,对方告诉我:她认为这样更能表达清楚想法。

“这大概不是个例,因为后面的几天我又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总是有人在表达看法的时候突然转换语音,并认为这样更能表达。
 
“同学的微信语音交流并不是使用了特殊的发音,也没有使用方言,全部说普通话。我们的全部谈话内容都可以用书面汉字表达,谈话的内容也没有包含什么情感语气上的区分,但我的同学们仍然认为用语音的方式更能清楚地表达他们的意思。
 
“我有些疑惑,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书面文字才有更好的表现效果。在口语没有优势和独特含义的时候,用文字交流才更加精确细致。他们为什么不使用书面语呢?除了语音语气之外,口头的表达有什么其他的优势吗?”

 
从语言学理论的角度看,小余同学的问题是这样的:在微信这样一个同时开放语音(包括视频)和文字的新科技交流平台,言文关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我对小余同学说:你的问题反过来证明汉字的表达修改了口语表达的真实的情感和意思,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样?那么下一个问题是,汉字为什么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我们从两个方面展开自己的思考:

 
一、微信交流中语音的优势在哪里
 
在日常生活中,口语无疑是面对面交流的最佳媒介。但在微信这种“异地”交流中,口语的优势在哪里呢?
 
微信语音之短长(一):真实性
 
首先,口语有语气和语调,能够传达更细微的情感和言外之意。
 
但口语的这个优势不是绝对的。由于口语太真实,说话人往往会有所顾忌。顾忌什么呢?


(1)忌真实
 
说话人在潜意识中往往顾忌在话语中展露真实的自己。
 
(2)忌直接
 
说话人顾忌口语语音太直接,使交际双方缺乏缓冲的余地。
 
(3)忌误判
 
口语和身势语在日常交流中是融为一体的。脱离了身势和表情,单纯的口语语音可能难以担起全部信息的重任;而听话人对语音信息的期待(预设)和面对面交流的期待(预设)大体一致,因此微信语音也难以避免误解和误判。
 
当然,微信的文字聊天也会有误解,但由于书面语的含义本来就不如口语真切,所以即使发生误解误判,“听话人”的理解中也有很大的容错度,即认可理解的不确定性。而语音聊天“如见其人”,一旦发生误解误判,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汉字书面语的修饰性在这里就显示出优势来。

 
微信语音之短长(二):随意性
 
口语不需要思考句法,书写时多多少少要想到句法和条理,因此不如口语自如。
 
但口语这个优势也不是绝对的。微信聊天是一种私密性很强的交流,聊天的时候并不希望旁人知道自己在听什么,说什么。

但微信交流大部分是在周围有他人的情况下进行的。微信语音很容易打破私密性。此时听话人会使用微信“语音转文字”功能。而口语转出来的文字往往“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基本靠猜来理解。
 
有人可能会说,我不忌讳别人听我播放的微信语音。可是,你知道别人烦不烦你播放的微信语音呢?

 
因此,微信交流选择语音有诸多限制。当相互关系密切(例如同学、家人),表达的意思来不及组织,或打字不太方便的时候,口语的优势才凸显。
 
我们可以说,便捷和随意是微信语音相对于文字的长处。但这个长处其实也有限,要说便捷,可能更多的时候,还是觉得打字更便捷。
 
当然,微信语音通话是另一回事。它的快捷和因即时反馈而达到的清晰,是书面语难以企及的。但为什么语音通话很少使用呢?因为异地通话要求双方在同一时间“在场”,这是很高的要求,而且往往是不礼貌的——对方安排好的生活节奏被你的通话铃声打断了。

 
二、微信交流中文字的优势在哪里
 
1.微信交流中文饰的价值
 
微信是现代媒介中口语和文字难得的公平竞争的擂台。
 
小余同学对微信语音的思考,让我们在微信交流的符号PK中重新发现了汉字表达之所长:
 
汉字不单纯记录口语,汉字自身表意。汉字字形表达的意思因方块字的整齐而意义的深浅较为均一,不像口语词语可以有轻重缓急的变化,因此汉字的表达会或多或少“修改”说话人真实的意思,并由此获得一种文饰和间接感,以求交流在平滑的轨道上顺利进行。
 
因此,当我们不需要过多展露自己真实的一面时,我们不要视频而选择语音,不要语音而选择文字。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社会和文化属性,决定了人总是在文饰和间接感的意义上成为一个社会人,一个文化人。
 
这让我想到了索绪尔指斥的“文字的威望”。

 
2. 微信交流中“文字的威望”
 
索绪尔曾力图把语言的研究从文字的研究中独立出来。因为在他那个时代,语言学视野中的文字每每凌驾于口语形式之上。“(人们)一般只通过文字来认识语言,研究母语也常要利用文献。如果那是一种远离我们的语言,还要求助于书写的证据。对于那些已经不存在的语言更是这样。要使任何场合都能利用直接的文献,我们必须像当前在维也纳和巴黎所做的那样,随时收集各种语言的留声机录音的样本。可是记录下来的原件要为他人所认识,还须求助于文字。”
 
索绪尔认为语音是“直接的文献”,但语言研究却只利用文字这种间接性文献。这是因为:
 
1.文字给人的印象是永恒和稳固的,比语音更适合构成语言的统一性,更易于为人所掌握;
 
2. 在大多数人的脑子里,视觉印象比音响印象更为明晰和持久;
 
3. 文学语言增强了文字的重要性。文学语言有自己的词典和语法,是学校教学的依据。
 
4. 当口语和文字不一致的时候,几乎总是文字占上风。

 
索绪尔指斥文字的这种威望是一种专横和僭越。因为一个人学会说话是在学习书写之前。而且语言有不依赖于文字的口耳相传的传统,这种传统十分稳固。而文字唯一的存在理由是表现口语,因此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应该是口语。
 
然而,我们在微信交流中看到,在“公平竞争”的环境中,依然是文字更有“威望”。雅可布森很好地解释了这一点:说出来的信息和写出来的信息在交流活动中具有不同的意义。这种不同的意义,赋予代码形式本身(口语的或书写的)以“生命”。可见文字有自己独立存在的理由。
微信这种线上交流形式,同时开通了语音(包括视频)和文字两种路径,而人们在交流中更多地选择了文字。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文字不仅仅是口语的记录形式。如果文字真的完全依附于口语,那么微信交流中人们更应倾向于选择“第一性”的语音,甚至视频,而无须“舍近求远”用文字代写语音。
 
微信交流的符号选择启示我们:文字的形式本身参与了意义的建构。这也就是我对小余同学说的:“汉字的表达修改了口语表达的真实的情感和意思”,而这种修改具有卓越的表达功效。

 
雅各布森认为,视觉和听觉是人类社会符号系统的基础,它们最社会化、最丰富,最“贴切”。语言因此产生了两种主要的变体——口语和文字。

口语、文字各自发展自己特有的结构和性质。它们在发展中时而互相吸引,时而互相排斥,时而握手言欢,时而剑拔弩张
 
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口语作为一种听觉符号系统,它的结构主要是以时间为建构力量的。文字作为一种视觉符号系统,它的结构主要是以空间为建构力量的。

当我们把口语的词句用文字写下来的时候,符号系统的转换伴随着功能的转换——文字要对空间作出承诺。
 
在文字的空间性中有什么东西呢?有极其丰富的人文修饰。它是人类文明的灵魂。

微信在告诉我们,口语和文字的PK不是现代语言学眼里的“零和游戏”,就像电影《健听女孩》唱的那首Both Sides Now,当我们“从两个角度去看云,从上下两个(对立的)角度”,我们并不真正懂语言,“完全不懂”。

 
现在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德里达的观点:
 
世界不是以语音为中心的意义模式决定的;
 
文字不是口语的外在服饰,
 
不是语音的代码翻版,
 
不是言语的影子,
 
文字是语言本质的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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