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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前语言”诗意vs“后语言”诗意——从“柳树吐芽了”谈起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新闻传播学16级小陈同学来信:

“上节课您谈到语言的范畴化制约我们的思维。对于‘制约’,您好像并无反感。

“您提到小孩子见到开屏的孔雀,因为没有‘孔雀’和‘开屏’两个词,就说‘母鸡开花了’,可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有味道,我曾经看过一段文字:

‘星期天,我和妈妈上街回来。走到村前的河堤上,无意中发现路边的杨柳都冒出了芽儿,嫩嫩的,绿绿的,像眼睛,像星星,忽闪忽闪的,缀满了枝头。我惊奇地对妈妈说:“妈妈,你看,柳树吐芽了。”说完,我一下子得意起来,觉得这“吐”字用得不错,把杨柳拟人化了。妈妈回答说:“是啊,柳树爆青了。”’

“当我们学会用‘柳树发芽’这类范畴化的语言去描述一种现象时,我们的思维会不会受限于此,懒于去探索,失去了想象力?

“我想问,语言的范畴化,会不会损了语言的诗性?”

看了来信,我不禁莞尔:小陈同学,你就这么不待见“语言范畴化”?

让我们和小陈同学一起,“穿越”回我们学习语言的过程,从初生婴儿开始——

1.语言给了我们人的属性

当我们还是一岁前婴儿时,我们还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人性”,因为我们还没有摆脱动物的信号反应。而我们长大的过程,就是一个学习语言的过程。

满月的婴儿,哭叫多少带有一定意义。

一个半月的婴儿,开始能发4-5个单元音,2-7个辅音。

两三个月的婴儿,开始“咿呀学语”。

五六个月的婴儿,能发出“ma-ma”“ba-ba”“da-da”等音组。

七八个月的婴儿,能“听懂”成人说的一些词(音调),并做出声音反应。

十到十一个月的婴儿开始“懂得”词义,但词很有限,词音和词义未达到有机统一,音调仍处于优势。词义的第二信号系统(语言文字等抽象的刺激)还需要第一信号系统(声、光、电、味等现实具体的刺激)的不断支持。

这时候的儿童,如果一旦中断正常的教育和学习,仍有可能接受动物的习性而成为(诸如)“狼孩”。

只有把词的发音和词所代表的对象联系起来,从而“说出词”并进行“符号交际”,儿童才真正进入了人的世界。

2. 语言为我们打开世界

显然,语言学习的过程,亦即思维的符号化过程,是人的成长的阶段性标志。

同学们也许无法体验“词化”思维对于我们认识世界的重要性,我们就来看看一位聋哑盲人对“语言范畴化”的真实体认。下面是一位教师记录的美国著名聋哑盲学者海伦·凯勒小时候的经历:

“今天早晨我必须给你写几句,因为有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海伦在她的教育中迈出了第二大步——她已经知道,每一件东西都有一个名称,而且手语字母就是她想要知道的每一件东西的秘诀。

“……今天早晨,当她正在梳洗时,她想要知道‘水‘的名称。当她想要知道什么东西的名称时,她就指着它并且拍拍我的手。我拼了‘w-a-t-e-r’(水),直到早饭以后我才把它当回事儿。

“……我们走出去到了井房,我让海伦拿杯子接在水管喷口下,然后由我来压水。当凉水喷上来注满杯子时,我在海伦空着的那只手上拼写了‘w-a-t-e-r’。这个词与凉水涌到她手上的感觉是如此紧密相联,看来使她大吃一惊。她失手跌落了杯子,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脸上开始显出一种新的生气,她拼了好几次‘water’

“然后她跌坐在地上问地板的名称,又指着问水泵和井房棚架。

“突然她转过脸来问我的名字,我拼了‘teacher’(教师)一词。

“回家时她一路上都处在高度的兴奋状态中,学着她碰到的每样东西的名称,并且高兴得连连吻我。

“……现在,每件东西都必须有一个名称了,不管我们走到哪里,她都热切地问着她在家里还没学到的东西的名称。

“她焦急地教她的朋友们拼写,并且热心地把字母教给她所碰到的每一个人。一旦她有了语词来取代她原先使用的信号和哑语手势,她马上就丢弃了后者,新语词的获得给了她新生的喜悦。

“我们都注意到,她的脸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富于表情了。”

海伦为什么如此兴奋?她面对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并没有变啊,我们许多同学会这样想。

海伦周围的世界的确没有变,但这个我们眼里的“世界”,对于海伦,只是一个模糊的环境,尽管海伦原先已经有了一些指物的信号。

环境和世界有什么不同呢?

环境是一个混沌的连续体,它没有类别,因而海伦无法建立自己和它的关系,它对于海伦也就没有意义。而一旦海伦手里的水有了名称,它就和海伦紧密联系起来。这个新的联系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以致于海伦惊得“呆若木鸡,脸上开始显出一种新的生气,她拼了好几次‘water’”。

这个拼写动作极其生动地刻画了海伦努力通过词的“范畴化”去掌握世界的强烈愿望。接下来海伦问地板、问水泵、问井房棚架名称的一系列操作,展现出一个成长中的人拥抱世界,形成完整世界观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历程。

由此可见,语言的范畴化对于人类的形成和发展,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语言是人与世界联系的根本纽带。没有这根纽带,人和动物一样,只能生活在第一信号系统中,无法有根本的超越。

海伦所经历的“新生的喜悦”,是由于语言符号给了她一种全新的思想工具,为她呈现了一个新的天地。她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准确地说,她获得了一个符号世界,一切都生气勃勃起来,都“讲起话来”。

3. 前语言诗意vs后语言诗意

在海伦认识water这个词之前,海伦对水一定有“诗意”的奇特想象。然而,一旦海伦学会了water这个词,她才真正感到自己“拥有”了这个东西。这是事物符号化(范畴化)的神奇魅力。此时,对于水的前语言想象立刻消散了,水的范畴化让海伦充满了“新生的喜悦”。

海伦是如此渴望一个能够被她“握在手里”的符号化世界。她学习语言的过程,浓缩了我们每一个人在社会语境中成为语言人的充满好奇的过程。在这样一个“理智化”的过程中,前语言的诗意自惭形秽,自知无趣。因为它们远远比不上范畴化认知的巨大功效。

我在语言与文化课上曾说,如果没有“人”这个词,我们怎么认识自己呢?也许我们只能被称为“裸猿”。

“裸猿”虽然也在“范畴化”地建立认知,但它缺乏对人的本质的抽象概括,它也就无法将“裸猿”进一步词化。

显然,“裸猿”的诗意是前语言的诗意,这样的诗意在语言上是孱弱的,它没有经过语言范畴化的充分洗礼。

同样,孩子在动物园看到开屏的孔雀,对妈妈说:“妈妈快看,母鸡开花了”。孩子的语言生动形象,但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他一定会像海伦那样对“孔雀开屏”这样的范畴化认知如饥似渴。在“孔雀开屏”面前,“母鸡开花”只是前语言的无知,它的诗意缺乏语言理性的支撑。

而后语言的诗意,建立在充分范畴化的基础上,力图超越甚至解构语言的范畴化。这样的诗意,和前语言的幼稚的诗意,不可同日而语。

幼稚的诗意童稚盎然,出人意外,给人愉悦的感受,有一定的欣赏价值,但它真的不是诗。我们不能说所有咿呀学语的孩童都是诗人。

4. 语言制约人的想象力

充分肯定语言范畴化对于人的形成和成长的意义,在这一前提下,我还是要说,小陈同学是非常犀利的,因为她触到了语言的“痛处”。

语言的痛点在于,它在对现实进行语言化改造后,符号现实替换了真实的现实,但符号并不能很好地处理它和现实的关系。

(1)符号使人对现实的理解单一化

每一种语言,都是理解世界的一种可能性。这同时意味着,语言在让世界“澄明”的同时,又遮蔽了他种理解的可能性。

就像一个孩子学会了“柳树发芽”,“吐芽”对于他就成了一个需要“拟人化”的修辞表达。他不知道,其实“发”的本义是手持标枪,双足运动,表示放出,也是一个生动的画像,一种理解的可能性,只不过它已经词化(符号化)了,而“吐芽”还在修辞状态中。所以我们会说“发芽豆”,而不会说“吐芽豆”。

词化在某种意义上,对事象是一把“双刃剑”:事象既被概括了,从而能被清晰认知和交流;又被一般化了,并在通用中工具化,因便捷而束缚了人的理解,趋向单一性。

(2)符号使人对历史的理解单一化

语言对历史的叙述,很容易替换历史的真实面貌。

(3)符号简化了交际语境中丰富的情感和意味

所谓“意在言外”“得意忘言”,正是中国语文传统对语言文字局限性的根本抵制。

(4)符号影响人对事物的感觉

当符号替换了现实,成为一种认知范畴,它很容易在为事物代言中“喧宾夺主”,置真相于不顾,自行其是。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在我们身边。

前几天晚饭后散步到购物中心“合生汇”,在快尚时装URBAN RIVAVO店看中一件薄款淡黑牛仔布的衬衫,可是找来找去,最大只有L号的,很失望,因为我平时的衣服号码都要在L前加2-3个X。

爱人从店里衣架上取下一件L号说:你试试看。我穿上后居然太大了。爱人说那就试试M号,试的结果还是略大,怎么办?

爱人说:“要不要试试小号的?”小号?这怎么可能?我放下衣服就要走,爱人说你试一下嘛。

没想到S号穿上正合适!就这样,生平第一次,匪夷所思地,买了一件小号衣服。

一件大小合适的衣服,却纠结于它的符号“S”,差一点错过,这就是典型的“符号遮蔽”。曾在报上看到同样场景的文章,不过买衣服的是女性,文章说:

“售货小姐常常会问:‘小姐平时穿什么号?’答案假如是S号,那么回答的语声多少透着些骄傲和自豪:而假如答案是L号甚至是XL号,那回答的声音会是遮遮淹淹、犹犹豫豫,更害怕售货小姐会在暗地里讥笑,连还价都似乎不太理直气壮起来。

“有时候,某件衣服的款式、颜色和价格等其实并不太称心,但因为试穿了S号,居然绷得下,售货小姐又在一边不停地称赞,夸你何等苗条何等匀称,说得你晕晕乎乎,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心满意足、风情万种地把那S号拎回了家。自然,以后或是闲置一旁,或是忍痛送给身边的骨感美人……”

一个代表small的符号S,居然仅凭符号本身的含义,就能让两性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完美遮蔽它代言的事实(衣服尺寸、穿衣人的身材)的真相。

S告诉男性,这件衣服很小;其实呢,衣服不一定小。

S告诉女性,穿这件衣服说明你很苗条;其实呢,买衣服的人不一定苗条。

我们身边的语言,多少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S”,

像一个个假面,

让我们的认知和现实相去甚远。

而更荒诞的是,

我们却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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