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金石之交,正始之音——怀念祖父和父亲的书画挚友喻蘅先生
(题记:本文是4月20日上午在复旦大学纪念喻蘅先生诞辰100周年会议上的发言。喻蘅是复旦大学教授,复旦大学书画篆刻研究会会长,长期担任复旦大学校长办公室主任。2012年因病去世。)
知道学校要举办喻蘅伯伯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活动,心里很激动。在父亲和母亲去世之后,我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有时间,去整理父母乃至祖父母“牙签万轴”的遗物。我知道在他们留下来的浩繁文献中,一定有他们的挚友,也是我敬爱的长辈喻伯伯的诸多笔墨。
喻伯伯是父亲最信任的朋友,也是真正的艺术知己。喻伯伯和祖父、父亲有很深的交往。二十多年前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祖父和父亲合著的《山水画技法》(全二册),为这部著作写序的就是喻伯伯。
在这篇序文中,喻伯伯说,早在十多年前,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受复旦书画研究会和校留学生部的委托,专程到愚园路祖父母的寓所,诚邀祖父来复旦讲学,并获赠祖父的名著《山水画基础技法》。
从这篇序言,我一下子想起那还是我在复旦本科毕业读研期间,和喻伯伯一起坐小轿车接爷爷到复旦讲学。爷爷在那次讲座中,谈到中国山水画的结构,用了一个术语“散点透视”。我坐在台下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中文的结构也是散点透视,而西文的结构是焦点透视。由此豁然开朗:中国的语言和文化艺术在思维方式上是同构的。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从此我把汉语研究的理论基础从西方语言学转移到中国文化上来,建立了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汉语汉字理论——文化语言学。
这一突破在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触发了文化语言学中国潮。季羡林先生多次撰文支持我的语言研究文化认同的观点。德国汉学家在九十年代初特意来复旦找我深谈,并在各地作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回去后写了一本40万字的德语专著《中文的中文性研究——申小龙与文化语言学》。而这一切,都源于喻伯伯代表复旦对祖父的一次邀约。
从那次邀请开始,祖父、父亲就和喻伯伯、和复旦建立了长期、深厚的情谊。在父亲的遗物中,我发现了1995年复旦校庆90周年,校庆办公室发给父亲的征求画作的函件,盖的章是复旦大学校长办公室,我知道这就是喻伯伯发出的。
至今复旦档案馆还珍藏着爷爷和父亲的画作。
2018年复旦大学档案馆举行馆藏精品书画展,邀我参加开幕式,并摆开纸砚,请我现场题字。我写了“西泠三代复旦情”七个大字。当天的澎湃新闻报道说:“身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的申小龙,祖孙三代都与复旦有很深的渊源。”而这样的渊源,正是喻伯伯建立起来的。
(复旦大学档案馆收藏的祖父画作)
(应复旦档案馆邀请为馆藏精品书画展题字)
我深感遗憾的是,爷爷和父亲在世期间,我专注于自己的教学科研,很少参与他们的事情,只知道他们有很多朋友,例如顾廷龙、陈从周、苏渊雷、田遨、邓云乡、周道南等等,其中喻伯伯是最亲密的。在父亲留存的信函资料中,我看到喻伯伯为祖父逝世写的挽诗,喻伯伯写给父亲的许多诗作、画作和赠送的著作。
(1994年喻蘅先生给父亲写的贺年卡)
喻伯伯有一封信告诉父亲:
“二伽兄:九三年如皋之游偶作小诗五首,投晚报被登在报尻之下角。不意竟惹得张中行老先生不平之鸣,写下此篇带有充沛盛情之评论。弟与张老素昧平生,亦不知竟有此番延誉之深情,蒙友人翻印示我。忆当年曾与吾兄有同游之乐,特再复印寄奉,一粲。”
张中行的文章题为《如皋与正始之音》,收在他的《说梦楼谈屑》一书中。文中说他偶然翻看报纸,发现《新民晚报》1993年6月27日《夜光杯》专栏左下角有个小长条,是五首旧诗,即喻伯伯的《如皋揽古》。张中行说他对旧诗有感情,看到“这篇小作向隅,心里就不免有点那个。抗议之法是反要尽先看,而一看就大有感触。所感,轻的是重温有些旧事,可以自怡悦;重的是诗好,很想抄一遍,与同好共之。”
张中行全文抄录五首诗,盛赞喻伯伯的诗“念几句,觉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不像一般报刊上的旧诗,不是格律有问题,就是掺有时代八股水分,把诗意挤跑。“这几首不然,格调,还有唐人遗韵;词句,都是诗的,尤其意境,幽情思古,使人至少能忘掉市井,……可说是有大的移情或净化力量。”
张中行感慨道:
“人生是短暂的,减去为柴米油盐而挣扎,为争名夺利而愁苦,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呢?应该精打细算,那就还是挤出点时间,念念可以称之为正始之音的像以上抄的那样的诗吧。”
我想,正始之音,不仅是张中行先生对喻伯伯诗文“纯正乐声”的高度褒奖,而且是对诗作者高尚人格的充分肯定。
(喻蘅伯伯(右)与父亲在江苏如皋游览中合影)
2002年9月,父亲因病去世。母亲邀请喻伯伯撰写了长篇墓志铭,刻在福寿园的父亲墓碑上。次年我从父亲二百余幅画作中选出具有代表性的80幅,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西泠墨韵——申二伽国画选集》。喻伯伯为画册题写书名,并和著名书画家钱定一、著名书画评论家田遨一起,为每一幅画作点评。父亲和喻伯伯这一对书画挚友,在艺术人生上永远走在了一起。
(喻蘅伯伯为父亲墓碑撰写的墓志铭)
在父亲去世之后,我经常去复旦第九宿舍看望喻伯伯。很巧的是,九舍也是我的导师张世禄先生居住的地方。喻伯伯谦和洒脱的音容笑貌,至今历历在目。感谢复旦老干部党委书记、退休工作处处长周桂发老师邀请我参加喻伯伯诞辰100周年的纪念会,这给了成天忙碌的我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坐下来静静翻看祖父和父亲母亲遗留的大批资料,重新梳理他们和喻伯伯的深情交往,把一个个珍贵的记忆系连起来。
由于一时无法翻遍全部资料,我能够给纪念会提供的仅仅是老一辈金石之交的雪爪鸿泥。期待在不久的将来,我能用更多的文字,纪念我的母校复旦大学和我们祖孙三代的历史渊源与深厚情感,而串联起这一切的,正是我敬爱的喻伯伯。
附:本文提到的喻蘅先生五首七绝:
如皋揽古
(一)
长红小白斗湘桃,映日笼烟柳万条。
询问玉环河畔路,行人争说冒家桥。
(二)
古宅深藏曲巷深,凭谁问询影梅庵?
朴巢遗墨婵娟画,洗眼澄怀助雅谈。
(访冒家巷辟疆故居获观硬黄本巢民墨迹及传董小宛画。)
(三)
文会东南迹已陈,名园名士梦如尘。
钵池春水平如镜,犹待晨妆照丽人。
(洗钵池原为宋中禅寺遗迹,后为水绘园一景。池畔有清人就园址重建之水明楼,今陈列小宛文物。)
(四)
三白追怀画水村,迦陵雅记剩朝暾。
时贤能续文明史,再现风流水绘园。
(陈从周教授为皋市据沈复图及陈迦陵记文,规划重建水绘园。)
(五)
文化家声累代昭,一门词翰卓风标。
新篇叔子诗如海,妙笔何由佚雉皋?
(近读冒叔子诗稿,竟无如皋掌故及水绘园题咏,殊有遗珠之憾。)。
延伸链接:关于祖父
申小龙:听到祖父说中国画的构图是散点透视,我一下想到了汉语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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