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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文言文是竖行的,白话文是横行的——中文句法的纵向思维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中文系16级小史同学来信:

“在课上您曾经提到汉字有字形复叠的功能,如‘火、炎、焱、燚’以及‘𨰻、㙓、㵘’等,这些字在古代出现时其意与复叠的字形有联系,如㙓是土的意思,㵘是大水的意思等,但是这些字在今天并不常见,有些甚至闻所未闻。我认为这是汉语本身的发展造成的。

“古代汉语中单音节较多,现代汉语多音节较多。在古代的情况下,‘焱’的确比‘炎’看起来更热一点 ,而现代则可以用多音节来表示‘很炎热’,而不用单纯以字形来表示,不知老师您怎么认为?还是这只是汉字在发展过程中自身的简化?”

小史同学的观察和思考很有趣也很敏锐,把两个现代语言学知识中不同域的问题联系了起来:古代汉语利用字形可以表达的意象,到了现代汉语,只能用“多音节”来表达了。我们作一个“粗暴”的比喻,文言文是“竖”行的,白话文是“横”行的。
同学们一定会说,文言文的确是竖着写的啊,白话文的确是横着写的啊。嗯是的,这样看来,竖行和横行,是文言文与白话文,亦即传统中文和现代中文,相互关系的一个巨大隐喻。
质言之,文言文是纵向思维,白话文是横向思维。
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纠正小史同学的两个认识:

1. 单音汉字的向偶性
其实,古代汉语中的字,例如“炎”,在用两个“火”的叠加表示很热的时候,它也总是喜欢和另一个音节结合在一起。这样声音更好听,节奏上也稳重。
如同义并行的 “炎热、炎铄”,反义并行的“炎凉”,叠音的“炎炎”,被修饰的“亢炎”,修饰性的“炎霭、炎炜”,并列的“炎溽”……不胜枚举,更不要说带“炎”字的四字格了。

我们说中文善于利用汉字形音义的各种可能性,其中字形虽然是单个方块的,但是——
同一形旁的汉字很容易在“以形表意”上联手,组成联绵字;
字义虽然是独立的意象,但不同的字义很容易在“多方意会”上联手,意合成一个新的概念,其形式就是字组(词);
字音虽然是独立的音节,但“孤语不伸”,单音节在句子组织中若无上下文支持难以站稳;为求谐和,汉字天然具有双字组节律的稳健倾向。
总之,汉字的形音义三方面都具有偶向特征,我称之为汉字的“向偶性”。这个向偶性,和汉语欧化以后的横向组合趋势,是两码事。
前者是纵向思维中的偶意,其本质是非线性的;
后者是横向思维中的扩展,其本质是线性的。

汉字向偶性的前提和基础,依然是汉字形音义的单体性——方块字形、单音节、单意象的统一体。

2. 字形复叠的逻辑自性
汉字的字形复叠,貌似有意义程度加码的“理据性”,其实复叠前后的象似性有很大的阐释空间。

例如“火”的复叠是“炎”,复叠后的“炎”指的是焚烧,引申后是极热。

而“火”形三叠后的“焱”是指光华,四叠后的“燚”是指火烧得旺。

你说它没有程度加深的意思,还真有一点,但仔细一看,又各有所指。
这说明汉字字形的理据具有很强的“自性”,除了形声字的偏旁(声旁和形旁)可以类推外,但凡需要会意的,不同的字形都有各自的逻辑。如果我们想到“炎”还可以指身体的炎症,就更能理解字形的逻辑自性是各自为政的。

所以,“很炎热”和“焱”,没有可比性。(附带说一下:“炎热”本身就有很热的意思,说“很炎热”是语义重复。但日常语言中说“那里气候炎热”当然很好,而说“那里的气候很炎热”好像也自然。这说明“炎热”的语义纵深在现代汉语的下意识中浅化,而浅化的原因,正是纵向思维的缺失。
那么,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汉字的组织是不是有“横”的趋向呢?的确是有的。一个文言文的句子,翻译成白话文,字面的线性长度就增加了不少。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文言文的思考是纵向的,白话文的思考是横向的,相对而言。

文言文和白话文最大的不同,是文言文充分利用了汉字形音义的各种可能性,它是汉字性的思维,这样的思维必然是纵向的;而白话文是去汉字的西文思维——打着口语化的旗号,它心里只有横行。

纵向思维是中文的优秀传统,其具体表现是:

一、意象领悟
文言文的每一个字,都有很强的意象性。

而意象的领悟,是在语境自省中完成的。

而语境的深度,是纵向的。
二、互文会意
文言文的意义单位,只靠单字是远远不够的。大量新的概念,因音节形式有限,造字也不赶趟,只能采用字组的形式来表征。而所用的字组,又依然要能引起语境的纵向思考,因而形式必须简洁,言简才能意赅。于是,双字意合成了最佳选择。

意合中的两个字,它们各有自己的意象。它们在一起,两个意义支点之间触发各种联想,形成一种“多方意会”的深度思考。
在意会中,两个字不断发生互文阐释的作用,互相补充,互为支撑,形成一个内涵丰富的意义单位。

必须要指出的是,中文的“意合”不是西方语言意义上的“组合”。

组合是有规矩的,即按既定的结构关系来组织,所以西方语言的词组,我们一定能分析出既定的结构模式来,例如动宾、主谓、偏正等;

中文字与字的意合,是没有先在的结构模式的。字组的构成,其本质就是意合。读者是依靠多方意会才把两个貌似不相干的字联系起来,形成一个意义单位的。
我们用西方语言的词组结构模式,也可以套在中文字组上,分析两个字之间的结构关系,但这样的套用只是把中文字组关系“强摁”在西方词组关系一张张小椅子上(此处用萨丕尔对语言类型的比喻),它遮蔽了中文字组关系的意合本质。

当我们说“钢刀”和“泥刀”都是“偏正结构”的时候,也许我们已经有点不好意思——“钢刀”是钢制的刀,“泥刀”好像不是泥制的刀啊;
而当我们继续说“马刀”和“牛刀”也是“偏正结构”的时候,我们还好意思吗?——“牛刀”是宰牛的刀,“马刀”是宰马的刀吗?

在现代语法学的研究中,有一句名言:“动宾关系是说不完的”;其实偏正关系也是说不完的。而之所以“说不完”,就是因为西方词与词组合所用的线性逻辑,无法理解中文字与字相遇的非线性逻辑——

前者是“基于规则”的,后者是基于联想的;

前者是形式主义的,后者是功能主义的;

前者是“形合”,后者是“神合”;

前者是“组合”,后者是“意合”。

强扭的瓜不甜。当初莱布尼兹说汉语是“组义语言”,现在我们明白了:他说的不是汉语的“横向”组合,而是汉语的“纵向”意合。

可是这一点,要让现代语法学明白过来,不知道需要几代人?

三、句读呼吸
文言文的句读段(“句”,又称“音句”),是中国古代语文传统的一个重要概念,是中文句法分析和理解的立足点。这样一个基础性的中文概念,却在我国现代语法学知识体系中无立锥之地(直到我在硕士论文《<左传>主题句研究》、博士论文《<左传>句型研究》中回归中文句型的句读本体)。

原来,句读的分析和西方语法的分析格格不入。

句读是一个文气的概念,而syntax(句法)是一个形式的概念;

句读是一个动态的概念,而syntax是一个静态的概念;

句读是一个功能的概念,它流动出一个功能格局,而syntax是一个形类的概念,它只管“层层二分”;

句读是一个事理的概念,它按照认知的自然有序过程鱼贯而入,娓娓道来,而syntax是一套先验的逻辑系统,它将言谈内容分出主次,纲举目张,壁垒分明,不容喧宾夺主。

句读是一个呼吸的概念,它紧贴人的意向和情感,而syntax是一套冷峻的规则,它不苟言笑,刁斗森严。

中文的流水句样态,正是在句读段的流畅呼吸中建构的。

同学们一定会问,西方人在说话的时候也需要换气啊,这和中文句读段之间的换气有什么不同呢?
西方语言的句法形态是形式自足的,它不考虑人的呼吸,你们爱吸不吸,与它无关。而中文的句法形态本质上是文气的运行,气韵的组织就是句法的组织。所以句读段是中文句子格局的自然单位。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汉语句子是句读本体,逻辑(事理)铺排,意尽为界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台湾召开本土心理学研讨会,会议召集人台湾大学杨国枢教授邀请我去,我发言的题目就是《气的思维与气的语言》。记得当时台湾同行吴信凤博士刚留美回来,她对我说:“你的论文语言流畅,这样的论文我们都不会写了,我们的论文都是格式化的”。她说的其实就是中西语言和文化不同的思维方式。

句读有了呼吸,意义何在呢?
句读段是中文句子脉络中一个在形式和意义上都相对完整的句段,它的建构从一开始就得到“呼吸”的支持。也就是说,句读段的流动建构依托于上下文中的联想,而这样的联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发生在呼吸过程中的——句法中任何“慢下来”的处置,包括骈语和停顿,都会让人“浮想联翩”。这就是中文句法何以虚实相间,长短相宜,骈散自如。

由此,中文的句读呼吸,是在线性序列中融入非线性思维,拓展纵向的语境深度。
我常说中文句法的特征是时间性,它顺从自然,承先启后,不像西文句法的空间性那样先验而严紧。
而在中文的传统和现代之间,我们看到传统中文的横向维度充满了纵向的景深度,所以总能够言简意赅,顿挫自如,决不像现代白话那样只在线性的复杂化中予取予求,甚至以繁冗晦涩为傲。

中文的流畅,充满了智慧。

回到小史同学的问题,我回复她说:

“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很大的不同,是古代汉语能够充分利用汉字形音义的各种可能性来表达,而现代汉语在使用白话文和汉字简化后,利用汉字形音义各种可能性来表达变得越来越困难,甚至越来越不受待见,转而向欧洲语言学习,用词的单一线性组合来表意。

“这样做的结果是语言结构的繁复化,语义表达的平面化,单字失去了弹性,意会的空间越来越小,不再充分利用上下文和语境的暗示。

“于是我们看到,现代汉语的表达趋向平直复杂,现代汉语的思维趋向工具理性。”

当然,依然有很好地继承了中文优秀传统的作家,他们将现代汉语写得流畅自然,充满了非线性智慧,严歌苓就是其中一位。但这已是另一个话题了。

还记得俞敏先生说过:
“‘他有一个大鼻子’看似汉语,却非汉语。汉语只说‘他大鼻子’。

“而说‘一个人有鼻子’是废话,说‘有一个’是更没用的废话。”

俞敏先生的要求好高啊。

我们现在知道,有些“废话”并不完全是废话,

而当我们习惯了说“废话”,

我们还会说不“废”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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