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中印情缘》:(18)

2017-09-26 狄伯杰 中美学者智库


狄伯杰博士(B.R.Deepak),印度中印关系专家、汉学家、翻译家。印度尼赫鲁大学中国与东南亚研究中心教授、《思考印度》(THINK INDIA)季刊主编,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印关系、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关系、中国与大国关系、中国文明、文化、历史、文学和翻译。



离开中国前的几个月


瑶继续每天忙于工作,她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和往常一样,不论去哪里她都会给我写信。然而,尼大的入学期限只有一年,我别无选择,只能回去参加五月中旬申请博士预备的入学考试。所以即使我在中国的奖学金八月底才到期,为了继续在尼大的学习,我决定放弃了。比起1991年离开印度来中国的时候,我此时的心境并没有多好。我强迫自己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讲座、排球、和一位中国朋友的妹妹王叶玲练习英语、毕业论文等。同时,一位已经在北大学完语言课程的意大利朋友路易吉询问能否在我的房间“非法”逗留,我高兴地答应了。但是,第一天晚上我就发现他鼾声如雷、抑扬顿挫。夜晚变成了悲剧,我几乎整夜无眠。一天,我偶然在楼门口遇到前面提到的聪美。她紧紧抱住我,伤心大哭,事实上她曾给我写信,倾诉对我的怨恨:

自从遇见你,我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会怎样结束。但是,我真的喜欢你,从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头脑里很清楚但我的心不愿意承认……我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好的。我的生活很凄惨,有时考虑这个,有时考虑那个,真的很痛苦!想到你时我就痛哭,痛恨你时,我痛哭,现在甚至我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我从没有被爱情烦扰或折磨,觉得自己是很冷漠的人,但是,这一次我的心被伤得很深。我的心肠怎么会这么软!吃不下,翻开书也心不在焉。如果没有舍友玛丽的安慰,我早就疯了!今天遇到你,我不敢相信自己还有眼泪……很快你要回印度,我要回日本,因此,不管在你离开前还有几天,我都会珍惜的。

读她的信真的让人难受。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掩饰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我不知道如果以前发现她的感情我会如何反应,但这些都是事后假设的问题,现在不重要了。不过,我的确去了她的宿舍,为我带给她的所有痛苦道歉。她认识瑶并告诉我:“我知道感情很难分得一清二楚,请在你心里给我留一点空间,即使瑶在那里。”我真地珍惜和聪美之间无论怎样的短暂友谊。我仍记得她的真诚、金子般的心、毫无条件的爱和友谊。她教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对此我会一直心怀感激。

可能是随口说说吧,聪美让我把路易吉打鼾的声音录下来,然后威胁他如果不搬出宿舍,就把录音传出去。我把录音放给聪美听,她呆住了。她告诉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让我录音。最后是沈丹森(Tansen Sen)救了我,他来中国是为了完成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学位的实习。他的父母N.C.Sen和妻子在北京所有的印度学生中尽人皆知。N.C.Sen从1982年起在外文出版社工作,住在具有传奇色彩的友谊宾馆。这对夫妻非常慷慨、热心、乐于助人,他们家的大门为在北京的印度人敞开。大部分印度学生每到周六或周日就聚集到他家,品尝自制的印度食物,因为他们来自孟加拉,所以每次都有一道咖喱鱼。目前为止我看过的大部分印地语电影都是在他们家看的。另外我们也玩牌和其他游戏,畅谈印度和中国、中国社会和文化。我们过去总称呼他为沈叔叔,其人博学多识,精通汉语。1955年印度中国亲如兄弟时期,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访问中国的印度学生。他曾经在印度的一些学校如国际大学、尼赫鲁大学教授汉语和文学,也在新德里的全印广播电台汉语部工作过。工作大概十年后,沈先生一家在1992年11月回到了印度。因此,当他们的儿子沈丹森来中国时,他问我是否能和我一起住在勺园。我非常高兴路易吉如我所愿地搬出了宿舍。

从此,我、聪美和丹森组成了最佳搭档,经常在校园里一起吃饭。1993年5月5日,我要回印度了,所有人聚在勺园前为我送行。就在我离开北大前,我们照了合影,瑶就站在我身边。她陪着我坐出租车去机场。登机前最后一次看她,我能看到她脸上的焦虑和悲伤,我也有同样的感受。但是,在中国待了差不多两年、即将返回印度的时候,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很乐观的。

马拉松爱情的开始

抵达德里后,我打电话给朋友塔库尔,听说他的新家在新德里拉遮普路市政府斯里拉姆路11 C,是由印度政府铁道部分配的独立平房,于是就半夜直奔他家而去。接下来的两个多月,这里成了我的临时住所,直到我在尼大有了一间宿舍。我开始忙于准备将在五月中旬举行的尼大博士预备入学考试。瑶一如往常地去国旅办公室上班,只是因为以前的错误她不能再带德国旅行团了。办公室里无所事事让她焦虑不安,不过她发现现在有足够的时间给我写信,记录自己的感情。我离开北京后,她给我写了很多封信。

当时的印度和中国都还没有进入信息时代。电脑即便是有,大概也是整座学校仅此一台,而且速度极慢。更不用说智能手机和即时短信了,就算是那些带有粗壮天线的大块头无线电手机(大哥大)也没有。长途电话价格昂贵。另外,尼大校园也没有这种设施。为了省钱,我们会固定一个时间和地点打电话,简短地聊一会。写信虽然要很长时间才能寄到,但那是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就这样,在1998年我们都改用电子邮件之前,手写的信件有一千多页,差不多每天大概要写两页!由于开始时瑶用英文写信有些困难,我建议就用中文。毫无疑问这在很多方面提高了我的中文书写水平,包括记忆和书写汉字。我们收到的信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被两国的有关部门开启过了。我写的一封信竟然流失到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一个月后又寄回中国!瑶收到的一封信是从北京而不是印度寄出的!不管这些“奇迹”是如何发生的,写信带给我们巨大的喜悦和幸福。当然,偶尔信件没有及时寄到,或是由于各种原因引起意料之外的误解,也会带来痛苦。

我离开北京后的住址瑶一无所知,这让她沮丧苦恼,因为她没办法寄信。一天又一天,她把自己情感的点点滴滴付诸纸笔,一旦得到我的邮寄地址,立刻把这些信寄给我。离开后她写给我的第一句话是:

 

我的眼睛注视着飞机起飞,你走了,不是一个人,也带走了我的心,剩下的只是空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每一天,瑶都沉浸在无止境的焦虑当中,尤其是当我20天音讯全无的时候,在另一封信中,她写下这样的感受:

 

我不能给你写信,因为你忘记告诉我你的地址。哦上帝!我该怎么办?这种痛苦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可能是你不想写信,不想再见我,想和我分手?

 

有时她会这样安慰自己:

 

事实上,生活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处处一帆风顺、事事随心顺意!

 

她一直在工作中挣扎,因为在国旅过得并不开心。她不喜欢那里的自我批评和顶头上司时不时对她的责备。瑶打算辞职,但 43 32372 43 14065 0 0 7972 0 0:00:04 0:00:01 0:00:03 7973公司要收取1万元人民币,这在当时是一大笔钱,她并不想给。幸运的是,中断四个月后,她又被允许带团了。时间最长的团是从1993年9月26日到10月28日的丝绸之路旅行团。这次旅行让她大开眼界,平生第一次见识了中国的广袤无垠,人口与信仰的多样化。她在丝绸之路途中写的信提到了中国的四大佛教石窟——云冈、龙门、麦积山及莫高石窟。这些石窟的建筑风格都源于印度。10月1日参观云冈石窟时,她写道:

 

这些石窟的确让人叹为观止!53座石窟中有5万1千尊雕像!遗憾的是,除了5号和6号雕像,大部分都已被破坏、抢走了,或是由于风化作用严重受损。云冈石窟附近还有一些煤矿,矿工的住所四处分散而且非常简陋,我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是怎么住的。相比之下,我非常幸运出生在北京,能享受最好的设施。

 

矿工们的境况让我想起上百万居住在贫民窟里的印度人。在德里我亲眼见过这些人。印度最大的达拉维贫民窟有大概50万到100万人。印度的贫民窟居民主要是来自于所谓的“BIMARU”地区的外来务工人员,印度各个政党越来越多地把这些人当做选举投票的票仓。许多贫民窟后来得到了规范,但数量并没有减少,而且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最早的居民成了“地主”,而新来的人则是“房客”。大部分建筑工人、管道工、园艺工人、保姆和司机都栖身在这些贫民窟中。当然我没有把矿工和贫民窟居民划上等号,然而这的确表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两极分化不断加重。

大同悬空寺和麦积山石窟让瑶觉得毛骨悚然、双腿发软、心惊肉跳。参观西宁塔尔寺或许是她第一次见证信仰的力量。

 

我看到非常多的西藏人,大部分是信徒。他们来自于各个地方。皮肤暗红色偏黑,比你的皮肤还要黑。他们很虔诚,到这儿来许愿;许每个愿,就要磕十万个头,你能想象这样一个数字吗!为了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一个年轻人需要花上2到3个月,而老人可能需要一年!我看到他们一次又一次起立扑倒,心情难以名状。我从没想象过宗教有这样的魔力。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有些人甚至没穿鞋,可能他们不觉得冷?很难相信!这次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中国太广大了,有无数山峦、丘陵、峡谷、河流,美丽、富饶且肥沃的土地。有这么多勤劳的人民,如此朴实无华!我为自己的祖国而感到骄傲,这是真实的感受!

 

虽然瑶在国旅又可以带团了,但她和主管之间的矛盾很深,主管不想让她继续带团。也许是塞翁失马,因为瑶出于各种原因自己也在考虑离开这个地方。首先,她打算去德国深造。但是,去国外需要护照,而申请护照又要工作单位开介绍信,这是不可能的。其次,她在考虑去印度,辞职前这个不太可能实现。再次,她不担心工资,反正也不算多,而且市场上有这么多德国游客,总会有机会从其他小一点的旅行社得到带团的机会。第四,她不必非得上交1万块钱给公司。最后,她从没打算把导游当做终身职业,因此,辞职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就这样,她从国旅辞职了。她想办法把个人档案从国旅转到相邻的街道处,最终为她申请并在预定时间内拿到护照铺好了路。

 

瑶第一次来印度

 

如果说我把瑶的心带到印度,那我的心也留在了中国。回国前,我一直忙于准备尼大的博士生入学考试,后来顺利通过了。暑假时我回到家乡,七月份回校注册。注册后不久,我分配到了105号房间,那是雅鲁藏布江宿舍楼给研究学者的一个房间,离瓦亚姆·辛格教授的住处不远。同时,我把那里的固定电话号码告诉了瑶,以防有紧急情况。由于通讯方面各种各样的不便,她常常找不到我,然后就写信表达愤怒。她说有时候每分钟花掉19.8元人民币却还是联系不上我。她时不时的给我上一堂经济课,让我读一些经济学或商业方面的书,仅仅依靠中国历史和文明,我是找不到合适工作的。她会辩称:“从北京到深圳的往返机票需要1700元,从香港到印度需要再花600美元。我认为父母说的是对的:‘有一点经济基础十分重要。’如果我没钱,你觉得我能去印度吗?考虑一下,金钱只是一种商品,十分有用的东西。人类有头脑,他们能思考。事情的核心是我们不要成为金钱的奴隶。”

我知道她决定来印度了,但是没想到她已经出发了。我自己正在带一个台湾团,2月15日或16日才能回到德里。当我打电话给她,她父亲或许有些恼怒地说她已经在去德里的路上了,中途在深圳和香港转机。我呆住了,怎么办,不能半路把团扔下。我迅速记下她的航班信息,打电话给塔库尔,让他在1994年2月14日去机场接她;情人节惊喜肯定是弄错了!

据塔库尔所述,他乘坐带司机的公务车去了机场。在信中我向瑶提起过塔库尔和他的家庭,也和塔库尔说过瑶。因此,虽然他们不认识,但对彼此都知道一些。据他讲,瑶可能是最后一个走出机场的,看起来一脸担心和迷惘。他鼓足勇气走近她问道:“你是王瑶?”瑶兴奋地说:“你是塔库尔?”她很高兴我的朋友去接她并且直接去到他的住处。2月16日,一进塔库尔的房门,我就四处寻找瑶。塔库尔跟我说他去机场了,但没有找到瑶。我顿时汗如雨下、四肢发抖,下意识地几乎要回去找她。就在这时,瑶从后边跳出来,抱住了我。塔库尔看到我的窘样,放声大笑,而我则是长舒了一口气。对瑶来说,这绝对是一场冒险之旅。10个月后再次相见我们太高兴了,这对我俩个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瑶——这次冒险之旅的主角。

因为我在尼大还教着几门课,所以向学校请了15天假。另外还要向英·甘地国立艺术中心请假,因为我在那给谭中教授做研究助手。以前我想带丹森和聪美去菩提伽耶和其他地方游玩的时候没有被准假,不过这次非常幸运得到了允许。我先带瑶去了喜马偕尔邦的都城西姆拉,大英帝国在印度的夏都。1913年至1914年,英国、中国、西藏之间著名的西姆拉会议就是在这里举行的;会议的结果是中国拒不接受麦克马洪线,由此导致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印中敌对。她对西姆拉印象最深的是1844年由J. T.波瓦洛上校设计的新哥特式构造的教堂,还有茂密松林中通往贾谷寺的陡峭脏乱小路旁成群的猴子。总督府是另一个景点,曾经是达弗林总督的住所,让人想起英国的威慑和权威。把印度分裂成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决定就是在这里做出的。我的大学密友、出生在戈德格尔的马努基,已经在山上一个旅馆为我们预定了房间。我还借了他的摩托车,沿着一条危险的冰路去库夫里,尤其是到库夫里顶端大概有一公里左右非常陡峭的绕行路。在那我们骑上牦牛,在喜马拉雅野生动物园发现了很多濒危物种,比如喜马拉雅虹雉和羚羊。在及膝的雪路上骑摩托车,我失去了平衡,摩托车车把180度大转弯摔倒在路上。瑶也摔了下来,还好没有弄得很脏。因为四周都是雪,所幸我们都没有受伤。后来瑶就特别害怕坐上摩托车了,但是没有别的选择,回西姆拉的路上她只能坐在摩托车后座上。

我们从西姆拉乘坐公共汽车去我的家乡库鲁,然后雇一辆吉普车从班贾尔到巴户,但是从巴户再到小妈住的地方罗帕,我们必须在冰雪覆盖的路上步行八公里。或许这是瑶一生中最难忘的冒险经历。在我们正要从吉普车上下来的时候,一只母雪豹和她的幼崽越过吉普车大灯的光束从路上横穿而过。它们在离我们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眼睛在灯光中闪烁,很快跑进森林。太阳早已落山,四周漆黑一片。虽然我们带着手电筒,但是还没有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办。要么坐吉普车回班贾尔,要么无惧雪地、豹子和黑暗,一路走回家去。瑶说如果不回家的话会很遗憾,所以我们决定继续前行。瑶走在前边,我用手电筒照在大多是行人踩出的窄路上。也许是由于害怕,她走得很快,我必须和她保持同步,不长时间我们就到家了。那时小妈已经睡了,她起床点灯,又为我们准备晚餐。我妈妈很喜欢她,觉得她像喜马偕尔邦的拉祜族女孩。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很晚,不紧不慢吃完早餐,然后坐汽车去达赖喇嘛和西藏流亡者聚集的达兰萨拉。瑶觉得库鲁的当地“帕图”非常有意思,我四嫂帮她穿戴起来,瑶还摆着姿势拍了照片。在达兰萨拉,我们参观了麦克劳德根杰的西藏市场,南嘉寺是僧人们念经的地方,场面颇为壮观。

我们从达兰萨拉回到德里,稍事休整就去了拉贾斯坦邦的焦特布尔。从梅兰加尔(太阳的堡垒)俯瞰下去,瑶看到整座被粉刷成蓝色的城市,惊讶不已。梅兰加尔坐落于高出周围区域400米的山边,是一座15世纪修建的宏伟建筑。维多利亚风格的乌美宫同样让人印象深刻。由于时间有限,拉贾斯坦邦还有许多地方我们来不及游览。回到德里后,抽空我们去参观了泰姬陵、阿格拉古堡和法塔赫布尔西格里。在德里,我带瑶去了大部分旅游胜地——德里红堡、贾玛清真寺、甘地陵、印度门和临近的国会大厦及总统府、尼赫鲁纪念馆和图书馆、英迪拉•甘地的故居(她在此处被自己的保镖枪杀)、古特伯高塔、莲花庙和洛迪花园等。她惊叹于德里的绿化、丰富的文化遗产和印度的多元化。最让她惊讶的是在市中心的康诺特广场(拉吉夫广场),一只大象竟然行走在马路中央。奶牛在热闹的大街上或走或睡,这也让她觉得困惑,甚至我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


“中美学者智库”微信公众号:windsorfort

长按二维码,选择“识别图中二维码”加关注

按文章右上角的“中美学者智库”加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