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朝鲜述评（1）

作者：王光华，外交学博士

本文是王光华博士对安德烈.兰科夫所著的《真实的朝鲜：失败的斯大林主义乌托邦里的生活与政治》撰写的述评，从中我们可以一窥一个真实的、和我们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朝鲜和金氏家族。原文较长，拟分四部分刊出。

安德烈.兰科夫

安德烈.兰科夫所著《真实的朝鲜：失败的斯大林主义乌托邦里的生活与政治》（The Real North Korea: Life and Politics in the Failed Stalinist Utopia），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美国《外交》（Foreign Affairs）杂志2013年7/8月刊、《国家利益》（National Interest）杂志2013年5/6月刊分别刊发了鲁乐汉(John Delury)、康明思(Bruce Cumings)的推介文章。

一、 作者简介

安德烈.兰科夫(Andrei Lankov)1963年生于列宁格勒，在列宁格勒国立大学获得学士（1986）、硕士学位（1989），期间曾以交换生身份于1985年赴朝鲜金日成综合大学进修，研究生毕业后回列宁格勒国立大学任朝鲜语及朝鲜历史教师，1992年赴韩国工作、1996年任教于澳大利亚国立大学、2004年回到韩国任教于韩国国民大学，是韩国时报（The Korea Times）专栏作家。

兰科夫是朝鲜问题专家，精通俄语、韩国语、以及英语。主要作品有：《从斯大林到金日成：北朝鲜政权的形成，1945-1960》罗格斯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北朝鲜的危机：去斯大林主义的失败，1956》夏威夷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昨日与今朝：北朝鲜野史》（俄文版2005年）、《生为朝鲜人》（俄文版2006年）、《三八线以北：北朝鲜日常生活随笔》麦克法兰出版社2007年版、《现代朝鲜的开端》EunHaeng NaMu publishing2008年版、《1956年8月：北朝鲜的危机》（俄文版2009年）。兰德公司2013年由布鲁斯· W·贝内特（Bruce W. Bennett）主持起草的报告《为朝鲜政权崩溃的可能性做好准备》（Preparing for the Possibility of a North Korean Collapse）大量引用了兰科夫的研究成果。

二、 本书的主要内容

本书由引言及六章组成：

（一）引言

兰科夫在本书开始就对西方社会广泛存在的对北朝鲜的谬见提出了反证：大多数人觉得朝鲜政权是疯狂的、非理性的、违反基本常识的、嗜血成性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朝鲜领导人实际上是当代世界上马基雅维利式权力政治的最佳实践者，这一政权历经几十年艰难挫折、甚至在其它类似政权都已崩溃或者改革后仍然完好存在就是明证。显然靠非理性的疯狂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们既不是疯子、也不是意识形态狂，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尽管多次实施核边缘政策、进行赤裸裸的军事威胁，但他们知道适可而止、在关键的时候不踩红线、避免引发全面战争。这些看似挑衅性、攻击性的行为只是维持其政权存在的策略、而且这些敲诈性行为可为其政权存续从外部榨取到一批批援助。

在政权建立之初朝鲜领导人可能真心认为自己在进行伟大的社会改造与实验、并得到了底层大众的广泛支持，但随着体制的挫败、苏联解体及外援的骤降、天灾人祸造成的严重饥荒、尤其是韩国近年来取得的经济奇迹与其形成巨大反差，使该政权面临空前的困难。但对僵硬的继承制政权来说，维护政权利益的重要性压过其它任何考虑。目前的政策或许是他们唯一的选项。目前新上任的领导人可能会采取某种改革措施，但他很可能会发现，老办法更保险。无论如何，对于北朝鲜自身以及对各邻国来说，任何一种格局改变都将是代价高昂的、然而不做任何改变就意味着2400万朝鲜人民继续生活在赤贫与痛苦中。

（二）第一章：“朝鲜体制：金日成是如何建立的”

1．金日成掌握并巩固政权的过程

根据兰科夫的描述，金日成1912年生于朝鲜一个相对富裕的家庭，他的父亲毕业于教会学校，以教书和行医为生。1920年他们全家移居中国东北，金日成在中国东北完成了高中学业。　

1930年代大约十年左右的时间里，金日成是中国共产党游击队中的一个低级军官（并非像后来朝鲜官方宣传的在他20岁时就独立建立了朝鲜游击队）。事实上直到1945年，他一直是中国军队或苏联军队（1940年代在苏军中任营长）中的一员，尽管经常是在中国或苏联军队的朝鲜族支队中服役。1945年9月，30出头的金日成上尉跟随苏军回到朝鲜。

直到1946年初以前，莫斯科对朝鲜半岛的未来还没有明确的规划。当苏联决定在朝鲜半岛北方建立自己控制下的政权时，他们选中了金日成，他之所以被选中的原因主要是：他会说俄语、有着长期军队经历（虽然其功绩后来被朝鲜官方严重夸大）、是朝鲜本地人，而且不是斯大林讨厌的那种共产国际职业革命家。

金日成与当时亚洲大多数革命家具有共同的特点：对他们来说共产主义不仅是走向社会公平的必由之路、而且是完成民族独立、实现现代化的捷径。他们中没有人愿意成为苏联的傀儡。

1945-1948年间朝鲜政权完全处于苏联控制之下。苏联肃清了一切反对派，苏联人规定了人民代表大会的人数和名额分布、甚至1948年2月为庆祝朝鲜人民军成立举行的阅兵式都需要取得苏联批准。

1946-1950年间，朝鲜推行了土地改革、以及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朝鲜劳动党在社会管理中的作用开始上升。同时在1945-1951年间大约有120-150万人逃到南朝鲜（绝大部分是原先的地主、资本家、及传教士），这使得北朝鲜社会更加同质化，朝鲜政权受到了人民的广泛支持。远比南朝鲜李承晚政权更得人心。苏联革命与建设成功所树立的巨大威望给正在寻求平等与富裕之道的朝鲜半岛人民带来了希望，苏联支持下建立的政府受到广泛支持和拥护。

朝鲜政权建立之初，金日成就不断游说苏联，希望苏联支持其统一朝鲜半岛的计划，起初斯大林对此并不热心。但在1949年苏联爆炸第一颗原子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及情报显示美国对朝鲜半岛并无特殊兴趣后，1950年斯大林指示金日成赴苏，经过商讨同意了其统一计划。朝鲜战争爆发后，由于美国的介入，军事分界线又回到原点。朝鲜战争虽然没有完成统一目标，但金日成通过战争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1956年苏联开始批判斯大林、反对个人崇拜，朝鲜政府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对金日成的政策提出了异议，但很快被金日成安上各种通敌叛国罪名。金日成借此大肆清楚异己：将亲中国、亲莫斯科、以及原朝鲜本土派革命势力逐一清除。清除手段非常彻底：1949年组成的第一届政治局常委10人中，就有6人先后被迫害致死。

最后，在朝鲜权力核心中只剩下两部分人，一部分是金日成的游击队派（即与他一起在中国东北打游击，后来撤退到苏联境内的人）、另一部分是他逐步提升的家族成员，在治国理政方面，这两部分人的教育水平都显著偏低，完全不适应管理现代国家的要求，但他们有一个最重要的优点：绝对效忠金日成。

2．朝鲜独特经济与社会体制的形成

兰科夫认为，金日成时代奠定了今日朝鲜的许多特征。

朝鲜南北分立之初双方的形势与今天截然不同：当时北方是朝鲜半岛主要的工业区，南方则是落后的农业区，但南方人口却是北方的两倍。南北差距拉大是从1960年代末开始的，这时朝鲜经济发展开始减速。而与此同时，韩国在1960-1985年期间经济高速发展，人均GDP从1200美元增长到5700.37美元。

朝鲜发展出了全世界史无前例的个人崇拜，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等革命导师的名字都已经被抹去，朝鲜发展出了“主体思想”理论体系，将金日成塑造成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最伟大的领袖。将其抬高到超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高度、并否认与这两者间的联系。在朝鲜每个人都要佩戴金日成（后来又加上金正日）的像章，伟大领袖的塑像遍布全国。

在其官方的宣传中，朝鲜是人间天堂。金日成是朝鲜人民　慈爱的父亲，朝鲜货币上写着“我们最幸福”。1970年代朝鲜政府曾斥巨资在国外传播“主体思想”，但都以失败告终，但在国内大体还是成功的。

根据“主体思想”，要求人们自给自足、自力更生，朝鲜官方媒体甚至报到过，一个粮库在火车车皮不够的情况下，甚至自己用简陋工具制造了一节，只是没有说明其应用的效果如何。

兰科夫形容朝鲜人民的日常生活是“Orwellian nightmare”（直译为“奥威尔式恶梦”，意涵源出于乔治·奥威尔小说《1984》，指一个压制性政府运用残暴的政策，实施意识形态灌输、大范围监控、提供错误信息、掩盖与否认真相、篡改历史等行为，以维护其统治，生活在这样的体制下如同恶梦。）这一体制从1960年代开始建立，一直持续至今。朝鲜人民的日常生活、旅行受到严重限制：居民之间互相监视，基层组织要定期向上级汇报辖区居民的日常生活、言论、行为；离开居住地跨行政区旅行要取得书面批准，根据跨区域的程度要取得不同层级的批准，非首都居民到平壤要取得特别的批准。朝鲜总人口中约有25-30万人是国家安全工作人员及其线人，平均每人负责监控50人。

根据2011年的一项估计，在朝鲜劳改营中人数约为15.4万人。劳改营中的犯人每天要从事10-12小时的繁重劳动。政治犯一旦被捕，其全家都要进入劳改营。

有上面这些描述，外界可能会觉得，朝 49 29759 49 14745 0 0 4863 0 0:00:06 0:00:03 0:00:03 4871人民肯定是痛苦不堪，然而，最让兰科夫惊异的一点就是：朝鲜人民的生活是如此“正常”。

因为，朝鲜人从未经历过“自由”的生活体验，虽然目前的情况并不令人向往，但毕竟比日本统治时期残暴的殖民统治、也比此前的朝鲜封建王朝统治要好得多。事实上，直到1960年代后期，朝鲜仍旧比韩国有更多的优越性。

1990年代大饥荒之前，朝鲜人民平均预期寿命是72岁，比富裕得多的南朝鲜仅仅略低，即使到2008年预期寿命还达到69岁，远远高于同一发展水平的其它国家。

在朝鲜，平均每1万人中就有32.9个医生，略低于法国（35人），比美国（26.7人）还要高，尽管在技术水平上差距巨大，但基本的保障服务还是比较完善的。一位经常赴朝鲜从事医疗援助的西方医生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对于医务工作者来说，警察国家简直是天堂！我们的医疗车到达一个村子，当地官员吹了下哨子，10分钟内全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集合在我面前，没有哪一个人胆敢不来！在其它发展中国家你是做不到的。”

朝鲜还推行了普及教育，当然“伟大领袖的革命史”是教育中的重要内容。

朝鲜拥有世界占人口比例最高的常备军，总人数达120万人，军人服役期长达7-10年。

3．朝鲜对外关系模式的形成

根据兰科夫的描述，1956年事件后，苏朝关系走向恶化，1962-1963年双方敌意达到最高点，与此同时，中朝关系变得相对密切。

从1965年起苏朝关系部分得到恢复，主要原因一是苏联新的领导人勃列日涅夫上台；二是中国既无意愿、也无能力替代苏联的对朝援助地位；再则，中国正在走向文化大革命，在朝鲜看来这比苏联更具威胁性。在1960年代中朝之间危机不断。

从1970年代初开始，朝鲜逐渐在中苏之间寻求平衡，朝鲜领导人发现了这种政策的好处：朝鲜可以同时从两国获得援助、而且不需要做出额外回报。因为中苏两国都希望把朝鲜拉在自己一边，至少希望朝鲜保持中立、不偏向对方。

然而，对两国援助的高度依赖仍然不是朝鲜希望的结果。为减轻依赖，70年初，朝鲜开始在国际金融市场上大举借债。当时由于充斥着巨额的石油美元，融资并不困难，但朝鲜借来的资金投入到了一些效率低下、无法还款的形象工程上，浪费了巨额资金，根本无法还款，到2007年，朝鲜历史累积共欠外债6亿美元本金及12亿美元利息，国家信用彻底破产。

为筹集资金，从1970年代中期开始，朝鲜驻外使节甚至广泛卷入了走私、贩毒、及伪造货币等犯罪行为，使朝鲜的国际形象受到严重损害。

在冷战时代，苏朝贸易只是以贸易为名义、实质上是经济援助，交换是不等价的。苏联提供了米格战斗机、原油、以及拉达汽车及其它重要工业品。随着苏联解体、援助的断绝，朝鲜才深切意识到他们国家对外依赖是如此严重。也正因为援助的丧失，直接导致了下一个20年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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