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白山实验营作品系列之四
编者按
7月下旬,17位年轻人从全国各地相聚到广州白山村,进行了为期13天的田野调研。营期结束之际,Ta们用不同的方式记录自己的对社区、自然、自我的感受和探索,共创作出18份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调研报告、影像等。特推出“白山实验营作品系列”,为大家一一呈现。
时间仓促,作品或许稚嫩,但透过作品,我们可以感受到这17位年轻人的用心与思索。欢迎交流、指正。
今天推出的是18份作品中唯一的小说《河流》。作者钟源刚开始准备写一篇关于团队内部情欲的报告,采访了一些营员,后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写出的却是一篇小说。我阅读后有一种无法用文字描述的感受。直到我看到钟源拍的一张照片,“啊,就是这种感觉”。于是我把它放在封面图片的位置(也是文章的第一张配图)。流动的水,流动的生命,流动的情与欲,欢迎留言交流读后感。
我时常想象流溪河应该有的样子,它的头发,四肢,躯干,毛孔,一条河应该有的所有声音和流动。
台风入境,这两天风声是语言,穿过白山村唯一的双车道,穿过马路一边新建的高低小楼与另一边的山与农田,山上长着些过高的树,在远处无声摇摆着,需要花时间去凝视去想象树叶摩擦树叶的声音,树根紧抓泥土的声音,這长时间的凝视有一股让我下陷的力量,仿佛飞了什么,腹部变重下垂就要脱离身体,反而觉得安然。
农田是生长与衰老的循环,是出殡的唢呐,是烈日下无力痛哭的一排蚂蚁,是更远处来自同类的凝视,是观看,是身后的眼睛,是没有边界的舞台灯光。雨使這一切都潮湿腐烂。新的脚印再不停地踩下去。
那天晚上我和蚂蚁一起在河里睡觉,为了不被水流冲散,我们把各自的阴茎绑在一起,一个粗糙的蝴蝶结。漂浮在河流上,睡眠冰凉,有水草拂过身体,还有垃圾刮伤皮肤,那些破铁罐,一次性餐具,破成利爪的生活垃圾,在漂浮中划破我们水肿的身体,伤口被褶皱掩住,血被水流冲走,连伤口也消失,我们漂过一个个漩涡,小瀑布,左拐右转,水面是闪着月光的牙齿,吞噬,消化不良,呕吐,咳嗽,哗啦啦的水声撞击空气,我们在轰鸣中陷入沉默,也变成漂在水面的垃圾,半夜里我醒来了几次,考虑并且拥抱了蚂蚁,但我毕竟不习惯压着心脏侧睡,身体的需求战胜另一个身体的需求,又一次醒来时我把他压在我右手上的左手轻轻抬起,背转身去,抱來一簇水草,把它揉捏成想要的形状。
我们漂浮了一圈,清早醒来时我在前晚下水的地方上了岸。蚂蚁早已醒来,不动声色地解开那个松散的蝴蝶结,我什么都不知道,睁开眼时看见他已经在岸上。
蚂蚁似乎是害羞的,防备的,逢场作戏的。或许他就是蚂蚁。
我察觉到探查的目光,昨晚我们脱衣下水时這目光便在,那些在树丛缝隙里反射着月光的眼睛,离我们最近的两双眼睛是阿珠和阿吉的,她们兴奋地叽叽喳喳,把树丛碰的沙沙作响,像有人在里面搏斗,我最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等我上岸时这目光已经变得光明正大,它诉说的是我只是正巧遇到如此有故事的场面,那当然要一探究竟,穷追不舍更是不能推脱的义务。
她们坚持认为我们昨晚一定在水里干了该干的事情,听起來是这么回事,是我也是会这么想的,那么我便无从反驳了,越是否定越是在证明,我好像只能意味深长地不置可否,微笑,把这个不确定的球抛进虚无的空气。這让大家都兴奋。
昨晚离她们稍远的是阿双,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阿珠和阿吉身上。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总能彼此看到自己的影子乃至命运。阿珠和阿吉躲在树丛里,兴奋,并且理所当然,她们俩舌头交缠着舌头,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交流自己的感受。
阿珠的脸在月光下看起来像蜘蛛精,惨白而狂喜,一头长发披散开来在风中微微臌胀,像是吃撑的银色鸽子飞不起来,她左手臂上刻着快乐的痕迹,一条条细细的,已经结痂,偶尔揭开来给人看一看,但似乎有炫耀的嫌疑,大家对此也的确兴味寡然,还是右手臂不快乐的痕迹吸引人些,它们沟壑纵横,盘踞整条右臂,甚至相互重叠,因为掀开甚至撕开的次数太多,皮肉鲜红粉嫩仿佛初生的婴儿,格外惹人怜爱,让人共鸣,伤口起了疗愈的安慰。曾有人主动伸手去揭开她右臂的伤疤,那人挑了一块隐藏在胳膊背面,看起来乏人问津的地方,阿珠含笑抵抗,这是对她主体性的挑衅,是窥伺,是窃取与控制。于是她用刻着不开心的痕迹的右手把那人提起来扔进了流溪河,阿珠是力大无比的。
是时间,是时间把阿吉的生命切成了段落,段落与段落间的时间,又被切成段落,细分到最后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一条河不需要考虑自己,它流动,也静止,所有倾倒都不会被吐出,所有渗入都不会有呻吟,俯身领受的姿势。但阿吉呢,阿吉似乎有选择的权力,河流或者海洋,其实基因里就有答案,抉择的过程只是让自己不抵抗无论如何的命运。让自己随波逐流,偶尔掀起一点波浪。
阿双坚持自己那晚的不在场,她没有看见我和蚂蚁,没有看见阿珠和阿吉,她在月光下的身体只是一个影子,她蹲伏着,手指下意识抠着身下的泥土,刨开细薄的绿草,指甲切断草根,推开石子,指尖感受到深处的湿气,阻力越来越大,手便失去章法,像在草地打滚耍赖的小孩,她的手在地上打旋,冲撞,想要塞进泥土的缝隙,指甲断裂,血渗进泥土,疼痛撞击大脑忍不住发出呜咽。我们都有听到,把它当作风声。
台风越来越大,流溪河边没有了白昼。雨水中静坐敲打闲谈进食,进进出出夜晚还是来了。
阿珠从流溪河里湿漉漉上岸,右脚踝有个笑脸般的伤口,雨量太大,水势凶险,漂在水面的垃圾随时可以将快速漂流的身体刺穿。我们已经无法在水里睡眠。便把长夜交给语言。阿珠在描述自己在漂流的长夜里遇到的一个个性别模糊的身体,这些水面中宁静安详的身体,它们的手臂,脖颈,小腿,侧脸,指尖落在上面,来回轻抚,摩擦,继而握紧,继而撕扯,直至被水流分开。但从此有一条无形的线连着彼此,它是一种气味,越来越淡,越来越浓。
阿吉在望着水面出神,无法进入河流睡眠的疲劳使她焦躁不安,她的眼睛反射着水面反射的月光,沉默但躁动,仿佛凝视深渊,想要一跃进入它。阿珠察觉到她的恍惚,扭头把舌头伸进阿吉的口腔。阿吉没有抗拒,也不甚欢迎,這便表明了阿珠的失败,但总算有了某种联结。
蚂蚁喜欢所有谈话的场合,因为嘴是蚂蚁的性器官之一,每一次开合都带着快感,但他表现喜悦的方法是不停地灌水,他整个晚上都坐在浅水滩,双手捧起河水一口一口灌下,身体由内慢慢臌胀起来,直到连血管里也是河水,他再一口一口毫不怜惜地把水吐出来,那是身体装满水后自然的溢出,水吧啦吧啦地流泻出来,形成某种催眠的乐章,让强撑清醒的我们觉得更加吃力,他吐完后便接着喝,不动声色的高潮着。全身湿透,水流滚落,像是套着透明模子的流水线产品,抹着油的安全套。
我时常琢磨蚂蚁是如何在闭着眼的情况下找到上岸的路的,到最后似乎也只能归结为一种本能,他只要接触到水就闭上眼,好像是出于某种羞耻,或许他有偷偷眯着眼找路,尽管从没人要求他这么做。
阿双点了一支烟,听人说话时她都要点上一支烟,這火光打开了所有人脑子里的一个开关,我们都点上一支烟,就连蚂蚁也离开浅水滩,用湿漉漉的嘴唇銜上一支,这期间我们陷入一种沉默,尼古丁作用大脑产生的愉悦使我们漂浮起来,在空气中,就像在水里一样,为了抓紧這愉悦,我用力又吸了几口,口腔里满是烟草的味道,我知道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节也会是这样。其实愉悦已经结束了。
我想到我来到流溪河之前所在的那个沙漠,性感而敌对的沙漠,让我因为炙热而脱光衣服继而把我灼伤的沙漠。广袤,无人烟的沙漠,独处以及沉默已经成为一种生命的必须。這河流的温柔环绕反而使我疲倦并且抗拒。
阿珠惊叫一声,我睁开眼睛,阿吉不在了,她最后还是跳进了流溪河,悄无声息地,进入漂流的睡眠,或许是烟提醒了她漂浮的愉悦,烟本身就是一个隐喻。
阿珠焦急地在河岸边来回踱步,不停自责,已经开始哭泣了,她不该抽那支烟,她不该让阿吉抽那支烟,她们的舌头应该一直缠绕在一起。
阿双又点了一支烟,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她都要点上一支烟,我们也各点了一支烟。
阿珠停止了哭泣,也不再说话了,她本性并不爱说话,我们都不再说话了,紧握着一支烟。
水声哗啦哗啦哗啦,像某种催眠,而我们不能进入水中,像是晾在河岸的鱼,鱼嘴一张一合地,在吸着烟。鱼眼暗淡无神,避免对视看到彼此的狼狈。一只只蚂蚁爬上鱼身,可以感受到时间,一只,两只,三只……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彭彭,用力地拍打我的肩膀,顽皮的嬉笑打破了這一切:
你快醒醒吧!
你们都快醒醒吧!
作者:钟源
照片:钟源
编辑:程琼
广州市海珠区流溪生态保护中心
愿景:让流溪河水永远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