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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时候,活着就是一切的哲学

诗人牛皮明明 五味印象 2020-08-27


命运带来的毁灭,从来不会分人,哪怕你侥幸没有死于战火,没有死在灾害里,却会死在半锅豆子上。《活着》中的福贵,似乎是我们的自画像。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 牛皮明明 ID:niupimingming



1



最近几天,又重读了一遍余华的《活着》,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读过多少遍这本小说了。
 
最初,读这本书是高一,全班50个同学都在传阅这本书,看哭了一大半。
 
最初,我只是把这本小说,当成历史来读。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一个叫福贵的男人,在一系列社会巨大变革中,从地主变成穷人,再从穷人变得一无所有。
 
他不断经历了父、母、子、女、妻、婿、孙,七个亲人,一个接一个的死亡,直到自己在整个地球上都举目无亲。最后,他用尽积蓄,买下一头和自己同样老迈、孤苦的牛,每天相依为命。在一亩半的土地上,一遍遍犁着生命残余时光。
 
命运夺走了福贵的一切,唯一没有夺走的,只有他身上活着的意志。
 
福贵的命运,是20世纪动荡年代里,无数社会底层人物命运。很多像他这样的老百姓,经历过去中国几十年种种巨大的变动和灾难。面对悲惨命运的翻弄,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只能将这些遭遇,都理解为“天意”。一个上头的政策是天意,一场人为的战争是天意,一场自然的灾害也是天意。他们没有那么多的能力去分析什么,更不要说能够反抗什么。
 
在旁人眼里,福贵是一个苦难的幸存者。而在他自己看来,一切都只是生存而已。为了活着而活着,这就是整个中国。



2



这部小说发表在1993年,发表这篇小说之前,余华在浙江海盐县做过5年牙医,拔了上万颗病人的牙齿,他称那里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去县文化馆上班。
 
《活着》发表之后,余华一举成名,靠《活着》一书拿下许多国际文学奖项,也靠这本书,摆脱了贫困的生活,这本书甚至被许多人认为是中国最可能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一本书。
 
作为一本书,《活着》已经完成了。我本以为这是中国六七十年代的生活,和我们生活的时代完全迥异,福贵遭遇的生活,我们不会再遭遇。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可能两次跳入同一条河流。
 
但显然,灾难不是这样。2009年,余华出版了《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里,我又看到一样的生活。余华在词汇“差距”一词里,继续讲述着他看到的中国。
 
一个失业的男人带着儿子走在街上,儿子哭着要买一根香蕉。回到家,男人因为贫穷训了吵闹的儿子,而后女人因为疼爱儿子和男人吵架。随后,男人因为悲哀走向窗台,而后从十楼坠落。
 
女人惊叫着夺门而出,她努力抱起丈夫,哭着喊他的名字。哭了一会儿,她意识到丈夫生命已经结束。她突然平静下来,回到家中,让儿子背过身去。女人找来一根绳子,将一把凳子搬到中央,她将头从容不迫地伸向系好的绳子,上吊自尽了,儿子还在哭。



3



这是一个新的中国故事,故事的主题依然还是活着,讲述的是经济腾飞中的中国角落,恰好这个角落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余华后来写完这个故事,他说这是巨大差距的中国。我们仿佛行走在这样的现实里,一边是灯红酒绿,一边是断壁残垣。或者说我们置身在一个奇怪的剧院里,同一个舞台上,半边正在演出喜剧,半边正在演出悲剧。
 
而2006年,已经成为著名作家的余华来到温哥华演讲,当他在台上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一个留学生站起来,对作家说:“金钱不是衡量幸福的唯一标准”。
 
余华当时觉得后背发凉,他在讲述一个中国真实的社会,而这个家境富足的孩子,却在讲述富足后的人生态度和洒脱。
 
余华告诉那个学生,如果你的收入不足800块,当活下去是唯一的需求时,不知道你是否如同今日这样从容不迫。
 
这不是一个国人的声音,而是许多国人的。在过去十年,我也听闻过许多这样的声音,像是讲述中国富足背后的荣耀。而每当这时,我心里总会想起余华作品《活着》。
 
2000年的千禧之年,CCTV曾分别采访两个孩子,一个生活在北上广这样的城市,而另一个生活在偏远的山区。当主持人问他们儿童节愿望时,一个说想要一架飞机,而另一个却说,只想要一双白色的球鞋。
 
这个故事里的差距,不单是贫穷,还有认知和命运。一个富足的孩子觉得飞机才算是礼物,另一个贫穷的孩子则只看到了鞋子,因为他真的只需要一双鞋子,他如水般的眼睛里,也只能看到鞋子。
 
这依然是有关活着的故事。



4



关于活着的故事还有很多。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我曾去过北川。
 
当汽车路过河对面的一座山时,同车的一个女人将头侧向窗外,默默落泪。后来她一个同行的朋友告诉我,她的丈夫曾埋在那座山里。我永远忘记不了那个女人的眼神,她的眼神空洞而迫切,像凝视一个巨大的深渊。
 
我也曾在一个矿井外面,遇到一个老人。老人扛着锄头,像福贵那样,每日照常下地干活。后来,他每天经过矿井时,多了一件事:在那里向矿井的方向,注视十几分钟。
 
我像余华小说里的歌谣收集者一样,给他发烟,坐在地上和他聊天。他也像福贵那样,面无表情地讲述着他儿子埋在黑洞洞的矿井里的故事。
 
我拧过头注视那个矮小的井口,那狭窄的井口,已经不是一口矿井,而是老人的眼睛。
 
2020,这依然是活着的故事。泉州的欣佳酒店酒店倒塌,掩埋了70人,我在屏幕上看着那里。清理之后的废墟,看不出倒塌的痕迹,一根根钢筋露在外面,更像是一个铁做的笼子,笼住了更多无辜的命运。
 
最伤心的故事,是一家五口埋在里面,他们已经隔离了14天,只剩最后一天,就能与崭新的生活相逢。
 
当消防员发现他们时,一家五口已全部遇难。年轻的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孩子,老大7岁,老二5岁,最小的女孩只有2岁半。遇难场面,更是让人痛到难以呼吸:生命最后,两姐弟因为恐惧相拥一起。
 
我的良心告诉我,太多的悲剧不许我赞美。我在深夜的时候,鬼使神差打开这一家五口的抖音,就在遇难前几个小时,爸爸妈妈孩子,他们依然在展示一家人的幸福生活。
 
许多人在他们的抖音下留言:真对不起,让我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你们。
 
我很伤心地看了一夜。吊诡的是,只要你拿起手机,用食指往前刷一次,立马就会出现新的歌舞升平、幸福生活和日复一日的段子娱乐,你又能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中国了,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金钱豪横。
 
不偏不倚的是,这又是一个有关活着的故事。



5



在中国所有作家里,对于讲述死亡,余华是最勇敢的一位。他自己讲述,在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九年,他鬼使神差地写下了大面积的血腥和暴力。八部短篇小说里,非自然死亡人物多达二十九个。
 
余华书写命运时,不留任何余地。让无常夺走一切珍视,将人置于空空荡荡的悲凉之中,而命运同样也捉弄着他。
 
余华的写作像是手术刀一样冰冷无情,后来,余华本人也因为写作了大量死亡,一度心脏早搏,常常在夜里做噩梦,梦见自己正在被别人追杀,自己也总是在一把斧头砍杀下来之时被惊醒。
 
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这样写作,很有可能会活不下去。为了自救,他修改了自己的写作方式,又写下了《兄弟》和《第七天》两部小说,试图讲述新的中国,但读者并不买账。
 
读者直言,作为作家的余华已经不具备讲述复杂中国的能力。余华自己也坦然讲述,我一生不会再写下像《活着》这样的书了,这是我的幸运,一切都是鬼使神差。
 
再看《活着》,福贵,似乎正成为我们的自画像。
 
在余华的笔下,命运带来的毁灭,从来不会分人,即便你只是一个懵懂纯真的孩子。这种毁灭,也是追魂索魄的。哪怕你侥幸没有死在战火中,也没有死在灾害里,却仍要死在半锅豆子上。
 
看到这里,我总想起泉州废墟之中相拥而眠的姐弟。他们侥幸躲过了莫言的《蛙》式悲剧,却没能躲过一栋人为的危楼。



6



九十年代初,张艺谋筹拍《活着》,挑中郭涛扮演其中一个演员。那时,郭涛刚从中戏毕业没多久,找来原著,边读边哭。最后他问张艺谋:一个中国人的命,怎么能这么悲惨呢?
 
这位曾经为了购买一部相机卖过血的导演,当时没有给出答案。
 
为了拍这部电影,又怕中国人接受不了过多的死亡,张艺谋改了一些剧情。为了给观众一些希望,最后,张艺谋让福贵的孙子活了下来。
 
可不幸的是,即便如此,这部电影拍出来后,依然没能上映,但这也成为了张艺谋公认的最好的电影。之后很多年,作为导演的张艺谋再也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二十年后,当演员郭涛重温《活着》时,他发现自己变了。他说:如今四十多岁,对许多事情认识得更全面了。现在想想,人的命运有时就是这样,谁能摆脱时代带给他的东西呢?
 
18年前,话剧导演孟京辉也找到余华,想将《活着》搬上舞台,改编成话剧。他很担心观众接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悲剧,就去找余华商量做一些改编。
 
余华抽完烟,听完他的担忧,余华表情凝重,说了一句:你不要怕,中国人对于残忍的承受能力,是超乎你想象的。
 
孟京辉听完底气十足,把书中所有的死亡,全部原样照搬。后来发现,观众对这种程度的悲惨不仅没有抗拒,而且完全接受。







本文作者:牛皮明明,诗人、作家,曾在西藏流浪多年。擅长写民国人物,写那些被遗忘的故事,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能够让人热泪盈眶!微信公众号:牛皮明明,ID:niupiming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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