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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独立纪录片创造了一个纪录:一部片一个镜头,长15小时

2017-04-29 李宏宇 奇遇电影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   文艺是个局 (ID:nfzmwh)


2017年4月8日上午,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雅典展区开幕。希腊与德国两国总统到场,希腊国立当代艺术博物馆(EMST)周边实施了小范围的交通管制,不明真相的过路车辆在隔离绳前默默掉头,邻近道路上排起周末少见的车龙。


卡塞尔文献展是世界最大的当代艺术展之一,以往固定在德国中部小城卡塞尔举办,五年一届,每届100天。展览中的艺术作品遍布城市各处,整个城市就成为“百日美术馆”。

   

希腊国立当代艺术博物馆(EMST)外观


本届文献展的艺术总监、46岁的波兰裔明星策展人亚当·希姆奇克在2013年就提出了大胆设想:下一届展览分别在希腊雅典和德国卡塞尔举办,各一百天。希姆奇克和十数人的策展团队很快搬到雅典住下,开始工作。

2017年卡塞尔文献展特别设计的标志是一只脖子可以旋转270度的猫头鹰,代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视角。希腊神话中代表智慧、理性、与公平的雅典娜,身边站着的就是一只猫头鹰,在西方文化中它也象征着危机预言者。


这届卡塞尔文献展的主题定为“从雅典身上学习(Learning From Athens)”。这并不是一句恭维话。


雅典是西方文明的摇篮,是现代奥运会的起源地,而今天它是希腊乃至整个欧洲的“危机之都”——债务、移民问题重重,民主政治在希腊也深陷麻烦。今天希腊居民从银行提取现金仍然受限,每人每周最多取420欧元。“学习”字眼中,反思的意味明显浓重。


希姆奇克和他的团队邀请了全球一百六十多位艺术家参加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绝大多数参展艺术家为雅典和卡塞尔展区都做了作品。艺术作品分布于雅典四十多处场地,除了专业的美术馆之外,艺术陈列还会把游客带进他们以往不大会涉足的城市空间:冷门的古迹博物馆、大学校园、市民公园、电影院、图书馆、社区公共空间,甚至艺术家小时候住的公寓。


王兵作品《15小时》

15 Hours. 2017

Digital video, color, sound

Two parts, 450 min. each


在雅典展区最大的展场国立当代艺术博物馆,王兵已布置好他的影像作品《15小时》。纪录片作者王兵是惟一受邀参加这届卡塞尔文献展的中国艺术家。

一个人怎样活过15小时


《15小时》就是15小时。


在浙江省湖州市织里镇的童装加工厂,一个工人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11点。这是15小时。2016年8月的一天,王兵用一台摄影机、一个镜头拍摄了一家童装工厂的15个小时。

“从早上7点40开始拍,8点钟工人开始工作,然后一直拍到夜里12点。”王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5小时》剧照,织里镇一景


织里镇是中国最大的童装基地,全国市场上80%的童装都出自这个常住人口约30万的镇子。镇上注册的童装生产企业一万八千多家,还有一些未必注册的周边作坊。

王兵镜头中长长的楼道几乎望不到头,楼道连通着一家家小工厂。在织里有数不清的这种长条形的四层楼,一楼铺面、二楼成衣工厂、三四楼给工人住。每一到两个铺面的垂直单位,就是一家童装加工厂,通常由一个家庭经营。


2014年,王兵从云南坐火车来到织里,拍摄一部纪录片。

“那时候一个人都不认识,谁家你也进不去,每天拿着机器就在街上瞎转。”慢慢地他们认识了一些工人,关系越来越好,很快又认识了商会的人,也就是这些企业的经营者。

“三四个月之后,好几百工厂基本上我随便进,就像当时拍《铁西区》一样,很随便,到谁家都可以吃饭。”王兵说。

 

纪录片导演王兵,《铁西区》是他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


两年时间他拍摄了2400小时的素材,同时他对这里的童装加工业了如指掌。

“如果你现在拿30万块钱去租一个门面,两个小时,你的品牌、布料、辅料、样式,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搞定,开工。生产完,全国各地的采购商就在你家门口,直接打包,一个小时之后装车,最多两天可以运到全国各地。”


织里80%以上的工人来自邻省安徽。

安徽曾想把这样的产业复制回去,但是做不成。因为这里的产业链条无比完备,而且所有环节之间已经积淀出一种稳固顺畅的民间信用关系:“采购商买完衣服打个电话,物流的人就过来了。比如说你发郑州哪个市场哪一号,直接一写装车拉走。有的都不交钱,说我卖完之后再还你钱。”

有了这样的信用体系,工厂不需要大量的周转资金就可以运转,小工厂得以旺盛生长。小厂灵活,适合童装生产——童装款式多,每款产量不能大,大型的成衣企业做不下来。


整个织里镇相当于一个巨大的工厂,但它又是由无数的小家庭作坊构成,因此它是开放的。

“如果是一个国营大厂,我根本进不去。”王兵说。

银幕上有着工厂开放性的现成注脚:每一扇铁门上都贴着密密麻麻的小广告,公共区域的灰色水泥墙上刷了太多的“开锁”“疏通管道”。 


2016年,王兵收到卡塞尔文献展创作邀约时,纪录片拍摄已完成。

他决定回织里,去一个相识女孩家的工厂拍摄《15小时》。他熟知他们的故事,但这家人和他们的工厂,纪录片并没涉及。

女孩叫婉清,20岁,有个妹妹。因为是长女,婉清不能自由恋爱,她必须和一个愿意入赘的男人结婚。在只有女孩的家庭,这是规矩。但当地男人几乎不可能入赘,只有邻省更穷的地方才有男人愿意过来。

“我们纪录片的工作人员也很年轻,二十来岁。大家关系特别好,但完全是两种命运。”王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你看着这些人,有时候你就觉得生活对人真挺残酷的,这个残酷是无形的,你无法跳出你现有的生活。”


 《15小时》剧照,织里镇的女工人


父母陪伴着婉清在自家工厂工作。她很难摆脱,因为眼下这个工作对她来说是收入最好的。

逃离父母的意愿去过更“自由”但更困苦的生活,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知识和教育。那里的多数孩子只念完小学,十三四岁就工作了。

婉清15岁在家里工厂干,“现在20岁,干了5年,未来的10年还是这样,可能要干到40岁。农村的女人到了40岁,这一辈子已经不可能有任何的变化。”王兵说。


“真看完《15小时》,你就看到和我们并行生活在世界某个角落里的一个人,这一天他是怎么活过来的。每分钟我都没省略,他真实的活着就是这样。”

一个人怎样离开



王兵当然不会要求谁看完《15小时》。

这件作品的“时间试验”背后有清晰的观念:


从古到今所有电影的一个逻辑,就是压缩时间。100分钟内,可能讲了一个人一生的故事。电影的时间是导演给的,我给你100分钟,你就在电影院看100分钟。但展馆里的影像叙事,时间是观众给的。既然时间由你自己决定的,那我给一个全部。我给你一个真实的时间,你自己去剪接吧。你想看15个小时也可以,你看5分钟也没问题。


在雅典EMST展馆里,《15小时》不得不分成两半来放映——展馆每天的开放时间也到不了15小时。每周二、四、六放第一个450分钟,周三、五、日放第二个450分钟。


 展厅现场。王兵认为观众想看15个小时可以,看5分钟也没问题


拍摄用一台高清摄像机索尼F3。原配电池只能持续拍摄约2小时,外接电源很大,不方便移动。

王兵与另一名摄影师交替拍摄,换人同时也换电池:先把外接电源插上,然后取下电池,换上新电池,再拔掉外接电源。插拔中,稍有不慎就断电关机,赶紧重新开机。第一条15小时长镜头,中断了四次。


休息两天,王兵决定再拍一条,这次专门跑上海买了可以背在身上的大容量电池,一个镜头完全没中断。

但那几天老板催着赶工,工人已经累得不愿意干,画面内容显得懈怠,不生动。判断一番,他还是选择了略有瑕疵的第一条《15小时》。

 

选择在浙江织里拍摄纪录片,因为这里相当于一个巨大的工厂,但它又由无数的小家庭作坊构成。“如果是个国营大厂,我根本进不去。”王兵说。


6月10日德国卡塞尔展区的展览揭幕前,王兵得交出他的另一部作品。

这次不再是原始时间,而是大约90分钟的叙事影像《方秀英》。眼下他正忙着剪辑,纠结于怎样让片子既合乎艺术展馆的标准,又能兼顾电视台的购买要求。

卡塞尔文献展邀约艺术家创作,但并不提供创作经费,他必须尽量想办法覆盖掉制作成本。


《方秀英》记录了方秀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时光。线索仍然来自拍摄织里童装工业纪录片的经历。

在织里,王兵和一个开店专卖缝纫线的妇女相熟,她常说起她妈妈,王兵就问,那我去你们村拍你的妈妈吧。好好,我带你去。


病中的方秀英躺在床上,已经来到生命最后的时光。

“她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只是躺在那儿,你说你怎么拍?”王兵拍了一个多小时,想出一个办法。

他用一台摄影机拍摄方秀英的近景,80毫米镜头,离老太太一米远。“她能辨认出她女儿。当她女儿坐在那儿的时候,她拼命用手去抓她。有人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动,她会去注意某个地方。”


另一台摄影机叙述这个村庄的其他人。所有的老头老太太都跑过来每天陪着方秀英,摸摸她这儿捏捏她那儿,讨论她身体的状况。冷淡的机位和写实的大广角镜头把整个屋子收在画面里。


“他们看着自己的一个同龄人将要去世,有一种很世俗的关爱。虽然他在看电视,好像也不关心她,但他坐在这个床上,能待几个小时,陪陪她。这就是现实世界里的情感关系。”王兵设法把这种外部动作很少的状态,塑造得生动、丰富,让观众感到那种情感关系。


方秀英的小叔子每天来看她。王兵也拍摄了他的生活:老头每天划个小船,去河汊里电鱼,一天下来也捞不着几条鱼。

“太湖流域,我们过去想象当中的鱼米之乡,那是整个中国大陆架上最富饶、自然资源最好的一个地区。”


方秀英的儿子也来看她。儿子把她的上身托起来:“哎,你认识我吗?妈妈,你认识我吗?”

“生命之间那种对话特别滑稽。”王兵说,这个片子里没有任何伤感的情绪,“就是活着和死亡的那种牵制关系。活着的人就是在岸边,死了的人就在水里边。你眼睁睁看着生命就在这两极之间,不可交流,不可改变,没办法。”


拍到后来,方秀英的女儿说,王兵,你能不能不拍了,我们村子所有人都受不了了。“我还是厚着脸皮,耐着性子把这个片子一直拍到最后。”


方秀英的最后一天,王兵早早把机器在她床边架好,她的眼睛透亮,似乎在观察整个世界。

“我用的机器特别好,4K,清晰度极高,她眼睛里边的血丝都清清楚楚。她一个人沉浸在她的世界里,过一会儿她就哭,眼泪哗哗流下来。慢慢慢慢她的头就转过去,然后躺平,表情里边是一种绝望。”


另一台摄影机讲述村庄的那个夜晚。

一个男人从方秀英床前跑出来,跑到街上,就在镜头前告诉王兵,再有10分钟她就死了。

刚刚把她的衣服都穿上了,这一换上衣服,人很快就会离开。

室内的摄影机已经撤到最远端,画面里再没有方秀英,只有围着她的村人。


陕西人王兵是带着求知的命题进入长江流域的。

“我想看看长江流域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那个地方人的思维是什么样子。我就给自己一个时间,居住在那边。”


《方秀英》的拍摄主要发生在2016年的6、7月。那时他已经在织里拍了两年多纪录片,那里不管安徽人还是浙江人,“你说一句话,我会知道你在想什么。纪录片就有这样的好处,实际上是你生活经验的扩展”。


江南水乡不再只是“小桥流水人家”式的概念。

站在方秀英的村子里,王兵可以很快了解村子的经济条件,人们对钱的看法,对生活的要求,对死亡的态度,相互的情感和交流方式……

“跟黄河流域完全不同。”王兵感慨而自信地说,“整个水乡的那种湿漉漉的,阴郁的生存的感觉。我把它彻底拍出来了。”



本文首发于2017年4月27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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