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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被学校记过「过」的少年兜里都至少有一张他们的专辑

2017-11-15 鲸鱼 奇遇电影




1993年,Radiohead在MTV Beach House演了两遍《Creep》。


台下的青少年随着震耳欲聋的乐声振臂欢呼,主唱Thom Yorke却突然跳下舞台,一头扎入海水之中。


两个惊慌失措的保安见状赶紧扑过去,把瘦巴巴湿乎乎的他打捞起来。不明真相的观众们却把这当成了另一场表演,仍然在舞动。


这是Radiohead第一次在名声面前崩溃。


把他们推到如此尴尬境地的,不仅是世界名曲《Creep》,还有制造了其中失真吉他音的男人,Jonny Greenwood。

Radiohead, 1993, MTV Beach House



隐 形 巨 星



有相当一部分Radiohead的歌迷对Greenwood肯定是陌生的。这很正常,因为从乐队爆红的第一天起,此人就一直试图用沉默降低存在感,无限接近于透明状态。


可是,如果没有这个隐形人,Radiohead根本不可能存在。


Greenwood曾被滚石杂志评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吉他手之一,而他本人的造型和性格,却和这个传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萌。


拍摄宣传照时的Radiohead,红圈里那位长发驼背少年就是Greenwood


在Radiohead的现场演出录像里,你通常很难找到Greenwood,因为他总是站在舞台侧边,于某个黑暗的角落拨动电吉他,制造出巨大的音墙。


尽管台下躁动的人群陶醉于此,纷纷扭出各种高难度动作,还向角落里的Greenwood投去崇拜的目光,但舞台上的他永远保持着置身事外的冷静(漠)。


除此之外,你也很难看到Greenwood的表情。


他万年不变地蓄着长长的留海,盖了住大半张脸;长期穿着松垮的T恤和运动裤,遮住瘦削的身形。


在他的书包里,你总能找到一本图画小说和一张古典音乐专辑。


这些毫不酷炫的玩意儿,就像便携式的心灵花园,让他与摇滚明星的形象始终隔着十万八千里。


显然,Greenwood处心积虑地想让大家忘记他,但你绝对有必要记住他的名字,Radiohead的乐迷甚至可以考虑将这几个字母文在身上,对,就文在「Thom Yorke」旁边。


毕竟,Jonny Greenwood,是Radiohead诡异音符的编织者,只有他能把Thom Yorke粗糙的小样变成完整迷人的乐曲。


Greenwood近照,国内的乐迷亲切称呼他为「绿木」



从 On A Friday 到 Radiohead



Greenwood初玩摇滚那年,Radiohead还叫On A Friday。


当时的他15岁,是学校少年管弦乐团的成员,却被Yorke学长和亲哥哥Colin Greenwood的摇滚乐「蛊惑」,上了贼船。


在乐队的五个人里,Greenwood年纪最小,却是唯一正经学过乐理知识的人。不过On A Friday的全体成员,对想做怎样的音乐,都只有一种青春冲动,没有准确的规划。


八十年代末被贴上「英式摇滚」(Britpop)标签的音乐已经变得齁甜,On A Friday讨厌这些陈词滥调,模模糊糊地想去做点不一样的东西。


于是,他们在爵士、先锋、20世纪古典乐或电影配乐里找方向,对当时年轻人最爱的盯鞋(shoegazing)不闻不问。


乐队成员早期照片,Greenwood嫩的滴水(并没有)


到了1987年,乐队里除Greenwood以外的四人都已高中毕业,即将去外地上大学。


在中国,很多高中乐队就是这么解散的,On A Friday也一度苟延残喘,只能在周末和假期的时候挤时间小聚排演一阵。


乐队甚至解散过,创作之路也走的断断续续,可是有一天,Slowdive的制作人Chris Hufford走进了On A Friday驻唱的耶利哥酒馆( Jericho Tavern)……

后来发生的事没什么新鲜,每支成名的摇滚乐队被大型唱片公司签下的经历都大同小异。


Hufford牵线的EMI合约,预定了乐队未来的六张专辑,Yorke也按照公司要求改掉了On A Friday的土气乐队名。


报纸上稍微提了下乐队改名的事,没人知道radiohead未来要火成什么样


Yorke从Talking Heads的专辑True Stories里面选了一首单曲《Radio Head》作为五个人的新身份。有趣的是,这张专辑恰巧是1986年发售的,那是Greenwood加入乐队的第一年。


我肯定是过度联想了,但冥冥之中Greenwood对Radiohead的重要性或许已经嵌入命运。


要知道,他为了这支乐队,可是在大学毕业的前三个星期,干脆地,


Radiohead的乐迷应该庆幸Greenwood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双学位(心理学和音乐)。


一年后,正是因为他在《Creep》里拨动的吉他琴弦,才震碎了无数悲伤小青年的心,也把Radiohead正式写进了摇滚音乐名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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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 a Creep



「一朝悲歌成金曲」(《乌云典当记》,万能青年旅店)也许是形容Creep的最佳句。


这首早就在网易云上999+的「著名摇滚歌曲」,曾经因为「太过压抑」(too depressing)被BBC Radio 1列入黑名单。


当年的NME也在评论Creep的时候写道,Radiohead是一支「胆小的摇滚乐队」(a lily-livered excuse for a rock band)。


这些人批评的都很有道理。


《Creep》就是压抑的,胆怯的,畸形的。


歌里的「我」没有完美的身体,却渴望完美的灵魂;爱上了一个人,却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接近那个完美如天使的「她」。最后,「我」只能自嘲为Creep,Weirdo,看着「她」又一次逃离。


当年唱着这些的Yorke,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想象一下,如果把主唱的音轨单独提取出来,那他听起来肯定和某个醉汉的街头嘶吼无异,但有了Greenwood的吉他失真音效在副歌响起前轰然倒塌,那瞬间的自我毁灭感,让这首歌完全进入了另一种境界,也让我不得不摁下暂停键才有余力敲完这段文字。


从此之后,Greenwood发了狂的吉他攻击就成了很多乐队竞相模仿的对象。但想要达到这种如同噪音的效果并不是乱弹琴那么简单。


他的狂野是经过周密计算的。


他知道怎样在Yorke的情绪爆发之前做出铺垫,还尤其懂得如何制造暴风雨前那种令人不安的平静。


即使是高潮处的一声轰鸣,也不是毫无节制的。


Greenwood在短暂的爆发之后,又迅速找回了副歌部分规律的扫弦,继而重回安静压抑的主歌,让人感觉不到突兀,反而像目睹了一场时断时续的真实哭诉。


Thom Yorke在1998年的费城演唱会上干脆把Creep的话筒对着观众,脸转向一边,这时候的他已经对这支歌相当疲倦


这首歌爆款了,Yorke因此一度对之深恶痛觉。


1997年的《OK Comuputer》果断丢弃了「Creep」式的气质,进入了对主题及音乐可能性的更深一级探索。


已经封神的《OK Computer》到今天,正好是20周年


Greenwood也在这张新专辑里玩的更开了。


他受波兰作曲家潘德列斯基(Krzysztof Penderecki )的启发,在《Climbing up the Walls》里构筑了一堵完全由四分音符组成的音墙。弦乐声彼此纠缠对抗,听的人感觉自己也在徒手攀爬质地粗糙的水泥砖墙。

在Greenwood之前,没有任何乐手发出过类似的声音。而和Radiohead同时期的摇滚乐队,更是浸泡在一片「苦中带甜」的和谐律里。


传统的摇滚乐,即使用到弦乐,也总会用它强化旋律,或是增加歌曲的丰富性,给听者制造一种温暖的包裹感。即使是像Pulp这么神经的乐队,使用的提琴音也还是优美飘逸的。


但是Greenwood不一样。他用和弦制造的是不和谐的氛围,就像把提琴丢给一个重金属吉他手肆意摧残。

如前所述,《OK Computer》火的毫无悬念,这吓到了Radiohead。


他们在一夜之间成为传奇,进入了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大厅,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Grant Gee在纪录片《Meeting People is Easy》里跟拍了处于人生巅峰的乐队五人,但他捕捉到的却总是几位「巨星」躲避镜头的尴尬神情。


尤其是Greenwood,当某家媒体提出要对他做一个五分钟访谈,他找遍了拒绝的理由,就差没有假装流鼻血了。


导演Grant Gee故意用黑白画面和鱼眼镜头拍摄台下的观众,气氛极度压抑,却正是Radiohead当时的心情写照



推 翻 重 建 Kid A



巡演结束以后,Radiohead准备和过去的一切挥手道别。


他们甚至抛弃了吉他贝斯鼓的标准摇滚配置。Greenwood因此搁置下创造过无数传奇的电吉他,去市场上买了个廉价的beatbox,在家捣鼓起来。


最开始,一切都糟糕透顶。


Greenwood也不是天才,他需要时间摸索和学习,演奏Radiohead追求的「新音乐」。


另一方面,红的发紫的乐队也丢下了趁着热度,猛发单曲或现场CD狂赚一轮的良机,选择了等待,等Greenwood慢慢把抽象的想法孕育成理想的现实。


三年后,再回到录音室的Greenwood已经从吉他手变为多重乐手。


他很忙,要操纵吉他、键盘、中提琴、电子鼓、马林特琴等等,甚至还写了自己的作曲程序,用sampling,looping等电子乐技巧一步步扩大Radiohead的疆界。


由此得来的《Kid A》是乐队亲手撕掉自己摇滚乐队标签的一次商业自杀。


有人爱它,有人恨死它,说它「故作深沉」(intentionally difficult)。专辑中对minimalist和电子音乐的关注太过超前,难免不顺耳。


已经习惯了电子乐的我们现在重听Kid A当然会轻松许多,但在21世纪初,这种东西还没有走入主流视野,多半只能在柏林某家地下club里引发一小撮人的神游。


褒贬不一的《Kid A》

也是从《Kid A》开始,乐队的创作变成了以几个和弦、一段旋律、甚至是某个曲速为基点,慢慢编织出成品的过程。


而让这些碎片能够集结成曲的人,就是「组织者」(arranger)Greenwood。


Greenwood对自己的定位,就是Radiohead的「组织者」,把其他成员抽象的想法变成最终的音乐



「组 织 者」变「作 曲 家」



童年时期的Greenwood就不自觉地训练过自己,从残响中再创造音乐。


家人常常载着小Greenwood,一边听各种磁带,一边驾车行驶。车里的低保真音响播放过莫扎特的圆号协奏曲,西蒙&加芬克尔的乡村民谣,或《花鼓歌》《窈窕淑女》里的音乐剧唱段。


每当一盒磁带放完,车内重归寂静,Greenwood就会伴着引擎转动的声音,回想刚才乐声中的细节。于是,工业白噪声与记忆中的旋律不知不觉融合到一起,成为了Greenwood日后风格的雏形。


这张终于把Greenwood拍出了帅的质感


Greenwood说他最喜欢在安静的空间里听琴弦奏响的声音。那里不会有任何扩音器,只有无限逼近彼此的人和乐器。


「感觉就像是走进一家电影院,坐在巨大的银幕前,完全不知道影片的前几分钟会发生什么。」


所以,音乐对Greenwood来说,是图像化的。


他会涉足电影配乐,简直是理所当然。


2003年,Greenwood为纪录片《生之颂》(Body Song, by Simon Pummell)制作了14首配乐,用到了弦乐、钢琴、打击、电子等多种音质,还采样了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怪声儿。


看到这里你也许已经知道Greenwood对Radiohead至关重要,但如果没听过这张配乐集,你绝对想象不出此人居然还有更厉害的一面。


Bodysong拍摄了人体内各种奇妙的生理机制


他的作曲天赋在Bodysong里简直爆炸了。


14首曲从古典,到自由爵士,到电子,再到氛围,无不老练。请问这样的Greenwood不是怪兽还能是什么??

玩爵士的Greenwood你在Radiohead的专辑里可没机会听到


可想而知,被Bodysong震住的人有很多,其中就包括一位名叫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TA)的导演。


PTA和Greenwood,天雷勾动地火



PTA 的 勾 搭



其实PTA对Greenwood在Radiohead里发挥出的重要作用早有察觉。他觉得这样一位乐手,不应该只在乐队里搞搞吉他。


「只要有机会,他肯定会在电影配乐方面做些有趣的事。而我,则在等待这个机会。」


几年后,机会最终来了。


某天,PTA去看了Greenwood和交响乐队合作的Bodysong演奏会,随手bootleg了几支曲子,就去后台找到一头乱发的沉默乐手,告诉他,自己想要更多这样的音乐用在新拍的电影里。


Greenwood当即接受了PTA的邀约,但是二人最开始的合作并不「顺利」。


不知道为什么,Greenwood总是担心自己达不到导演的想法,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不,我做不到」,或者干脆就是「我就是不能这么做。」


问题是接下来他又会给PTA发去几十分钟的音频文件,曲曲都超出导演预想,好听的惊人。


在Greenwood一次又一次的怯场又成功后,PTA得到了《血色将至》里寒入骨髓的原声音乐。


《血色将至》原声碟


在这张OST里,Greenwood即使受到剧情的「限制」也依然做出了实验。


如果你觉得这个词太抽象,可以比较着听几首汉斯·季默这样的老牌配乐师作品,绝对能最直观地感受到Greenwood的出奇。


巧的是,今年BBC的《蓝色星球2》刚好同时请到Radiohead和季默合作配乐。后者一见到Greenwood就异常紧张,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搞砸他们的音乐,他们不是一般人。」


汉斯·季默本人公开承认Greenwood是他偶像,今年二人因为《蓝色星球2》第一次碰面,季默秒变小粉丝,追星让他陶醉


在《血色将至》的原声带里,不论是让人汗毛倒竖的级进滑奏开场曲《Wide Open Spaces》,还是螺旋式断奏的《Future Markets》,亦或是高潮部分极其惊悚的不和谐乐段《Henry Plainview》……随便挑一首你嗅到Greenwood与世人格格不入的气息。


这些在《Creep》里得到过浓烈的展示,后来逐渐被内化为Greenwood对自身的实验。正如同「美好药店」在专辑封套上引用的那句尼采——「我们想成为自身的实验和实验动物」。

有人说过,给PTA的电影配乐,无异于在影片中饰演主角。由此看来,还没有拿过奥斯卡最佳配乐奖的Greenwood也许可以角逐一下最佳男主角。


不论是《血色将至》《大师》《性本恶》,还是的确有Greenwood本人出镜的纪录片《Junun》,记忆中的影像总是少不了特定的配乐。


可以说,没有Greenwood,这些电影就会是另一副模样。


《Junun》里的Greenwood,PTA应该是很了解他,没有强迫他对着镜头说话

Jonny Greenwood电影配乐作品

2003 – 生之颂 Bodysong

2007 – 血色将至 There Will Be Blood

2010 – 挪威的森林 Norwegian Wood

2011 – 凯文怎么了 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

2012 – 大师 The Master

2014 – 性本恶 Inherent Vice

2017 - 幽冥端绪 Phantom Thread

2017 - 你从未在此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幽 冥 琴 音》



今年圣诞节就要上映的PTA新片《幽冥端绪》(Phantom Thread)最近也放出了新版预告,我一耳朵就听出了Greenwood的配乐手笔。实话说,这对我比丹尼尔·戴·刘易斯的息影更有诱惑力。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u0564oqsw4i&width=500&height=375&auto=0


仅仅是2分15秒的预告,音乐就发生了好几次微妙的变幻。


开头轻微的敲击声,以Greenwood最爱的马特林琴音为铺垫,埋下一丝奇闻异事的诡谲感。后续的钢琴堆叠,听上去是在重复,却会随着片中人物情绪的变化发生短促的转折,时起时落。


而在冲突爆发之前,我们果然又听到了Greenwood最擅长制造的紧张乐段。


熟悉的弦乐四分音撕扯着,叩击心灵。最后几秒,音乐在人物的对话中退场,没有喧宾夺主,又在Phantom Thread的花体字出现时,以哀伤又沉静的钢琴声形成完整的体验。


Greenwood目前已经完成了《幽冥端绪》主题乐段的谱写,还毫不吝啬地把曲谱po到了自己的Twitter上,供大家学习交流


今年,Greenwood 45岁,看上去仍然只有15岁。在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的身体依旧会不自然的向后瑟缩一下,如同预见到了某种未知的袭击。


Yorke说Greenwood对安全感没有执念,相反,他喜欢追求双脚悬空的紧张感,「他会把你脚下的大地一把抽开。」


谦虚的Greenwood也觉得自己的特点是「不确定性」。虽然他的水平「很业余」(太谦虚了吧...),可他有把握说,任何听着他演奏的人,都无法预知音乐接下来应该走向哪里。


「为什么要有‘应该’(should)这种说法呢?」,Greenwood反问,「你要用尽所有可能的前沿技术,坚信当下,直到做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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