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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监制的那部诗人片,终于显露了真容

2017-11-17 雷米 奇遇电影




韩东今年56岁,过去他被标签的身份是作家、诗人;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导演。


电影处女作《在码头》入围了今年釜山电影节的「新浪潮」单元,在「电影人之夜」酒会上,他那标志性的光头穿梭于各种社交圈子和觥筹交错之间,显得极具辨识度。


在所有人忙碌于社交和问候、高谈阔论的时刻,在这个英语和各国语言混杂的场合,他的存在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如同一颗认真的圆锥一样,稳稳立在自己的位置上。


然而碰到对胃口的人,他还是很健谈。他讲的普通话挂有江苏口音,语调沉稳而富有节奏感,语句重音分明,令我印象深刻。哪怕他是在阳台抽着烟闲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仿佛带着某种演讲的郑重感。


后来我才得知,那是电影节期间韩东所参加的唯一一次酒会,而参加原因则是制片人下令「必须参加」。


电影节前半程每晚都有酒会,但在这种电影人的交际场合,韩东永远是稀客一名。用他妻子的话来说,是因为他「内向害羞」,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有点「社交恐惧症」。


《在码头》一位年轻人制片代表表示,在釜山,他们是个松散自由的组织,他基本每天早上都会收到韩东导演的消息,「今天自由活动」。言至此处,仿佛带着种「不像是来参加电影节」的落憾之感。


次日下午四点,我在与电影节官方约好的访谈室见到了韩东。他刚刚结束电影节最后一场映后问答活动,与制片、宣传等几人走了过来。


这天他戴了一顶薄线帽,访谈开始,他将帽子摘了下来。


韩东在贾樟柯《天注定》里客串一个去东莞找小姐的嫖客,颇让观众印象深刻



写作者生活



「1978年大学毕业,大学毕业以后,在西安待了两年……」韩东缓慢地回想着,突然又迅速更正了时间——「噢!不是78年,(我是)82年大学毕业,84年回南京,然后就基本上一直生活在南京了。」


56岁的韩东已经在南京居住了34年。


作为一名写作者,他的生活很规律,甚至比任何上班族都更加规律。在开始拍电影之前,他基本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到工作室写作,下午六点左右下班返家。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包括大年三十、大年初一,只要没有私事,他都会风雨如一日地照常去工作室写作。


和许多在家中进行写作的人不同,从二三十岁起,他就常常在工作室写作。对有一定精神洁癖的韩东来说,家是居住、睡觉、洗漱的日常空间,家人与朋友的在场也会对他的写作形成干扰。


「如果(是)你不认识的人的话就无所谓。像海明威写《流动的圣节》,他讲在巴黎的那段日子,一大早起来到咖啡馆去写作,看到一些客人,那些人跟他没有关系,他反而一点事儿都没有。但如果是朋友、家人,在旁边绕来绕去,写不了东西。」


韩东90年代已成名,和鲁羊等人组成当时南京的作家群体


年轻些的时候韩东也经常参与一些诗人、画家、艺术家的聚会,多是朋友圈子,不像如今许多活动是以艺术之名聚会。


现在的南京也经常会有一些讲演、研讨会、画廊开幕等活动,「这个我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我反正有社交恐惧症,不太愿意去。」


哪怕是文学圈子里的活动,90%他都会拒绝,「文学嘛,我主要写就行了。」


韩东称自己是一个「完全不热爱生活的人」。对于生活要求极其简单,他强调自己的用词,是「简单」,而不是「朴素」。尽管他也随气味相投的朋友吃喝聚会,但对物质生活并无执着。


对于「简单」,他解释说,「就是无所谓,好的也行,差的也行,(我对这个)没有概念的。」


虽然从作家转做导演拍了电影,但他诚恳坦言,自己对电影的热爱并不像普通的电影人那样强烈。他所感兴趣的是制作与创造、电影作品的从无到有的过程。尽管和电影人合作已经很久,但多数带着一种「玩」的性质,从不曾想过自己有天去做导演拍电影。


「以前也有别人问过我,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突然去做这个电影,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厌倦,对生活方式的厌倦,可能想要做点别的。再加上这些年和电影人有些接触,看到他们的工作,觉得很有意思。」他笑着说,「刚开始要拍电影时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生于1961年的韩东从五岁时开始经历文化大革命,解禁之后他开始接触一些文革之前的老片子,《红色娘子军》、《甲午风云》等,80年代也会看张艺谋的《红高粱》等。作为文学圈的人,他看到了不少第五代导演将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也意识到了中国电影与文学的交融。


「在诗歌这个层面上,我们和他们(第五代导演)是同时的,在绘画上,四川的新浪潮,何多苓他们一批画家、陈丹青,文学上马原,诗歌上北岛,其实都是在一个平面上起来的一个年代。我那个时候也看他们的电影,他们也读我们的东西。80年代是很特殊的一个年代,因为一下子一些刺激进来了,要立刻见到成果,大家就开始动手做自己的东西。又碰上这代人,正好是青春年少。」


因为出身文学,以及并不是「那么地」热爱电影,韩东与电影圈之间产生了一种天然理性的距离。这种距离使他对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持有更加清晰的认识。谈到自己的身份,他丝毫不带犹豫地说,「这个项目完了以后,你就不是导演了。」


他更愿意将自己定位成「作者」,即创作作品的人,至于是诗人、作家还是导演,并不重要。



「五百万」与真实的荒诞



2008年,贾樟柯筹备新片《在清朝》,邀请韩东为他写剧本。


这是韩东第一次接触电影,之后他又先后写了四部剧本。但是,当问起突然拍电影的契机时,他讲述了一个颇为荒诞的「导火索」故事。


2015年,韩东的一位作家朋友正在为某部电影写剧本,有位老板是该作家的粉丝,说要跟投五百万,并对作家说,「你自己拍也可以,我给你玩呗。」


作家朋友说,「我不要,我不要这个钱,我哪能拍电影啊!」


当他对韩东一说,韩东动心了——正好自己之前也写过剧本,去过现场,想要尝试一下拍电影。


于是韩东就跟朋友说,「好啊!要来我拍啊!」作家朋友转而向老板要资金,然而此老板却语焉不详,最终淡出了他们的视线,所谓的「五百万」投资也变成了子虚乌有的传说。


对那位作家朋友而言,也许拍电影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韩东却并没有就此作罢。


「五百万」的传说作为一个契机将他引到了这个位置,他生出了想要自己拍电影的想法。尽管后来这投资消失无踪,但韩东想得很清楚,这个地方不行就另找投资,一定要将这个计划完成。


「电影就是像泥潭一样的,越陷越深,但是呢对我来讲,不完全是被动地越陷越深。其实在任何情况下,因为我不是电影出身的,我不搞电影也死不了人,任何情况下我都可以抽身。但我就是想要把这个事情做一次。」


韩东有不少作家朋友也踏足了电影圈,比如李红旗、尹丽川。但他告诫自己,不要找文学圈的朋友合作。


「第一,(如果)合作这个,有可能朋友就会做不成了;第二,我要做这件事必须从零做起。我要和专业团队合作,所有的事情都要走一趟。」


带着这种事必亲为的执拗,韩东联系到了老朋友贾樟柯。他与贾樟柯相识于1999年,两人对艺术态度相似,彼此互相欣赏。他习惯称贾樟柯为「老贾」。


韩东与贾樟柯在片场


2015年11月,他给贾樟柯发了条信息,内容十分简单,类似「绑架」。「老贾,我要拍片子了,你来给我当监制。」


贾樟柯只回复了他四个字,「全力支持。」


这下韩东很开心,「全力支持,就OK了。他(贾樟柯)估计也没想到我会(真的做),说老贾来当监制、来帮个忙,我们搞个东西(这种事),老贾也应该碰到的也挺多的。但我是有一点顺竿儿爬,哎,哥们儿你答应了,OK。」


在电影拍摄期间,韩东又经历了另一种荒诞。


他将电影的外景选在了黄石,正是由于上看中了窑码头的景色。码头上去有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有陡峭的几百级台阶,景色很美,于是他决心在这里拍摄。然而真正去拍的时候遇到涨水,台阶完全被淹掉。


幸运的是,黄石景观丰富,他找到了其它所有的外景地点。拍摄期间,他一直盼望着上窑码头的水早日落下,但事与愿违,最终还是没拍成码头。


「什么景都找到了,就是最初吸引我来的那个东西没有了。我这个电影的主题是荒诞,我讲的荒诞就是这个东西。」


最终韩东和拍摄团队不得不沿江另寻码头进行了拍摄。


韩东和《在码头》剧组在拍摄现场 Via 刘勇宏微博


无论是「五百万投资」,还是「上窑码头」,这些都成为了韩东做出决定的契机,而当他像运动员一样真正起跑,才发现这些吸引自己的奔跑的决定元素早已不复存在,或者说并不成立了。


幸运的是,在世事变化的荒诞中,韩东并没有轻易因为外界因素停下脚步,也许正是因此,他才能够顺利完成电影,稳稳到达终点。



「异质性」作家电影



韩东的电影处女作《在码头》改编自他的同名中篇小说。


诗人王树、欧阳和一位粉丝小夏坐轮渡送别另一位诗人丁子,因为错过火车而转乘轮渡,滞留在码头时偶遇地痞白皮,白皮怀疑诗人背包中有「东西」,双方争执不下,几经辗转,折腾一夜直到天亮才离开。


《在码头》正式海报


电影以诗人和地痞为主角。


与其它电影中的诗人角色不同,《在码头》为我们带来了一种意外的亲切感,其中的故事不再专属于知识层或精英阶级。所有的人物被放在同一个平面上观察。


丁子向码头小卖部女店员吟诗,赢得她的好感,到最后二人重逢,这部分或许带了些大男子主义幻想色彩,但这种「成功」,它未必不是意味着一种反向的讽刺。


问题在于,人物情感刻画太过单薄,令人感到莫名其妙——而在整部电影中,这样莫名其妙的地方其实还很多。


「这个电影的缺点正是它的优点。」提起观众们对这部电影的两极化评价,韩东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像我这样的一个电影,表面看起来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但就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他的这句陈述极其准确地印证了我看完电影的感受。首先,这决非一部电影出身的导演拍出的作品,这句话可以理解成褒或贬;其次,正如韩东自己所说,确实感觉有些「不对劲」之处。


与原著小说相比,电影中增加了片头的饯行和诗迷小夏的登场等部分。台词风格与小说文本较为一致,但电影整体给人的感觉更加非现实。


与其说是电影,不如说它更像是一部在局限空间内展开的戏剧。虽然看起来如同一场聚集众人的热烈群舞,但其内核的荒诞和幽默感却是冷调的。


「我明确地感受到,有一些东西在我观看的电影里面是没有的,所以我才想要拍这样一个『异质』的东西。」韩东十分认真地说。


他尝试的这种途径可能会让一部分观众感到水土不服。放在电影中显得有些夸张尴尬的表演与念词迎合了荒诞和非现实的氛围,在别处可能并非如此,但在这部电影中却似乎恰如其分。


《在码头》剧照


片中有几段对骂令人印象深刻,虽其中一些不免有些「过度展示」的嫌疑。徐姐骂人的那场还是成功地触到了电影节观众们的笑点。地痞白皮的兄弟们以老二为首到码头抓诗人丁子,值班的徐姐将丁子藏在自己房间。她一人出门应对一群地痞,对他们挥刀并破口大骂。


在拍摄这场戏时,饰演徐姐和地痞老二的演员之间爆发了冲突。「徐姐」入戏太深,直接拿起拖把扔向「老二」,砸到了他,她又拿起菜刀挥来挥去,「老二」真的被吓坏了,生怕自己随时会被这个失控的女人砍到。


饰演老二的是这部电影的执行导演张跃东,拍过不少电影,经验丰富。他对饰演徐姐的演员发了火。「你什么表演体系啊,有你这么演戏的吗?会不会演戏啊!」


韩东像讲述一场喜剧一样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张跃东)被砸了,吓到了,上升到表演体系,认为她这种全盘投入的表演体系是有问题的。我(对他)说,你一边歇着,挺好的表演啊,挺好的。」


后来在他的调解下,女演员向张跃东道歉。当这场戏拍完的时候,片场所有人纷纷鼓掌。


韩东在拍摄现场


「这个电影,好像还有点高潮,有点冲突,但这个冲突怎么又搭不上了?——就是这个意思。不是按照传统叙事方式来进行的,传统叙事方式我也会,我也懂。但我是故意的,这个方式很奇怪。」


不同于可以立即引爆人的搞笑和幽默,韩东认为生活中的荒诞其实是一种过程。


当提到片中出现的「鸡」和「鹅」的时候,他说,「荒诞是慢半拍的,你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这个荒诞已经被接受了。」


与许多作家由写作转战电影圈的意图和经验完全不同,韩东试图将自己不曾在电影中看到过的对现实的理解通过《在码头》呈现出来,他称之为「一种异质」,他强调,是「异常」的「异」。


「电影是一个伟大的载体,她能够容忍这种异质的进来,这是电影的自由和伟大之处。我并不想拍一个我认为的好电影。这可能是我和以电影为事业的人的不同。我只是要拍出一部和我的某种东西比较相应的电影。如果这个电影没有我,谁都能拍出来,那就不用拍了。」


尽管电影最终并没有在釜山电影节收获任何奖项,闭幕式红毯活动一结束,他们一行人一起去烤肉店吃了顿夜宵,庆祝电影没有拿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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