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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那个为塔可夫斯基画电影草图的人

2017-12-18 鲸鱼 奇遇电影


✎1957年开始的美苏太空竞赛持续近20年,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美苏诞生了很多以太空为题材的科幻电影,其中具有代表性又被后人念念不忘的是1968年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和1972年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塔可夫斯基非常不喜欢前者,作为回应一般,《飞向太空》诞生。


《飞向太空》从1970年开始筹备,历经两年,期间还罕有地出了外景(片中未来城市外景来自日本银座,当年苏联人出国并不比现在的中国人容易),终于拍竣,1972年5月在戛纳首映后大获成功,不仅舆论赞美,它在票房上也取得不俗的成绩。


最近,一批《飞向太空》太空船内部设计草图被发现。在这些极尽精致的电影草图后面,是另一个不为人知故事。



1


认识他的第一年,我住在莫斯科一栋集体公寓的走廊里。他来我家看我,背靠一面墙,双腿伸不开,只能架在对面的墙上。


在此之前,我的世界只有阅读,画画,和新婚妻子维多利亚。


我身无分文,饥寒交迫,是标准的苏联青年艺术家。


我画的我和妻子


激进的六七十年代推着我丢弃了父辈的诗意,撕破了长官的现实主义。爸爸骂我亵渎,跟我决裂,我则义无反顾,成了莫斯科每间廉价短租房的国王。


我,我画的父亲,和我的父亲


谁能在俄罗斯过上好日子?十九世纪的涅克拉索夫这么问过,却一直没等到答案。但依我看,谁都能。


即使没有面包和格瓦斯,画着「儿童画」写着「哲学诗」的我,搂一搂妻子,就摸到了所谓的好日子。


我的自画像


辗转到佩尔洛弗卡那条走廊「公寓」的时候,我有幸得到了一台家用电器——电话机。也许命运早有安排,朋友康察洛夫斯基正是通过它,告诉我,有个人想过来看看。


这人的名字我只在报上读过。他前阵子刚拿了威尼斯金狮奖,正在拍一部史诗级作品,好像叫《安德烈·卢布廖夫》。


他怎么会来找我?该死的康察洛夫斯基一定是开玩笑。


不管了,要来就来吧。


我放下电话,甚至没想到收拾房间。


直到几小时后,我亲眼看到他、维迪·尤索夫(Vadim Yusov)和瓦洛佳·维索斯基(Volodya Vysotsky)挤在我那狭小的走廊里,试着找一处坐的地方,这才被现实击中。


报纸上那个人,现在就在我家。


聚会上的他(中)


我不记得那天和他聊到了几点,也不记得他后来是怎么回去的。也许他根本没走,就在破沙发上睡了一夜,身边散落着我的画和笔记。


这就是我们友谊的开端。

2


后来,他经常来我的走廊玩通宵,我也时不时会去莫斯科电影厂找他。


在那里,他的《卢布廖夫》遇到了不顺。开头第一个飞翔的画面,总是摆脱不了天使的意象,和象征主义的窠臼。


「换成木头翅膀行不行?」


「不要羽毛呢?」


道具和摄影的主意都得不到他的肯定。只要翅膀还在,人们就很容易想到天使。于是我说,「飞袋(flying sack)。」


「我们可以用一只充气的飞袋,让演员飘起来。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画张草图。」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激动万分的表情,那是任何野兽派画作都描摹不了的。


他不仅当真采纳了我的异想天开,还把我画的飞袋草图压在书桌的玻璃案板下,保存了好多年。


《卢布廖夫》的开头


不过,《卢布廖夫》在海外上映后,还是有观众从我那只破破烂烂的「热气球」里看出了复杂的象征和隐喻。


没办法,西方评论界就是这样。面对一部苏联导演的「宗教题材」作品,总有说不完的释义。这部并不晦涩的作品,最后拿到的是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仅此而已。


从戛纳回来,他有些颓,就像那个跟着热气球起飞又狼狈落下的男人。


他的手头也依然不富裕,有时需要搜遍大衣口袋里的每一张零钱,才能凑够来往我家的车费。


闲谈时,他告诉我,德西卡曾经在影展上问他要电话号码,他只能如实相告,说「对不起,德西卡先生,我还没有电话。」


就着香烟和伏特加,我们为这件小事笑了半天。

3


《卢布廖夫》的飞袋插曲之后,他会主动邀请我去电影厂「参观指导」,我也会为了跟他约一顿酒,不远万里搭火车去兹韦尼哥罗德。


公寓里的夜聊,充气飞袋的灵感,和无数次乡间的醉酒,渐渐让他形成了一个想法。


某天,他突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我正式邀请你加入《飞向太空》(编注:又译《索拉里斯》,Solaris),影片马上就会开拍。」


他在《飞向太空》片场


他的严肃,现在想来有些好笑。因为他当时根本没想好该让我画点什么,也不清楚电影看起来大概是什么样。


情急之中,他先是给我订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美国科幻杂志,供我参考。


可我对科学一窍不通,只能从美学角度创作艺术。所以,画了几张烂稿以后,我就把杂志扔了。


焦灼了几个月,又有一个叫斯蒂芬的外国记者搅和进来,请我们去大使馆看斯坦利·库布里克的新电影,《2001:太空漫游》,说是能寻找灵感。


但他和我都不喜欢库布里克这部片。他甚至觉得《太空漫游》恰恰是一个反例,告诉大家千万不能这么拍科幻。


他很反感这种有科技感的画面


「越是科幻,视觉效果就越要务实,要避免出现那些超高科技的花哨场面。」


走出大使馆,他下定决心,准备按原来的路子做《飞向太空》,把空间站拍出破旧巴士的效果,而不是什么「未来主义的太空乌托邦」。

4


尽管《飞向太空》是一次愉快的合作,但说实话,我们根本不应该参与这样一部电影。


首先,他和我都不喜欢科幻小说。在此之前,更是连一本能科幻都没读过。


只是为了确定剧本,我们才读了莱姆的原著。结果,影片的第一版改编,只保留了三分之一的太空戏份,剩下大部分情节都在地球上发生。这把莱姆气得不轻。


本来这部电影的情境主要仍是在地球


「你胆敢这样改我的《索拉里斯》,我就禁止你拍它。」


愤怒的莱姆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意思很直接,就是「my way or no way」——如果要拍这部电影,他就必须回到原著。


莱姆想要这种


我们对莱姆的故事没什么执念,可是拍《飞向太空》并不是一件私事。


在资金已经到位,第一阶段的准备工作也已做完的节骨眼上,他进退两难,只能推翻原来的想法,乖乖重写。


我呢,并不甘心,想垂死挣扎一下,在设计上把空间站重新搬回地球。


我设计的第一版场景图,后来没有采用


参照苏式公寓和避暑木屋,我画了几张完全没有太空感的场景图。他看后没说什么,只把图纸放到一边。


这时候的他,很容易被人误会成过于沉闷,毫无幽默感的人。但他的不置可否在我看来其实是在和自己较劲。


为了帮他,我必须重做设计,创新场景,达到真正的独一无二。


没被采用的设计,之二


他跟我说过好多次,自己的理想是找到一种只属于电影的语言。


他不愿意像费里尼、帕索里尼那样,用镜头模拟绘画或文学创作。蒙太奇只能与时间有关,几乎是他的信仰。


我该画出怎样的草图才能更贴近他?

5


当时,《飞向太空》有一名顾问,列夫·卢彼契夫(Lev Lupichev),是负责苏联太空计划的高官。他借给剧组好几台计算机,有衣柜那么大,构造极其复杂,给了我不少灵感。


我把这些巨兽嵌入飞船,依此画了新的内饰设计图。卢彼契夫看后相当满意,觉得整个场景真的可以直接飞上太空。


新的设计


「您看,这是太阳能电池,那是蓄电池…」


卢彼契夫指点着图纸,给我解释里面的科技,但我画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完全凭直觉。也许,那些科幻杂志毕竟没有白费。他看了新设计,也欣慰地笑了。


得到肯定后,我更加大胆,设计了飞船失重的场景,让燃烧着的蜡烛飘到空中;


另外,飞船里凸凹不平的地面也是我用沙子堆出来的。


飞船里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他却很喜欢。


影片中的呈现


当然,我最满意的设计还是由无数面镜子组成的「未来之城」。


按照剧本,主角将从飞船上走下,步入那里,踏进天花板、地面和四壁都由镜面组成的世界,看到成千上万个不完整的倒影。


他站在「未来之城」里


为了实现这个设计,摄影师尤索夫必须钻进一个镜面球体里,被支架吊起,从一条小缝儿里伸出镜头拍摄。


两三个穿着霓虹服装的演员也按我的安排,从镜子前走过。他们单薄的身影被反射成无数个,营造出大批人群不断穿梭的效果。


站在那个缤纷炫目的世界里,我跟他开玩笑,说这就是苏联的百老汇。


失重画面设计稿


电影中的失重画面,这本飘起来的堂吉诃德就是我自己的书


当时黑泽明曾经来片场探班,震撼不已。


他在飞船里独自走了一个小时,出来以后手拿一厚沓笔记,都是日语。


我虽然看不懂,却听到翻译说,黑泽明先生要跟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合作,拍他的《德尔苏·乌扎拉》(Dersu Uzala)。

6


《飞向太空》是一部杰作,即使放在他的9部电影里比较,也属上乘。但这个故事并不能令他满意。


影片最终的呈现,和他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不喜欢科幻的他,后来又拍了《潜行者》,把「区」移植回地面。


但即使索拉里斯星是一次妥协,他在陌生的太空里,仍然传达了浓厚的乡愁。


这乡愁不是针对苏联的,也不关涉任何一个具体的国家,而是他对整片土地,整个人类文明的牵挂。


《潜行者》这片地面似乎还有我的影子


说到底,我和他虽然做了一辈子的朋友,但他跟我终究是两类人。


我早早拒绝了传统的俄罗斯式美学,一生都在享受四海为家的漂泊,寻找新鲜和刺激。叛逆如我,不断用纷繁复杂的抽象主义、未来主义借喻自己。


他则敏感、脆弱,在一切与电影无关的事情上显得逆来顺受。对父亲阿尔谢尼伊,他始终敬重,这牵扯出他对俄罗斯的强烈情怀。


他说过,离开故乡,他就会死。在国外拍摄的《牺牲》,竟成了他的遗书。


我画的他


相比我,他的确太温柔了,即使在作品里,也从不对人要求什么。


很多人看他的片子都会昏睡过去。我也经常在银幕前一觉梦回佩尔洛弗卡的走廊,莫斯科电影厂的飞船,和那些属于俄罗斯人的好日子。


说来也奇怪,对这些陈年旧事,我总是记得真切,却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了世界名导,影碟渐渐霸占俄罗斯每家书店。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年开始成了知名画家,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巡展,还被拍出高价。


年迈的人回忆往事,总会被细节和情绪纠缠,更何况是我这样的往生者。


我画人群中的他


今年是我死后的第五年,是他死后的第三十一年。


如果不是因为那几部电影和几张绘画,我们甚至可能忘记自己在世时的身份。忘记他是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而我,是画家米哈尔·洛马丁*(Mikhail Romadin)。


这就是我


然而身份和名称对我们来说早就无关紧要了。


在这个无尽的世界,我们只是一对好朋友而已。


*注:米哈尔·洛马丁,俄罗斯画家、插画家、电影美术设计师,父亲和祖父都是俄罗斯著名画家。除了为《飞向太空》做美术设计,他还为好友安德烈·康察洛夫斯基的《第一个教师》(The First Teacher, 1965)设计过服装。


他的画作善于将现实与历史,真实与虚构联系在一起,这和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不谋而合。


2012年,洛马丁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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