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树》(The Tree of Wooden Clogs,1978)如同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如果我们和导演埃曼诺·奥尔米(Ermanno Olmi)一样用温情的目光注视生活,尊敬生活,就会感受到影片舒缓的节奏下蕴藏的纯真和温柔。
奥尔米作品回顾
木 屐 树
L'albero degli zoccoli (1978)
导演: 埃曼诺·奥尔米
豆 瓣:8.8 / 10
IMDb:8.0 / 10
烂番茄:100%
本片获1978年戛纳金棕榈奖
奥尔米将拍摄电影看作一种表达爱意的手段,《木屐树》是奥尔米精心哺育的一个孩子,他集父母亲的角色于一身,担任了本片的编剧、导演、摄影和剪辑。
为了精准地呈现十九世纪晚期意大利北部伦巴第地区农人的日常生活,奥尔米投入了惊人的精力和心血,仅仅是剪辑就用了一年时间。
奥尔米本人就是在意大利北部的伦巴第长大。拍摄《木屐树》的贝加莫地区,是伦巴第东北部一个相对偏僻的乡村,当地人所说的方言口音浓重,其他地区的意大利人很难听懂。
意大利导演埃曼诺·奥尔米(1931.7.24-2018.5.7)
和法国导演布列松一样,奥尔米认为:「在真实人物所产生的巨大震撼前,职业演员的表演显得有些平淡。」奥尔米聘用了贝加莫地区的农民出演角色。
当农民们「被某种的情境激发后,他们会意识到自己能够创造出令人震撼的效果,这种震撼真实可信并且不会重复」。
影片从巴提斯提(Batistì)夫妇在教堂中拜见牧师开始,牧师要求他们送儿子米尼(Minec)上学。
从对话中,我们知道他们夫妇没有上过学,也不知农民的儿子为什么要上学。夫妇两人走过农田回到他们居住的大院,带领我们进入影片中最主要的场景。
父亲视角,清晨出发上学的小米尼
清晨,当巴提斯提还在打扫牲口棚时,小米尼便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巴提斯提边干活边看着儿子矮小的身影穿过空旷的大院,摄影机在一些农具后面跟拍米尼,仿佛是他父亲的目光。
在观看影片时,我始终以为每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原本就是一家人,他们在影片中才能显得如此和谐默契。尤其是巴提斯提,每次看到米尼,就会显露出慈爱。
在小米尼第一次上学的这个片段中,巴提斯提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他显得很克制,但那种无言的关怀从他的那双小眼睛中流露出来。
但在查阅本片的演员名单时,我惊讶地发现扮演一家人的农民很少姓氏相同,也就是说,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
影片中大量的生活场景都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干农活、晚上聚集在一起消磨时光,最后同睡在一个房间里。
也许就像奥尔米所说的,他们在扮演角色时就会把亲情投放到搭档身上,很真诚地流露出父爱、母爱和夫妻间的感情。
当然,业余演员没有经过训练,他们无法像专业演员一样反复表演而不失去元气。对同一场景重复拍摄会使这些将真情实感投入到表演中的业余演员厌倦。
这就要求奥尔米作为该片的摄影师,尽快捕捉到他们最有光彩的那一刻。
对奥尔米来说,这是一种享受:一切都是未知的,就像生活本身一样。
有时业余演员的本真特性会显露特别感人的力量,出其不意地呈现在镜头前,「给电影带来了一种厚重感」。
亲自掌镜使奥尔米能够像拍摄纪录片一样去捕捉一个场景中有趣或令人激动的画面。
大院的四家住户中有三家都有很多小孩子,他们在大人们需要帮忙时跑来跑去传递消息,更多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玩耍,或者跟在大人们身后成为重要事件的亲历者:
比如一年一度杀猪的时候。影片中一再出现孩子的脸部特写,并穿插于情节的主线中,它们如此生动——尤其是巴提斯提的小女儿,她还只有三四岁的样子——除非是抓拍,任何导演都无法导演出这样动人的神态。
小米尼放学回家,父亲为他留好晚饭,一直放在火边
大院中的动物也是奥尔米的演员。这些动物虽然只是农人们饲养的活的工具或食物来源,但也是有生命的造物。在表现它们的眼神和各种习惯性动作的特写中,我们能感受到奥尔米同样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它们。
但是在宰杀猪一节中,奥尔米又用毫不留情的客观态度再现了人和动物之间现实而残酷的一面。
从几家人忙碌地准备热水开始,到把猪赶出窝、放倒、割喉、用器皿接血——一般的现实主义影片会呈现这些步骤,但很少会像奥米尔一样把接下来处理猪的画面直接暴露在银幕上,而且以相当逼真的角度,正面拍摄。
正面拍摄下的宰杀猪一幕
在把屠宰场变成流水作业的车间之前,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人们就是这样面对即将成为食物的动物。
因此农人们的表情稀松平常,连孩子都没有显露出大惊小怪。或许对农民来说,这是一年中非常盼望的时刻:以动物蛋白改善伙食,而且这也是乡村中打破平淡气氛的一个戏剧性节目。
面对宰杀猪一幕,孩子们也并没有显露出大惊小怪
奥尔米对电影借助戏剧性来制造紧张情节很不以为然,而习惯于剧情剧的观众也会对影片中看不到戏剧性冲突而失望。
其实,这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戏剧性」。
在农人们干活、吃饭、睡觉的日常流程中,各种宗教节日、集市、婚礼、生育,甚至听到有人演奏音乐品跑到院子里聆听都是打破常规、能让人感到兴奋的、带有戏剧性的事件,杀猪一段也是如此。
这正是奥米尔一定要呈现出来的原因。
奥尔米对真实的精确追求还体现在他对光线的运用。在绝大部分拍摄中,他都利用自然光线。
奥尔米坚持认为:「所有美好的东西和情感都必须用与现实最接近的表象呈现出来,而不是人造的东西,包括光线。」
《木屐树》中对自然光线的捕捉
在摄影棚中,光线是可以控制的,不断重新拍摄时,光线的效果会完全一致。而自然光线总在变化,这无疑会提高拍摄难度,但这却激发了奥尔米的创作激情。
变幻不定的光线也会给画面带来无穷的变化,拍摄的乐趣就在于捕捉转瞬即逝的美妙瞬间。
《木屐树》中一个动人画面正是源于对光线的捕捉:女工从工厂下班,喜欢她的小伙子在路上追上她,向她问好。此时柔淡的落日余晖照射在女孩的侧面,勾勒出她身体和脸孔的轮廓。
柔淡的落日余晖照亮了女孩的侧影
此时画面外响起教堂的晚钟,一对情人腼腆地相对静默。和影片所有微妙的细节一样,奥尔米从不加深效果。女孩很快转身离开了,就像在生活中一样,短暂而温柔的时刻从眼前飘逝而过。
影片中反复使用了一段管风琴曲,它表达了奥尔米对片中人物的关怀和同情。
刚刚死去丈夫的阮柯寡妇(Widow Runk)有六个孩子需要抚养,她只能靠整天跪在河边给人洗衣服维持家用。家中唯一的一头牛又病倒了,简直是雪上加霜,兽医让她立刻屠宰掉,还可以在牛病死前换点钱。
但是阮柯不甘心,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希望向耶稣祈祷能帮助她度过难关。她在教堂前的河水中取了一瓶水,给牛灌下去,此时画面外响起的管风琴曲如同温柔的抚慰。第二天,牛真的恢复了健康。
放学回家路上的小米尼,这一次他的木鞋坏掉了
小主人公米尼每天要走很远的路到镇上的学校去。有一天放学,他的木鞋坏了,只能光着一只脚走回家。他的母亲为了省下请接生婆的钱,这一天她自己在家生下了第三个孩子。
米尼的父亲巴提斯提知道家里没有能力给孩子买新鞋,为了让儿子第二天能按时去上学,他到河边偷偷砍了一颗树,给儿子连夜做了一只木鞋。
巴提斯提砍了主人的树为儿子做木屐,全家因此被赶走
在他砍树和做鞋时,管风琴曲再次响起:献给这位的慈爱父亲。但树是属于土地主人的,巴提斯提将砍断的树隐藏起来,没有逃过主人的眼睛。他们一家人因此被赶出村子,影片的片名正来源于此。
小伙子终于如愿和他爱慕的女子成婚。新婚夫妇在教堂举行婚礼后,赶往码头,乘船去米兰,载着乘客和货物的木船划过平静的水面,岸上的亲人们向他们挥手道别。
小伙子如愿娶到了自己爱慕的女子,两人举行完婚礼后乘船去了米兰
此时响起大提琴柔婉的乐声,如同流淌的河水,也暗示出人物的心境:离开闭塞而熟悉的家乡,看到更为开阔的景色,想到未来的新生活,人的内心必然会升起莫名的惆怅和柔情。
农人们居住的大院平静、孤立而封闭,完全处于动荡的意大利社会之外。当各种新事物被零星吹到这片小村落,它们只是一些让人迷茫的插曲或新奇的点缀。
但是这些猛烈撼动意大利社会的事件和思潮并没有对农人产生任何影响。他们的生活依然在四季更迭中缓缓向前。外面的世界无论精彩还是动荡,其实与他们无关。
奥尔米所有的作品都采用实景拍摄,使用业余演员,他因此被看作是一位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导演。而且奥尔米对劳动者的关注,也使他和「新现实主义」的倡导者出发点相一致。
但是在《木屐树》中,我们看不到劳动者和社会的对抗,而是以一种更为恭顺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处境。
有的电影史家认为《木屐树》中批判了经济剥削,尤其是将巴提斯提一家人无情地赶走,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表达。
我觉得这种分析过于简单化了。作为一个艺术家,奥尔米力图用客观、同时又不失温情的眼光看待生活。
生活的复杂性远不是一个角度、一个立场能够解释的,《木屐树》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完整呈现了一种生活,而不试图介入其中并进行评判。
本文选自作者影评集
《光影里的梦幻与真实
——戛纳电影节密码》
郑实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8年3月第一版
作者选取了戛纳电影节获奖影片中的四十余部,逐一介绍、分析、评论,在带领我们理解这些经典作品的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何为好的电影作品,何为戛纳电影节的标准和核心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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