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ROOT 2018-05-26



许知远是一个失败的访谈者。


先前已经有无数次的验证了。两季《十三邀》下来,他的采访对象同质化,马东,罗振宇,李诞,无一例外是投身于文化产业的佼佼者。这使得观众感兴趣的横截面已经被切分得很精巧,以至于他们的面貌开始变得整齐划一。


同时他提的问题也在趋于同质化,每一期会听到时代,媚俗,精致,麻醉,挽歌,焦虑,耽溺……这些词语经过不断重组会出现在他这张因思索陷入沉痛的脸上。



就像这期采访姜文。


许知远问「你怎么看待你身上那种反叛的特性。」


姜文反问「我有吗?」


许知远把问题抛回去。「你觉得呢?」


姜文说「我觉得我很正常。」


双方陷入沉默。


在这期节目里,这类无效的对话发生了太多次,姜文始终气定神闲。他的眼神很特别,有点像他来自某个悠远的地方,他人不是。


到了尾声,许知远也逐渐变得气定神闲。


许知远问「你把自己陷入过某种特别危险的状况里面吗?」


姜文答。「我每天都在危险当中。」


许知远又问「那日常的危险是什么样的?」


姜文答。「起床。必须违背自己的意愿起床。」


接近一个小时的节目里,尴尬冗长的对话,让人看不到希望。两人徐徐收招,各自释出一句评价。


许知远说姜文是一座孤岛。姜文说人生建立在不断的误读之上。



很久以前,许知远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已经受够了在每一次论坛上都见到的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的思考与谈话能力很少给人以新意,我也受够了我的同行们对于企业家们事无巨细的报道,拼命地为他们的行为寻找更深的理论依据。」


这段话已经成为了许多公众号对如今许知远的评价。


甚至在过去,许知远还没有这样一档节目之前,许知远和姜文一样是一个公认的难采访的对象。


2014年《人物》主笔谢梦瑶采访许知远,问他在北大读书时的生活细节,例如他端着饭盆来到老师孔庆东的宿舍,和余杰讨论文学等等。许知远不予回答。他认为这些是无效问题,这些无效的细节无法决定未来的想法的改变。


显而易见的是,许知远聪明,顽固,因为对宏大过分关注,以至于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丧失了对复杂性的好奇心。余下的每一次发问就像是在怀疑或者验证怀疑。


在许知远出的访谈实录书《偏见与理解》序言里,他将被采访人物对象的选择称为一种报复。这种报复是借助他们的影响力,而对知识分子日渐边缘的趋势做出反击。


这个动机听上去已经相当笨拙。


他采取的做法也相当笨拙。


已故中国电视纪录片人陈虻说过 :「其实一个人孤立的存在是不深刻的,当他和社会发生了关系,从他身上能揭示出我们社会的某种存在的话,这就是深刻所在。」


许知远试图激起被采访者的担忧,愤怒,从解构对方得到一些更为宏观层面的启示。


以往他的访谈只要直直抛出这些问题,二人的态度已经反映了许知远试图反映的时代特征。


但是这次对待姜文,许知远失手了。



姜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梦露。


梦露的特质是总是把自己想象得特别漂亮。她的名言是「如果我想象自己特别漂亮,以至于每当我经过时,人们都会把头转过来看我。」


在一个美国记者的笔下,姜文所饰演的角色抓住了现代中国男人的基本心理——他的渴望和恐惧,他的梦想以及安全感的缺乏。


例如在当年受到热捧的《北京人在纽约》,姜文在美国过得十分落魄。有一回,他叫了个白人妓女,把美元扔到她身上,命令她用英文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甚至他的长相也具有北人的特色,线条硬朗,胸肌嘭嘭往外鼓,具有军官儿子的肩膀与手臂。俗称长得旧。他是中戏那一班最小的孩子,有次在学校扮一个老爷爷,佝偻着背走路,愣是没人认出来。


洪晃说过一件事。他们两家是邻居,姜文住内务部街,洪晃住史家胡同。那时姜文刚刚拍完《红高梁》。姜文父母去换煤气,片管想见他们的明星儿子,就是不给换,非要姜文自己过来。没办法,姜文只好去了。到了换煤气的地方,片管刁难他,说唱一段吧。


姜文看了一眼地上的煤气桶,二话没说,抡到肩膀上扛着,然后大摇大摆地唱着「妹妹你大胆往前走」把煤气扛回家了。


当时胡同里面一片赞扬:这才是大老爷们!


所以许知远想通过解剖姜文来解析时代,根本行不通。


梦露不代表时代,梦露就是梦露。


我更对姜文本人的故事感兴趣。2007年,姜文去威尼斯之前,为《太阳照常升起》办了个壮行会。都说那回要拿奖,那届的主席是张艺谋。


壮行会上,姜文还在台上是如何沉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之后他又是如何折戟沉沙。


那一届金狮奖的得主是李安,电影是《色,戒》。姜文开始表示和张艺谋不熟。


有意思的是,《色,戒》的监制焦雄屏原本想让姜文演易先生。但姜文看完剧本说「我就不理解那个女的」「那是娘们儿的东西」,最终是让梁朝伟来演。



我关心的是他身上的传奇性。


许知远则不,许知远对个体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一种结构上的东西。


事实上这和姜文对于个体和社会上的认识有着一定相似度。


导演姜文给中国提供了一个梦幻的形象,那时《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们明明是在冬天拍摄,等地面上的冰喷化了,在演员身上喷上汗以后,你回头看那棵枝叶稀疏的树,会觉得很热。


而导演姜文则更接近一个知识分子。在《鬼子来了》之前,他一直不接受那种过于简单的说法,那种他们是坏人,我们是受害者的说法。他不接受这样的安全感。


「如果你在门口弄一个警卫,这警卫就有了压迫的意味。这和那个人无关;是整个制度、整个环境的事情。」


所以在访谈里许知远问姜文,如果没去中戏会怎样。姜文回答,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当许知远?


姜文不仅和许知远聊天时这样玩世不恭,他和谁都这样玩世不恭。在《太阳照常升起》里,他觉得房祖名和阿尔·帕西诺水平是同一个层次。有时要重拍一条,他对房祖名说「你比帕西诺好得多了那么点儿,咱不要那么多,重来一条。」


当时请的作曲是久石让,姜文对他的要求是比莫扎特好一点儿就行,不要求多了。


顽皮之下,姜文和许知远一样严肃。冯小刚写姜文常用的句式是你不能这样吧,让他深感惭愧,我真的不能再这样了。还对冯小刚的电影下过一个评判。「电影应该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得是酒。你拍的东西是葡萄,很新鲜的葡萄,甚至还挂着霜。」


姜文这种让人尴尬的能力,许知远都还没到他的段位。


即使是和他同时期的艾未未和冯小刚都没能让姜文说出一句我错了。许知远一个后生,更加不大可能让姜文吐露他的恐惧和对于创作的担忧。


但到了节目最后一刻,姜文又有点儿心软了。


一个人连续不断地冲你发问,顶着一头玉米须,真诚而又灼灼地注视你这么长时间,即便是姜文也有点心软。


在许知远问到生活中有没有充满失败感的时刻。姜文说,当然有,很多。



他说他怎么也处不好和母亲的关系,他不明白应该怎么和母亲亲近。想必姜文此时的坦白也有点出乎许知远的意料,心里有点儿暖暖的。


他年轻的时候,有10多年的时间,总是反复地看《愤怒的公牛》。那部电影是罗伯特·德尼罗主演,那个角色表现出来的一种态度让他想起母亲。


节目里穿插着另一些画面,许知远来到姜文过去住的内务部街,试图找到一些没被姜文首肯的真实。



院子里有个大爷比姜文年纪大点儿,属于同辈红旗下的蛋,提及姜文颇为傲慢。「姜文啊,他就是机遇好。」


看到这儿,我不禁哑然失笑。


梦露是一个过去了的人。而那个举着摄像机,试图向梦露发问一些宏伟的命题的眼镜记者同样是过时的人。


无论如何,他们和当下相去甚远。


在这个时代,欲望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显得特别丰饶。姜文从高仓健,西部片,李向阳沿袭下来的热力已经显得有些孤独,许知远发问的硬度也显得尴尬和不合时宜。


虽说如此,不过我想他们或许也不在意当下正在发生什么。




文章已于修改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