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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 鲸鱼 2018-05-26




作者 ✎ 荔枝 鲸鱼

编辑 ✎ 鲸鱼



是枝裕和新作《小偷家族》上周末拿到戛纳金棕榈。


消息一出,半个影迷圈暴哭。微博上,是枝裕和的忠实观众除了表达惊喜之外,还把导演在戛纳领奖台上的感言反复传抄。


他说,「戛纳是传达勇气和希望的地方」。


而勇气和希望,正是支撑是枝裕和电影一路走来的精神。


终于拿到金棕榈的是枝裕和


来自我们字幕组小伙伴的一句预言+立flag,请兑现谢谢


感叹之余,同样的勇气和希望,又让人想起14年前的一部电影。


那时候,是枝裕和还没拍出后续一系列佳片,但截止今日,那仍然是他唯一一部在豆瓣TOP250上高居9分的电影。


无人知晓 

誰も知らない

2004


导演&编剧:是枝裕和

主演: 柳乐优弥 / 北浦爱 / 木村飞影 / 清水萌萌子 / 韩英惠 


豆  瓣9.0 / 10

IMDb8.1 / 10

kinenote79.6



剧本一写就是十五年、经历一年半的拍摄时间,主演是四个不知名的新人,还是儿童......


2004年,是枝裕和带着《无人知晓》第二次前往戛纳(第一次是2001年的《距离》,入围主竞赛),似乎没有太大胜算。


然而,等待他的却分明是执导生涯的一次巅峰。


这部影片不仅提名了戛纳金棕榈,还让主角柳乐优弥成了戛纳历史上最年轻的影帝(时年才14岁!),这个纪录至今还没被打破。而且颁奖当晚,男孩早已赶回日本参加考试,不得不缺席。

 

是枝裕和去戛纳,总有种拖家带口的感觉。图为2004年夏天,他和《无人知晓》的几位演员,右二是柳乐优弥

 

如今看来,《无人知晓》几乎不像是枝裕和会拍的电影。


它来源于1988年的一则日本新闻,包含弃子、凶杀、藏尸等极端行径,这些都与后来被贴上「温馨」「治愈」标签的是枝裕和截然不同。


但同时,我也很庆幸拍摄这则社会新闻的人是他。


大概也只有是裕和,能用充满爱怜的表达,深入到逼仄的出租屋里。


残酷的现实被他的影像传播到万家灯火中,不动声色地掀起人们内心的狂风巨浪。 

 

三十年前的那则旧闻,在日本报章上被称为「西巢鸭弃婴事件(巣鴨子供置き去り事件)

 

1988年,一个乱性的女人与多个情人同居,陆续生下四个孩子后兀自离开。


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无心去管,当了一段时间的母亲以后便复归原样,将孩子们遗落在东京西巢鸭的出租屋内。

东京西巢鸭案发现场真实的场景


很偶尔的,女人会给孩子寄一点生活补贴。这钱当然完全不够用,但对四个没有户口也没有学上的孩子来说,却是生命之源。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样在狭窄、脏乱的出租屋里挨过了一天又天。直到房东因为租金拖欠,无奈报警,世界才注意到他们微不足道的存在。

房东来收房租,撞见家中凌乱的陈设和面无表情的孩子们

 

出租屋里,警察找到了三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其中年龄最大的,也不过14岁。

 

他们搜查房屋,又在衣柜中发现了一个早已腐烂的婴孩。小小的尸体,包裹在塑料袋里。

 

警方赶紧联系上女人,从她的供述中,才了解到出租屋里少了一个小女孩。


这时,最大的男孩突然坦白,「小妹已经死了」,被他和朋友埋在了需要乘坐列车才能到达的山间。

 没有身份的他们渴望平常人的世界

 

小妹是被打死的,殴打她的人有三个,其中包括西巢鸭的那位14岁长子。


男孩并非出于恶意,只是想担起大人的角色,管教一下不懂事的小妹。出于本能,他选择了暴力。

 


「西巢鸭弃婴事件」刚被电视台报道出来的时候,自知「罪大恶极」的女人,试图躲藏。


当时她四十岁,年轻时发行过唱片,做过歌手梦,却遇人不淑,被骗婚,胡乱生下第一个孩子。


随着孩子日渐长大,到了小学入学的年纪,女人才将将反应过来,自己没办法给孩子上户口。


情急之下,她只能把孩子送走,心理上受到刺激,竟在接下来的10年间和不同男性厮混,又草草生下五个小孩。


女人无力负担一家六口人的生计,即便试过偷盗、卖淫,也还是杯水车薪。


直到六个月大的老三不幸病死,女人用塑料袋将尸体包上藏进衣橱,心态才发生了不可挽回的转变。


那时,她已经有了新情人了。眼看着生活的转机就要到来。然而,对方是绝对无法接受她家四个孩子的。所以,女人做出了选择。

炎热的夏天,孩子们躺在家里


电影《无人知晓》的开头,首先是一则黑底白字的公告:「影片源自发生在东京的真实故事,但影片中的细节和人物是完全虚构的。」


这段话表明了是枝裕和拍摄时的立场。


无从了解西巢鸭弃婴当事人细节的他,只能攫取女人带孩子搬入出租屋的事件框架。人物的性格,屋内的生活,他也只能靠想象填补。


但说想象,又不完全。


是枝裕和的特殊,在于他超乎寻常的共情力


同样是看中立的社会事件报道,他能更敏锐地感受到现象背后的情绪。


当这份隐藏着的「真」,被带入到虚构的电影故事中,虚实的界线,将不再像公告上那样黑白分明。

 影片开头声明虚构的公告


电影里,故事的开始,是母亲福岛惠子(江原有希子饰演)带12岁的长子阿明拜访新房东。

 

惠子和房东寒暄着,谎称租房只住母子二人。阿明在一旁听着,安静乖巧,只偶尔回答一下房东先生的问题。

 

过程中,他看见房东怀里抱着一只法国斗牛犬。有感于阿明的目光,斗牛犬也抬起眼来看他。


哪怕是一只狗,也比阿明更幸福,衣食无忧、有人宠爱。


阿明看到的斗牛犬,被人好好爱着

 

搬家那天,阿明的小弟、小妹是藏在行李箱里,被提进二楼出租屋的。


等负责搬运的人员离开后,两个嘻嘻哈哈和的小家伙才从行李箱里冒出头来,一点不觉得苦恼。


而当夜晚降临,阿明又跑过长长的街道,去车站迎接长女京子。二人趁着夜色,偷偷回到房间。五口之家方才完全。

用来给两个人住的出租屋,住了五个人

 

因为经济压力和户口问题,惠子无法让孩子们上学,但在家里,她还是认真督促孩子们自学。在她的努力下,长子阿明成熟、长女京子文静,小妹小弟尚且懵懂顽皮,但大家都很喜欢他们不太靠谱的母亲。

 

虽然卑微,一家五口人仍然以这种简单温和的方式,度过了一小段平静美好的时光。


直到那个清晨,转折发生。


惠子在将醒之时,流下了一滴无人知晓的眼泪。

 惠子的眼泪


这是整部电影里唯一一滴眼泪。是枝裕和用它描摹了惠子无法言说的揪心。


很多人看完全片后都不理解这个角色的选择,但在她流泪的一刻,你能分明能看到一个普通女人的挣扎。


这不是开脱,只是一句陈述,能让人们设身处地,去想象惠子彼时的处境,再对照屏幕外的自己。

 饭桌上的惠子和孩子们


第二天,惠子睁开眼睛,泪水已干,阳光一如往常的和煦温暖。


只不过,接下来的一天她不会再和家人一起度过了。


临走前,惠子给阿明留下一张字条,拜托他照顾好弟弟妹妹。


也许她都没想到,抛弃亲身骨肉这件事,说起来如此困难,做起来却如此轻松。


被抛弃的孩子,坐在阳光里


1988年,「西巢鸭事件」曝光时,年方27的是枝裕和已经开始编写剧本了。


但影片《无人知晓》直到2004年才拍摄完成,当中经历了15年的拖延。


由于种种原因,15年间,是枝裕和被反复打断。但事实证明,他的等待并不是白费的。


时光流转之下,他的叙事视角被阅历推动,经历了重要的改变。后来,正是这些改变,决定了《无人知晓》的特殊。


1988年,是枝裕和一群小学生的合照(图片翻拍自是枝裕和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


《无人知晓》的剧本前身,叫《美好的星期天》(Wonderful Sunday)


故事中,阿明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全家人一起在休息日外出游玩。


然而修改之后,是枝裕和彻底删掉了主人公梦境和幻想的延展,转而聚焦于现实,反映母亲离开后,四个孩子经历的异变。


这些变化是触目惊心的,却并不浓烈。相反,它们总是由绵密的日常细节构成,比如:


台阶、公园、衬衫,


艳丽的指甲油、明亮的便利店、聒噪的儿童拖鞋,


以及,


日渐减少的硬币、鞋子和指缝间的泥土,由生到死的野花……

 

出租屋附近的长楼梯,孩子们一次次在这儿登上爬下,楼梯是他们的记忆载体

 

「记忆」的形状,是是枝裕和格外擅长捕捉的。


当我们通过镜头,看见阿明和他的家人眼中的画面,触及他们记忆里的场景,原本各自笔直生长的生命,拥有了通向彼此的可能性。


而在戏里戏外,故事里西巢鸭的一年,刚好也拍摄了一年。是枝裕和在胶片中刻画了时间,也储存了时间。

 四位主演小孩试镜的时刻


也因为拍摄时间长达一年多,是枝裕和的摄影机细密地记录了小演员们成长的变化。


他们的衣服变得越来越不合身,脸庞轮廓日渐清晰。这些只有时光才能催生的细节,让几位素人儿童演员的表演,真实到好像脱离了表演。


让演员回归本真,是导演的反向创造。


是枝裕和指导时,会故意藏起台本,只用口头讲述,让预先设定的角色被镜头中的孩子们自然接受。

 

有时候,「狡猾」的他还会运用一些小手段进行「诱导」。比如不让小演员察觉到自己正处在镜头中,不知不觉间,将场景被安排成「现实」。


小弟弟偷跑出去玩的戏,就是安排出来的,导演先让不知情的小演员去玩,所以当哥哥突然出现、发怒时,弟弟的反应并不是演出来的

 

同样的,面对成人演员,是枝裕和也注重激发他们的自由反应。


实际上,正是因为在综艺节目里偶然看到江原有希子(YOU)敏捷、戏谑的现场反应力 ,他才确定了母亲惠子的人选。


洽谈那天,是枝裕和约有希子见面聊天,顺便暗中观察。


他发现有希子说话的声音和节奏都非常独特,看上去兴味索然,实际是性格直率,非常符合想象中的惠子。


有希子还会向是枝裕和抱怨,直说自己「不喜欢背台词」。


是枝听后表示理解,并且承诺,有希子也可以和儿童演员享受同样待遇,不看台本,只接收他在现场的口头提示。


最终,被解放的江原由希子果然演活了那个脆弱、破碎、狼狈,且不太成熟的母亲形象。

是枝裕和形容江原由希子是个「总是自由自在的人」,《无人知晓》是她的第一部电影作品


是枝裕和竭力保留的演员性格,让台本上的「角色」自带体温。所以,《无人知晓》最大的痛点,还在于人。


这也是为什么是枝裕和要在新闻事实之外,增加一个戏份颇重的角色:纱希

干干净净的女同学纱希,由韩英恵扮演,她还出演过铃木清顺的《手枪歌剧》(ピストルオペラ)


下面文字涉及剧透,请读者留意

 

阿明和纱希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河边。


纱希从包里掏出东西扔进河水,东西下坠,发出「咚」的沉闷声响。此时阿明路过,纱希赶紧拉上包离开了。


后来,他们又几次碰见,越走越近。纱希仿佛也成了福岛家的一员。


 纱希与阿明

 

当然,纱希与一贫如洗福岛一家,是不同的。


她有着有干净的小腿和乖巧的裙边,住在高档的小区,而不是廉价的出租房里。

 

但这并没有阻挡邋遢的阿明和精致的纱希成为同伴。他们一个不能上学,一个不愿上学,彼此依靠的过程中,相似的孤僻难免产生共鸣。


所以,当影片急转直下的结尾到来,小妹死去,陪伴阿明将尸体带去远方埋葬的人,只能是纱希。


清晨回家的列车上,她和阿明一样灰头土脸。


外表上的区分在那一天失效,两人的共同点暴露无遗。


原来,城市森林里,或富或穷,他和她,都只是摸爬滚打的幼兽而已。

 

回程路上


这样的结局,在残忍之外,也赋予了《无人知晓》新的解读。


它不仅仅指被遗弃的孩子们不为外界所知,也指阿明和纱希在深夜到清晨的孤寂时光里,埋葬了一个天真良善的生命。


但是枝裕和还是狠不下心的,因而又在新闻之外增加了一笔:


原本,长子搭火车将小妹埋葬到远方,很可能只是为了毁尸灭迹。


是枝裕和却引导观众设想,这是哥哥带妹妹做的唯一一次旅行,以弥补她太过短暂、贫瘠的生命。


西巢鸭是那些孩子的全世界


相比于新闻的残酷,《无人知晓》的创作确实要和缓许多。有人因此批评是枝裕和的做法,认为他削减了现实的重力。

 

但倘若真的将这则故事拍成愤怒的控诉,或悲天悯人的哀叹,那影片的指涉范围,反而会变小。


是枝裕和想说的「无人知晓」,关乎的不仅仅是新闻里受害者,也是新闻外更多的日夜与苟且。


它们从未被提及,只能被当事人藏在心里,偶尔流露于一个眼神、一个表情。 

 

那些无人知晓的细节

 

1988,2004,2018。


一则新闻从无人知晓到人尽皆知,再到被人遗忘,重回无人知晓。这当中,现实似乎没怎么改变,类似的社会事件,仍不时见诸于报端。


不久前,我还在央视调查记者王志安的微博上读到一起案件。


他提起五年前,一位叫乐燕的南京妈妈将两个孩子反锁在家后出门,放任他不管,直到他们口渴而死。


一直要到二十多天后,人们才发现两个孩子爬满蛆虫的干黑尸体。


其中弟弟只有两岁,大一点的姐姐四岁,抱着早就没水的水壶,倒在门边。

姐姐李梦雪生前在小区外草地上睡着的照片,这是她唯一一张照片


王志安写,很多人会说乐燕这样的女人不配做母亲,最好去死。但在调查中,乐燕自己的人生轨迹同样触目惊心。


她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也是私生子。没有户口,没上过学,不认识字,从出生的一刻起就被家人和社会抛弃。


对乐燕来说,她的生死并没有人在乎,更不用说什么成长,什么感受。


自然,法网恢恢。孩子出事后,乐燕被抓,并被判处无期徒刑。


但在牢里,她说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关心。而这种关心,来自于公安干警。


 法庭上的乐燕


轮回般的新闻诉说着并不陌生的人间残忍。弱势群体的故事总是迷失在没有边际的森林。


从1988,到2018,渺小者徒步奔跑三十余年,所见仍是沉默拥挤的黑。


他们找不到人倾诉,更看不到出路。只有在死亡或犯罪后,才会被人短暂注目,收获纪念的鲜花或怨恨的石头。


但到最后,「无人知晓」仍然是常态。人间的健忘与冷酷,让这四个字,成了多数悲剧的归宿。


所以我们仍需要「希望和勇气」,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仍爱是枝裕和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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