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赏春还不够?来跟汪曾祺一起“挖”野菜!
春日浓浓,景色宜人,花朵初开,绿意初萌,荠菜、蒲公英等植物也相继萌发。阳光明媚的日子,人们外出踏青、赏春,但光看哪儿够,春天还有一项一年一度保留节目——挖野菜!
很多人说,野菜是童年的味道,家乡的味道,妈妈的味道。让我们跟随名家随笔,共同探寻记忆中的“故乡的野菜”,品味春日里的那份闲适与从容。
故乡的野菜
汪曾祺
全文字数:25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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荠菜。荠菜是野菜,但在我家乡却是可以上席的。我们那里,一般的酒席,开头都有八个凉碟,在客人入席前即已摆好。通常是火腿、变蛋(松花蛋)、风鸡、酱鸭、油爆虾(或呛虾)、蚶子(是从外面运来的,我们那里不产)、咸鸭蛋之类。若是春天,就会有两样应时凉拌小菜:杨花萝卜(即北京的小水萝卜)切细丝拌海蜇,和拌荠菜。荠菜焯过,碎切,和香干细丁同拌,加姜米,浇以麻酱油醋,或用虾米,或不用,均可。这道菜常抟成宝塔形,临吃推倒,拌匀。拌荠菜总是受欢迎的,吃个新鲜。凡野菜,都有一种园种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
图|荠菜
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叶有茸毛,开白花;茎、叶可以食用,也可以做药材。
荠菜大都是凉拌,炒荠菜很少人吃。荠菜可包春卷,包圆子(汤团)。江南人用荠菜包馄饨,称为菜肉馄饨,亦称“大馄饨”。我们那里没有用荠菜包馄饨的。我们那里的面店中所卖的馄饨都是纯肉馅的馄饨,即江南所说的“小馄饨”。没有“大馄饨”。我在北京的一家有名的家庭餐馆吃过这一家的一道名菜:翡翠蛋羹。一个汤碗里一边是蛋羹,一边是荠菜,一边嫩黄,一边碧绿,绝不混淆,吃时搅在一起。这种讲究的吃法,我们家乡没有。
枸杞头。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场小雨之后,就可听到叫卖枸杞头的声音。卖枸杞头的多是附近村的女孩子,声音很脆,极能传远:“卖枸杞头来!”枸杞头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一种长圆形的竹篮,叫做元宝篮子。枸杞头带着雨水,女孩子的声音也带着雨水。枸杞头不值什么钱,也从不用秤约,给几个钱,她们就能把整篮子倒给你。女孩子也不把这当作正经买卖,卖一点钱,够打一瓶梳头油就行了。
图|枸杞
落叶小灌木,茎丛生,有短刺,开淡紫色花。浆果叫枸杞子,红色,椭圆形,可以做药材;根皮也可以做药材,叫地骨皮。
自己去摘,也不费事。一会儿工夫,就能摘一堆。枸杞到处都是。我的小学的操场原是祭天地的空地,叫做“天地坛”。天地坛的四边围墙的墙根,长的都是这东西。枸杞夏天开小白花,秋天结很多小红果子,即枸杞子,我们小时候叫它“狗奶子”,因为很像狗的奶子。
枸杞头也都是凉拌,清香似尤甚于荠菜。
蒌蒿(lóuhāo)。小说《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我在书页下面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蒌蒿,字典上都注“蒌”音楼,蒿之一种,即白蒿。我以为蒌蒿不是蒿之一种,蒌蒿掐断,没有那种蒿子气,倒是有一种水草气。苏东坡诗:“蒌蒿满地芦芽短”,以蒌蒿与芦芽并举,证明是水边的植物,就是我的家乡所说“蒌蒿薹子”。“蒌”字我的家乡不读楼,读吕。蒌蒿好像都是和瘦猪肉同炒,素炒好像没有。我小时候非常爱吃炒蒌蒿薹子。桌上有一盘炒蒌蒿薹子,我就非常兴奋,胃口大开。蒌蒿薹子除了清香,还有就是很脆,嚼之有声。
图|蒌蒿
多年生草本植物,茎下部带紫色,叶互生,开黄色花。嫩茎可以食用,焚烧干茎叶可以驱蚊,全草可以做药材。也说水蒿。
荠菜、枸杞我在外地偶尔吃过,蒌蒿薹子自十九岁离乡后从未吃过,非常想念。去年我的家乡有人开了汽车到北京来办事,我的弟妹托他们带了一塑料袋蒌蒿薹子来,因为路上耽搁,到北京时已经焐坏了。我挑了一些还不及烂的,炒了一盘,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马齿苋(xiàn)。中国古代吃马齿苋是很普遍的,马苋与人苋(即红白苋菜)并提。后来不知怎么吃的人少了。我的祖母每年夏天都要摘一些马齿苋,晾干了,过年包包子。我的家乡普通人家平常是不包包子的,只是过年才包,自己家里人吃,有客人来蒸一盘待客。不是家里人包的,一般的家庭妇女不会包,都是备了面、馅,请包子店里的师傅到家里做,做一上午,就够正月里吃了。我的祖母吃长斋,她的马齿苋包子只有她自己吃。我尝过一个,马齿苋有点酸酸的味道,不难吃,也不好吃。
图|马齿苋
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绿色或紫红色,匍匐地面,也肥厚多汁。茎叶可以食用,全草可以做药材。也说长寿菜。
马齿苋南北皆有。我在北京的甘家口住过,离玉渊潭很近,玉渊潭马齿苋极多。北京人叫做马苋儿菜,吃的人很少。养鸟的拔了喂画眉。据说画眉吃了能清火。画眉还会有“火”么?
莼菜。第一次喝莼菜汤是在杭州西湖的楼外楼,一九四八年四月。这以前我没有吃过莼菜,也没有见过。我的家乡人大都不知莼菜为何物。但是秦少游有《以莼姜法鱼糟蟹寄子瞻》诗,则高邮原来是有莼菜的。诗最后一句是“泽居备礼无麋鹿”,秦少游当时在高邮居住,送给苏东坡的是高邮的土产。高邮现在还有没有莼菜,什么时候回高邮,我得调查调查。
图|莼菜
多年生水草,叶子呈椭圆形,深绿色,漂在水面上,开暗红色小花。嫩叶可食用。也说水葵。
明朝的时候,我的家乡出过一个散曲作家王磐。王磐字鸿渐,号西楼,散曲作品有《西楼乐府》。王磐当时名声很大,与散曲大家陈大声并称为“南曲之冠”。王西楼还是画家。高邮现在还有一句歇后语:“王西楼嫁女儿——画(话)多银子少”。王西楼有一本有点特别的著作:《野菜谱》。《野菜谱》收野菜五十二种。五十二种中有些我是认识的,如白鼓钉(蒲公英)、蒲儿根、马栏头、青蒿儿(即茵陈蒿)、枸杞头、野豆、蒌蒿、荠菜儿、马齿苋、灰条。江南人重马栏头。小时读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提到儿歌“荠菜马栏头,姐姐嫁在后门头”,很是向往,但是我的家乡是不大有人吃的。灰条的“条”字,正字应是“藋”,通称灰菜。这东西我的家乡不吃。我第一次吃灰菜是在一个山东的同学的家里,蘸了稀面,蒸熟,就烂蒜,别具滋味。后来在昆明黄土坡一中学教书,学校发不出薪水,我们时常断炊,就掳了灰菜来炒了吃。在北京我也摘过灰菜炒食。有一次发现钓鱼台国宾馆的墙外长了很多灰菜,极肥嫩,就弯下腰来摘了好些,装在书包里。门卫发现,走过来问:“你干什么?”他大概以为我在埋定时炸弹。我把书包里的灰菜抓出来给他看,他没有再说什么,走开了。灰菜有点碱味,我很喜欢这种味道。王西楼《野菜谱》中有一些,我不但没有吃过,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如“燕子不来香”“油灼灼”……
图|灰菜
一年生草本植物,茎挺直粗壮,叶略呈三角形,夏秋开黄绿色小花。嫩叶可以食用,全草可以做药材。
《野菜谱》上图下文。图画的是这种野菜的样子,文则简单地说这种野菜的生长季节,吃法。文后皆系以一诗,一首近似谣曲的小乐府,都是借题发挥。以野菜名起兴,写人民疾苦。如:
眼子菜
眼子菜,
如张目,
年年盼春怀布谷,
犹向秋来望时熟。
何事频年倦不开,
愁看四野波漂屋。
猫耳朵
猫耳朵,
听我歌,
今年水患伤田禾,
仓廪空虚鼠弃窝,
猫兮猫兮将奈何!
江 荠
江荠青青江水绿,
江边挑菜女儿哭。
爷娘新死兄趁熟,
止存我与妹看屋。
抱娘蒿
抱娘蒿,
结根牢,
解不散,
如漆胶。
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
儿抱娘哭不肯放。
这些诗的感情都很真挚,读之令人酸鼻。我的家乡本是个穷地方,灾荒很多,主要是水灾,家破人亡,卖儿卖女的事是常有的。我小时就见过。现在水利大有改进,去年那样的特大洪水,也没死一个人,王西楼所写的悲惨景象不复存在了。想到这一点,我为我的家乡感到欣慰。过去,我的家乡人吃野菜主要是为了度荒,现在吃野菜则是为了尝新了。喔,我的家乡的野菜!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中国现代作家。著有小说集《邂逅集》《羊舍的夜晚》《晚饭花集》,散文集《蒲桥集》,文学评论集《晚翠文谈》以及《汪曾祺自选集》等。
评析
ABOUT this PROSE
本文取材不避其小。荠菜、枸杞头、马齿苋、蒌蒿、莼菜等,几乎在中国乡村的田间、地头、水边都能够找寻到它们中的一两样,但作家谈故乡野菜,谈故乡野菜的吃法,却不拘泥于此。谈野菜,也“记人事,写风景,说文化,述掌故”,而且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也很可喜。在作家笔下,每一样野菜都联系着家乡的四时之景,凝聚着“我”的人生记忆,钩沉出历史的沧桑。这些风景、记忆和历史,或以情动人,像“枸杞头”和童年往事、“蒌蒿”和家乡人的情谊、“马齿苋”和温情脉脉的日常中国;或以趣取胜,像拔“马齿苋”喂画眉,像国宾馆外采灰菜。但作家写情记趣,同样直面乡土中国的苦难和惨象。其中荠菜、枸杞头、蒌蒿和马齿苋诸篇以情趣见长,而“莼菜”一篇则别开生面,写家乡的野菜和乡土大地的沧桑血泪,使我们领略了汪曾祺散文的别调。
从文学渊源上看,汪曾祺似是“闲适”“性灵”一路,但因为其笔下故乡的乡风民情和怀乡念梓的深情,因此他的文章毫无枯涩,倒是一派乡野的素朴鲜活,仿佛故乡春天早晨,女孩子竹篮子里的枸杞头,沾着雨水和泥土。态度固然闲适从容,却不矜持作态,更多亲切的人间气息。行文结体自由,笔之所至,不主故常,不事机巧,不落窠臼,像本文就是把故乡的几种野菜一一说过,不假雕饰,自然作结,深得散文之“散”的精髓。语言表达趋向非抒情化,多白描,少夸饰的修辞。
*评析内容来自《大学语文》(第五版),丁帆 朱晓进 徐兴无 主编,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
温馨提示
请不要随意挖野菜哦,乱挖野菜可能会破坏自然环境,任意食用还有一定的安全风险!
本期编辑 | 朱晓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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